方家父女未等到晚饭时间便辞了崔家人出来,方明薇舍不得崔家新近养的那条金毛猎犬,老大地不高兴,抱住方孟韦的腿缠磨,方孟韦不管她怎么闹,一把抱将起来,捏她小脸,“还闹?今早出门之前,我还特地嘱咐姜妈晚上做你最喜欢吃的天梯鹅掌,那好吧,你今天就在崔伯母家住下,鹅掌嘛,爹回家帮你吃了。”
听说有自己最爱的天梯鹅掌,方小姐也不闹了,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大狗狗,就由着她爹抱着她往电车站走,待看着他们走出街角,叶碧玉方掩了门,带着伯禽平阳回屋不提。
方明薇玩得累了,窝在方孟韦怀里,小口小口吸着叶碧玉买给她的姜汁撞奶。方孟韦抱着她,心里却还想着早些时候同崔婶讲的那番话。最开始无非是些最近生意好不好,伯禽平阳功课如何的家常话,叶碧玉又说起最近几个月有个英国人来店里来得很勤,每次来倒不似来吃点心,一双眼只知道乱看——当年崔家刚到香港,方孟韦帮着叶碧玉在新界盘下这栋复式小房,一层用来开了个小小的店面,专门卖些江南小点,叶碧玉手艺了得,如今香港又多得是自内地而来的人,时间长了难免思乡之情。几口小点心虽然解不得愁绪,多少也算是几分慰藉,因此崔家这生意倒很是红火——方孟韦心里头隐约明白,又觉得自己不好多说什么,也只好问问这人是什么职业,到香港几年了之类的问题,两个人一问一答之间,他倒莫名地想起之前打电话时大哥无意中提起过——马汉山临被押往南京前,还说过转告崔夫人,如果改嫁还得留点心眼儿,最好别找我这样的。
叶碧玉说着说着,话题突然一转,又到了方孟韦身上,“孟韦,过了十一月,明薇要三岁来。”
方孟韦一愣,一时也摸不清她是什么意思,便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叶碧玉看着庭前跟大狗玩成一团的几个孩子,说是一起玩,但伯禽平阳比方明薇大了不少,是两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豆丁,“我还记得伊刚养出来的样子——不足月,身体啊伐好,比一般小囡都要小。”
方孟韦忍不住笑了,“不单比别的孩子小,养起来也比别人费劲多了。也不知道哪来的毛病,一定要有人抱着,没人抱就哭闹个不停。”
“倒是宁长大了,稳重了交拐。”叶碧玉说,“孟韦,个许多年数过去了,有种事体啊伐想再讲了。个小囡的阿爸,是伐是还在北平?”
方孟韦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水泼了些出来,他就连忙去擦,也不敢抬眼去看叶碧玉,敛下眉眼低声问了一句,“崔婶,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我是看明薇作孽,到现在啊伐晓得自己亲生阿爸是撒宁,还当自家亲娘死特了……”叶碧玉横了他一眼,“从来没看到过侬这种宁,这种闲话哪能好讲!”
“崔婶!”方孟韦叹气,“Mi
weet还小呢,跟她解释什么她爹要殉他的党国——她也听不明白。”
他已经这样说,叶碧玉就晓得这个方副局长是不打算在自己女儿面前捅破窗户纸了,对这么小的孩子,要解释什么家什么国,也太为难他了。只好喝几口茶,又讲了几句今年的明前茶远不如往年品质,价格却翻了一番不止——把这一页揭过不提,方孟韦因为孙朝忠的出现,整个人便似猛然被往后推了几丈远,只余一堆冰冷残烬。更觉得自己不应再崔家多留,待日头西移,暑气开始散去,便带着方明薇告辞,出门前再三提醒叶碧玉留心身边,万一有什么情况记得要赶紧联系他。叶碧玉晓得厉害,便连连应下。
电车缓缓往浅水湾方向行去,方明薇靠着方孟韦坐在临窗座位上,抱着他胳膊随着车子行驶中的晃动来回地蹭。方小姐这一颗心,一半落在姜妈做的天梯鹅掌上,另一半却还系在崔家那条大狗上。方明薇之前是没见过这条大狗的——这几年伯禽平阳年纪渐大,叶碧玉手里也攒了不少钱,又怕生意蒸蒸日上惹得宵小之辈觊觎,方孟韦便托了周耀卓,不知从哪里弄了条金毛猎犬回来,以供崔家看家护院之用。狗是周耀卓约着方孟韦直接送去了崔家,因此今日方孟韦带着她去崔家送点东西,她才是第一次见着。方明薇一直对毛绒绒的东西喜欢得不行,在叶碧玉身边叫了几声“崔伯母”,就挣着下地和伯禽平阳追着狗满地跑了。
方明薇惦记着狗,没一会就爬到了方孟韦怀里,抱住他脖子嗲嗲地叫,“粑粑~粑粑~”
“酸死了,”方孟韦笑道,“说吧。”
“粑粑~Mi
weet也想要大狗狗,我们养一条大狗好不好?”
方孟韦揉揉她头顶,“大狗狗每天都要溜的,养了谁帮你遛狗?”
方小姐有一个好处,不管什么事,好事坏事,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她爹,“爹爹遛!”
“爹要去上课,还得去赚钱养你这只小猪,每天给你遛狗,爹拿什么养你?”
方明薇“哦”了一声,“那姜妈带着Mi
weet遛。”
“小脑袋倒是快,你和姜妈老的老小的小,你放心爹还不放心呢。”
电车转了个弯,方小姐借着惯性把头磕在她爹肩膀上,“爷爷给Mi
weet遛狗,爷爷最喜欢Mi
weet了!”
方孟韦是打定主意不给她养狗的,听她这样胡搅蛮缠,却只觉得怀里这小东西越发可怜可爱,“爷爷在台湾呢。”
“那大伯遛!”方孟敖是方小姐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爹一直很听她大伯的话,大伯又最疼她,于是方明薇小姐这样从小就鬼精鬼精的,就有一个很迂回的策略,但凡有事过不了方孟韦这关,方小姐就要姜妈偷偷挂电话给她大伯,有了方孟敖几句话,方明薇多半是能称心如意的。
“Mi
weet这么想大伯啊。那这样好了,爸爸把你和大狗狗一起送到台湾,以后每天早上让大伯一边遛你,一边遛狗狗,爸爸呢,就每年春节过去看看你们,好不好呀?”
方明薇的回答是用那口整齐雪白的小乳牙啃在了方孟韦脖子上。
香港岛的夜生活一向热闹,对于周耀卓这类人来说,过了七点,才正是要开始狂欢的时候。虽然是同学又是好友,方孟韦却是从来不掺和到周公子的夜生活里去的,周耀卓以前还叫过他几次,后来也就明白他放心不下家里小女儿,从此晚上有什么活动,也都不来打扰他了。
此时方孟韦正坐在客厅沙发里看一本学术专著,姜妈在厨房给方明薇蒸她每晚睡前要吃的糖蒸酥酪,一时间整栋房子里只听得到时钟走针的声音,方明薇抱着自己的毛绒玩偶窝在离方孟韦不远几步的地方,一双肉乎乎的小腿踢来踢去,显然是还在努力思考如何才能让父亲给她养只狗玩。
厨房里姜妈嗳哟嗳哟了两声,慌慌张张熄了灶火出来,一行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行对方孟韦说,“方先生,您看我这脑子,今日您带着小姐出去——下午家里就来了个客人,是一位先生,说是西边那栋刚搬来的,特地来拜访咱们家哪。”
方孟韦一怔,合上手里的书,心里有了猜测,却也没说出来,“新搬来的?他可有说自己姓甚名谁?”
“说是姓孙,见您没回来,说晚上再来拜访。我说我们家小姐睡得早哪,您明日再来罢!”姜妈露出几分不满,“这人也是怪,知道咱们家休息的早了——还说不打紧,他早些来便是。嗳哟,我这也是忙糊涂了!竟忘了跟您说,可您看看——老妈子我年纪是大了,眼可毒着呢!孙先生一个没有标记的alpha,这哪有这个点还来拜访的道理?!”
方孟韦忍不住一笑,这分明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当下一歪身子,胳膊撑在沙发扶手上,“姜妈,都这个点儿了,你只把家里的杏仁茶准备准备就罢了。”
姜妈便应了,嘴里咕弄着现在的alpha都不像过去一样讲究,又赶着回厨房准备,方孟韦也无心看书,把书搁到一边,只是靠在沙发上看着门口出神。这一天里他其实已经想得明白,大哥说的没错,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事,难不成真要为过去那些不能再提的往事,一辈子瞒着方明薇不成,也不知怎的,方孟韦却想起了还在三青团的时候,孙朝忠同他说,他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
方孟韦觉得一阵揪心,到底还是放不下,舍不得,入了执。
方家的门铃响了一阵,方孟韦没有动,方明薇丢下手里玩具,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向门口,姜妈一边高声喊着“来啦!来啦!”一边过去开了门,见了门口站着的人,姜妈挤出个笑脸,“嗳,孙先生啊!快请进吧,我们方先生早等着您哪!”
孙朝忠僵僵地笑了,对着姜妈点点头,跟她进了门厅。
方孟韦还未想到如何开口,就听见方明薇欢快地小鸟一样的叫声,“你是早上的那个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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