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情仇:溪云

第225章 番外之行香子——云过烟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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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皇帝哥哥第一次召见衣衣,坚持要我在身边陪伴。他想展示他的姿态,我明白。在我离京前,他特意与我下一盘棋,唤衣衣来抚琴作陪,我也明白。衣衣穿着宫人素服,清静端庄。素服也是陛下之前下旨重置的,为了父皇,也为了衣衣。他要彻底重新安排禁卫和内珰,连珑光也替衣衣讨还。我能看得出他眼里对她的认可与喜爱,——我的兄长,他常常是笑的,但心中很少波澜,更没有热情地去喜欢过谁。他能以他天子的恩宠让朝野上下与后宫佳丽皆受恩拜服,视作偶像,但他却并没有为谁惆怅过。他是喜爱衣衣的,我能感觉到,奇怪的是,我以为的满足感并没有汩汩而来,反而郁结了一团乌云在胸口。衣衣乖巧地待在陛下身旁,琴声如诉,而我,最终只能敛了衣衫,说些感恩戴德的话,带着我的笑容,退出这一道门去。陛下为我而顾及的已经很多,不需多言。我懂得哥哥的情谊,我懂得知足而已。
    离京时,衣衣来送我。凑热闹的陈弈故意揶揄,故意戳我痛处。他借故离开让我与她独处一刻,我问衣衣脸色不佳的来由,她却不肯告诉我。我知道,从她入宫那一日起,我们便走上并行而不相交的两条路。她告诉我她会站在陛下一边,遵照陛下的心意行事。我只觉心头狰狞,那原本以为是一块累赘的东西,如今生被挖去,才识得乃是血肉。我的兵士们站在郊外长啸的风里望着我,而我只能在衣衣眼神躲开之后,抹去自己流露出的落寞。陈弈戏言衣衣将会寂寞过活了,我只提示,即将有人前来。白觞已经在澍阳,衣衣并不知晓。我心知擅自去考御医的白觞是为了见她,但在宫中独身行事毕竟不如多个商量的人,所以并未点破白觞心意,只当听信他是受师父指示。辕门开拔,这前路漫漫,性命相虞,活下来,击败来自各个方向的困苦,今日起重过一切。走上这一条路,就注定不能回头。所以我不回头。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专心巩固青虎关边防,加紧充实兵力。今年万寿节之前,玉弓军应能破精兵一万,总数二万。衣衣的事,有白觞告知我。她被册封了舂陵乡君,移居勖勤宫。勖勤宫,那是我就藩前所住的地方。那样一重僻静的小院,承载我十几年不甚愉快的成长回忆。陛下让她住在那里,用意也是明白的。我用尽心力将衣衣带去给哥哥,他却在千方百计将她安排与我。不是我太有大义之心,而是我已经明白,兄弟与君臣的区别。哥哥可以用一切来恩宠我,却不代表,他可以把一切让给我。他仍然对自己的未来抱有一丝希望,关于子嗣,关于打倒太主极其党羽,真正地无碍地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所以,哪怕一寸的越矩,也是危险。我乐见我的哥哥达成愿望,让我可以一直为他效力。但在他确认自己已经达成愿望之前,我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许诺。
    祜王的信函穿越大漠抵达宫廷。消息很快也飞到了青虎关。那封已经被我丢掉的牒云娜的信笺我并没有太当一回事。而这一次,他们是大摇大摆地去向陛下要求和亲。我似乎想象得到,看到那封祜王文书时,哥哥脸上冰冷的笑意。他在十年前就曾说过,祜族伤我子民甚多,此生不克之,绝不称太平。每一年的秋防和冬扰,陛下的反应总是有些过于平静,还曾因此遭御史几度上书。但近人都知,虽无法策马阵前,他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北方形势,数年韬光养晦,正是准备着与祜国最终的决战。他不可能答应这种事,尽管对方是要我朝娶祜族女人,而非嫁璟朝女子。但结果就是令祜王失了面子,两国愈发紧张,乃至箭在弦上。他曾在我离京前,对我说,朕现在是不怕他们的,但是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我知道他等的是什么时候。等萧墙不会起祸的时候,等有一天大将追亡逐北,不会有人在背后忽然捅一刀的时候。等有一天专心军务外交,而不会有一群言官一拥而上斥责军费花费太多民无可养,挑拨天下蠢蠢的时候。厉兵秣马十年余,祜兵在我关外跳踉的日子,一定不会太久了。
    我的皇帝哥哥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决定动手。他的目标不是太主,而是太主身前的斫北王,我的二哥。我未曾想到,他会抛衣衣去对付斫北王。甚至让她借故省亲出宫南下,去请秦檀出山。御家有诺,衣衣入宫,秦檀事毕,永不再请。他知道唯有衣衣的面子秦檀一定会给,于是他利用她。我所担心的并不是秦檀肯不肯再次卷入,而是衣衣的安危。缁衣卫固然厉害,却抵不住衣衣身份已露,四面八方危险的可能。领到陛下发兵旨意的同时,我立刻带兵南下,去往武林城。直至见到安然无恙的她,方才落下一颗心。衣衣清瘦了,这表明她心中不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无谓和平静。武林城已经被几方势力错综交缠地裹了严实,我不想她留在此地,却又没有一个借口可以让她离开。秦檀将她照顾得依旧妥帖,她也在与我的赌气里打了几场擂。我的注意力放在斫北王府指挥使方高身上,生怕错失了瞬息万变的克敌机会。怀柔武林人士,灭掉斫北王收揽武人之军的念头,是我的任务。但牒云娜的突现,赤璃门下的毒物,小灰的死亡,衣衣的眼泪让我必须腾出一只手来。我用这只手揽住了衣衣在怀,她哭得那样伤心绝望,却是为了一只鸽子么?还是为了秦檀的性命?我不是不解风情的玉弓,我是长在女人苑囿,流连天下花丛的御之焕,见遍女子情态,怎会不了然她心意。她脸上一贯的淡定是强装的,小灰的死,对她而言是灵犀之死,她自觉失去了同我最后一线关联。秦檀待她最好,如同亲人,她认为他的中毒因她而起,愧疚难耐。两事皆心伤,两事皆无力转寰。她说过她只要自己,可是她未曾说过,其实她多么害怕只有自己。
    整件事在陛下看来,恐怕是一桩多重性质的演绎。压制斫北王,试探羲南王。抛出一个龙朝露,映照三方心肠。我忽然理解了大师兄秦檀几次三番不厌其烦地解释和提醒。当初他警告我的时候,大约与我今日是同一感觉:我所珍视和万般担心的人,以为将她交付给一个能与她可信保护伞的同道,却发现对方利用她的兴趣更大,乃至超过了对她的重视。我是愤怒了,第一次,对我的哥哥。他运筹帷幄之中,或者是高明的棋手,但我走在偌大棋盘上,只看见棋子之中,一个咬牙坚持到终于虚脱的姑娘。秦檀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我的怀里是衣衣清谧的发香和颤抖的肩膀。我冷眼看着挑衅的赤璃,然后握住衣衣冰凉的小手。
    错过的已经错过。伤过的已经伤过。我知道她不可能轻易遗忘。但从今天起,只要我尚且活着,就不会再让出我心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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