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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璟郅明十三年二月初二日,郅明皇帝御之烺在奉天殿行遣将礼。
先是,大将军入就丹墀,拜过,受节钺,拜出。至午门外勒所部将士,建旗帜,鸣金鼓,正行列,擎节钺。百官相送。御之烺移驾。而礼部官员代帝而主持的造庙宜社之礼,告武成王庙仪,一番做完,日近正中。最后,领了节钺的御之焕与卫宗辉带兵开拔离京。
奉天殿力道十足的金鼓声远远地传来勖勤宫,衣衣站在院子里凝神谛听。待到礼成,她和敬存登临西北角楼,看城外模糊不清的尘土一路远去。眺望之间,隔着内外城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还可闻苍凉的号角的声音。
他又一次走了,但她心里的惆怅跟从前多么不同。他送她的丝弦那么长,仿佛要说,其实接下来的相思也是那么长似的。他不曾说过浪子一样软绵绵的甜腻情话,连表白也充满镇定与侵略,可是他懂得的。她知道他懂得的。虽然他一个字也没有再留给她。
又晚一些时候,敬存从西苑归来,进勖勤宫门来说:“乡君,陛下在西苑召见。”
“我马上去。”衣衣利落地收拾一番,动身往西苑梅林榭。
御之烺在落叶一般颜色的垂幔里沉沉地睡着。他鬓角微微松散的头发,带着点凌乱的意味,让人觉得他看起来太过疲惫。面容上不健康的色泽,是睡去时难以掩藏的病容。衣衣垂手在龙榻边立着,并不做声。直到一炷香工夫过去,御之烺忽然低低开口:“是衣衣来了?”
“是,陛下。”衣衣拜首在床前。
“平身。赐座。”他没有睁眼,保持着睡眠的姿势,却也端庄。
“谢陛下。”
御之烺语气平和,有些沙哑地说:“让禄德他们都出去吧。”
禄德带走了所有内侍和宫人,照旧轻轻掩了房门。
“衣衣……”御之烺梦呓般唤她一声。
“臣妾在这里,陛下。”衣衣应声。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慢慢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来,手掌向上微微摊开。
“陛下想要什么?”衣衣问。
御之烺沉稳而清晰地说了两个字:“铜章。”
衣衣愣了一下,注视他的手一刻,从怀袖里取出一只小小红布卷,两手托起放进他掌心。
御之烺把获得的东西拿到面前来,才缓缓张开了双眸。他一角一角剥开红布,直到里面那枚小小的黄铜质印章露出来。他拈它在手里,翻过来看它的印文。
“是三弟从之炜那里夺得的?”他了然地问,几乎是陈述句。
“……是斫北王爷派人从世子手里夺去,而羲南王爷又从斫北王手下那里获得。”衣衣回答。
“还不是一样。只是二弟早了一点点罢了,如果他没有夺到,就是三弟去夺了。”他摩挲着铜章,“这一枚不知辗转几人,已经被抚摩得如此光亮。”
“臣妾也想知道。”衣衣看着印章在他手里把弄,说道。
“初初,是太祖与了龙千江,也就是你祖君。后来传在三弟的母亲那里,她生了三弟之后,又带出了宫。再后来她把它交给了你父亲,因为那时他已经长大成人了。接下来的事,朕也不甚清楚,只是听秦伯说过一次,衣衣还要听吗?”他侧过脸来,望着她。
“我要听。”她立即回答。
御之烺笑了,握住铜章,回忆地说:“后来,你父亲娶了你母亲,两人恩爱无双,是一对璧人。太主要铜章,也要你,因为她尚不知你是男是女。你父亲为官的,与你母亲时常不在一处。太主决定无论男女都不留后患,因而决定除去你母亲。于是还没到临盆的时候,太主的刺客便杀到了。先皇的缇骑告知了你父亲,他星夜兼程还家,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些刺客武功无比高深,杀了缇帅一名,缇骑十几人。你父亲赶到的时候,驰援的救兵正与刺客纠缠着。你母亲大篧丹陡然剧毒之下已经只剩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就是要你父亲剖腹取子。于是有了你。”
“我已经不记得父亲的模样。”衣衣低下头。
“朕见过他的。那一年殿试,父皇让朕也参与了。举子们真是意气风发。”御之烺看着她,“你的眼睛大概像你母亲。可是眉毛,像你父亲,有英气。衣衣,这枚铜章当时在你父亲手上,后来却到了青州王手里。再之后秦伯遣秦檀窃回,秘密存放在武林城郊外一所道观里。御之炜是从那里取得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衣衣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半晌,回答:“青州王有事。”
“他从未放弃过对这一片宫阙的向往和揣测。他那么多年无党,并非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他还看不出最后的结局来。现在他认为自己看出来了。”御之烺笑得矜持而寒冷,睁大眼,便直直看向床帐顶,“朕直到今日,对自已以往所做的重大决定都不敢妄下对错之论。朕今天也是很想去送三弟一程的,可是不能。朕无法像以前一样对他那般殷勤疼爱了,三弟现在需要的不是疼爱,而是挑战。”
“陛下多虑了。王爷一直心心念着陛下这些年的不易,对他的偏爱和保护。王爷说过的,若天下有一人可不论任何缘由舍命相付,那便是陛下。”衣衣望着他,说道。
“朕知道。”御之烺并不动容地道,“所以朕敢用他。朕敢保他。”
“那……”
“不过此行吉凶,不好断言。他的左膀右臂里有个韦欢,如今督军是韦双。韦家人若是自己看自己不顺眼,他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招呼他们二位。”御之烺笑道,“是朕财迷。韦家为战事捐了一万的饷银,朕便依了他们,让韦双去。兵部里怕是也没少拿好处,个个称是。好在韦双虽不是甚么大才,起码还是识大体的一个人,三弟的督军本就是个摆设,只要不生事,倒也不怕什么。但愿吧……”
“陛下不是财迷。陛下是记挂着韦家呢。如果不是韦小姐被退婚,陛下也不必如此。这里面的事,臣妾也有过失。”衣衣垂眼道。
“你与朕说这些做什么。”他摇摇头,“该是你的,别人夺不走。朕为你选婿不是因为对你有成见,而是因为必须如此。朕不仅是三弟的兄长,还是大璟的天子,你若是朕的妹妹,朕的小姨子,那做主也就做主了,可是,你是龙家的独女,这件事朕不能做主,只能推动。二弟鲁莽而不知人情,虽懂得人间雅事,却没有一颗雅心。之炜是温润玉一块,但内核未必不是铜铁的。那意外冒出来的齐儿倒是令朕一阵心疼,他若是健康无缺,未必不是好人选,与他母亲无关。但这一场明争暗斗下来,他们都不是三弟的对手。这个结果是相对完满的,虽然挑起了大戏,也未必不是好事。”
衣衣听得一席话振振有词,只是抿唇不语。
“你既然之前就已经把扣了印章的聘书给了三弟,为何不告诉朕?”御之烺盯着她。
“交给王爷便由王爷做主。若论稳妥时机,还是王爷把握得当,他若并未下定决心,我若说了,弄巧成拙。”衣衣回答。
“他若不要,当时就不会收。”御之烺叹了口气,“你们这是私定终身,朕这个父兄真是白当了,被你们两个蒙在鼓里。也罢,如今从长计议的不是你们的事,而是漠北的事。朕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太担忧三弟。他若顺利,半年内返回,朕予你们完婚。”
“谢陛下惦念。”衣衣起身行礼。
“平身吧。”御之烺摆摆手,“……如果朕的身子还能操持那番事的话。”
衣衣还待说什么,禄德已在门口,小声道:“陛下,缁衣缇帅叶隐求见。”
“何事?”御之烺微微侧脸,只问道。
“这……”禄德望了他一眼。
御之烺知他是忌讳衣衣在旁,便道:“衣衣没关系。你说。”
“是。叶缇帅密奏,青州兵已整装起营,准备北上。”禄德道。
御之烺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什么旗号?”
“清君侧,锄……锄妖孽,排祸水。”禄德回复。
“谁为妖孽,谁为祸水?”御之烺不悦地问。
禄德只轻叹一声,却嗫嚅不答。
御之烺已经明白了。他把铜章再度包好,递给衣衣:“衣衣,你先回宫去吧。不必担心,万事有朕在。”
“请陛下保重龙体。”衣衣忍着喉咙里腥甜酸涩,接过铜章,退出门,离开西苑。
她一路耳边都是那几句话,字字如针如刺。
——“清君侧,锄妖孽,排祸水。”
她抬头仰望天穹。春光已经开始倦溺京师,薄云深空,脉脉无言。可她的心,就这样因为那九个字,忽而掉回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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