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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后,许多京师的住民回想起郅明十三年二月的那一段日子,还脊背发寒,如忆一场梦魇。
那个春寒渐退的夜晚开始,方圆百里的大璟京师澍阳,仿佛着了魔道,脱离了大地,向着一个未知而阴冷的深渊沦陷下去。正月的欢喜还没有完全消失,那街面上还有几户的新年灯笼没有撤去,门上的桃符都还崭新崭新,澍阳城就被四面八方忽然蔓延开的妖异之气侵染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天色不知从何时起,连续几日阴霾深重,不见阳光。阴冷风沙从城外小股小股地造访外城,甚至内城。那些常年饮用的井水,陡然生出了虫豸,百足毒螯,面目可憎。夜里犬吠猫嚎,通彻全城,那些眼睛明净的幼儿都整宿整宿地哭闹惊惧,为婴孩招魂的神婆覡士们生意异常火爆。打更的更夫白日里面无人色地对人讲他子夜在市里看到百鬼夜行,吓得尿了裤子。就连街道上,人家里的花草树木,也都有十之二三在三五日内莫名枯萎死掉了。人心惶惶,市面冷落,是繁华澍阳数十载未曾遭遇过的情形。而护城河照例开春清淤,挖出的一具石人,背上的铭文在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
“石人在川,龙女翩翩。国之将乱,红颜为先。”这十六个字只消一日,便传遍了京师。一直传入宫中,皇帝的耳朵里。
而御之烺在开了湘帘的梅林榭外露台上坐着,一边抬头望着彤云低垂的天空,一边对禄德吩咐:
“再念一遍。”
“遵旨。”禄德再次阅读手中代拟的圣旨,“兹令京仓拨粮草五十万石先发崇门关,再调北直隶粮草五十万石发琼关,青虎关军屯自集粮草十万石备用。又一旨:武备库点器,雷火炮一千发崇门关,镇关明炮三百发崇门关,甲胄弓箭兵刃各十万发崇门关,以上诸种再由崇门均分青虎关及琼关。又一旨:冀北场十万军马带三日草料,往崇门关;青虎马场五万军马剔除老弱病孕小等,择三万集合备用。以上三旨需二日内回奏,知会各衙门知道。”
“嗯。拿来吧。”御之烺听完,让禄德把三道圣旨放到自己身前案上,拿起玉玺挨个叩上大璟皇帝之宝,命立即发出。
秉笔太监接了圣旨去送发。禄德便把桌案上茶盏摸了摸:“万岁,茶凉了,奴婢为万岁换一盏。”
“……禄德啊。”御之烺正闭目养神,“你是朕的人吗?”
“万岁恕罪!”禄德立刻跪了,“奴婢只不知万岁圣意,请万岁明示下。”
“你起来。朕就随口问问。你侍奉先皇也有数载,虽然只是个御前牌子,但好些事,不也都是你给以前的掌印出的主意吗?”御之烺叹了口气,“你也一把年纪了,有没有想过,活着一辈子,究竟是想做点什么?”
“奴婢十七岁入宫,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侍奉天家。老天爷眷顾,如今能侍奉万岁,一辈子的事,就在此了。”禄德仍旧跪着,大气不敢出。
御之烺睁开眼,望着眼前一大片已经开始绽放花朵的梅林。那仿佛涂了一层蜡油的鹅黄金黄花瓣儿,在阴沉的天底下伸展得毫无惧色。“衣衣想看这些黄梅应该已经许久了。”他自言自语地道,“是时候叫她来看。”
“万岁要召见乡君么?”禄德问道。
“不急。”御之烺回答,“要全然盛开还不是时候。现下,还有事要先做完。”
※※※
衣衣午睡起身,仍然感到房里阴冷阵阵。她穿好袄袍,松松绾了头发,插了白玉簪子便出门望天气。蘅香和金萱正理浣衣局送回的衣裳,看见衣衣出房门来,便笑着来问她睡得好不好。
衣衣觉得外面也没有一分爽朗气,弥漫在空气中的诡异味道,已经引起她警觉。司徒白觞送药来的时候,只在提匣里放了一道符,一个铜的凸面八卦,让衣衣把符贴床头,八卦对门而放,旁的并没有多言语。但衣衣也知道这情形定然不是自然而成的了。需要用法术破解,那是因为有人行了法术。敬存几天的心神不宁也并非无缘由,他整日勖勤宫内外地跑,听闻也多,未必不放在心上。他们都不告诉她,反倒令她明白了。那九个字,青州王不但要拿来当起兵旗号,还要把它们植入人们的心里。
“长信呢?”衣衣抬头,发现房檐下鸽笼空了,问金萱,“它甚么时候飞出去的?”
“午间里就放在院子里散步,没见飞出去啊。咦?”金萱与蘅香放下手里衣服,脸变色,四下找寻,“好像刚才还在院子里,喏,鸽食儿还没吃干净呢……”
“快找。”衣衣二话不说,提着裙子在院里跑了一圈,不见长信身影,便出勖勤宫去,飞奔过长长的巷道,往慈庆宫花园里去。
“乡君,慢一点,小心脚底下。”两个宫女忙不迭追上去。
罗菂正为衣衣裁纸,被从书房里吵得跑出来:“怎么了?”
“罗公公,长信不见了,快找啊。”金萱丢下一句话便跑远了。
※※※
御之烺换了朝服,静静坐在皇极门御座上,双眸威严。
下面的朝臣只是默然。
“不是要朕上朝吗?朕连养病也养不得,怎么升了朝,反倒一个个当了哑巴?”御之烺冷笑,“众爱卿手里持着笏板,上头定然密密麻麻写了不知多少字,袖里揣的本章也不嫌沉得慌。都亮出来吧。”
户科给事中终是先站了出来:“臣杜匡有本。臣欲弹劾尚宝司卿杨用吉渎职,兵符管理不善,遗落而不知,尚宝司卿首担其责。”
“禀陛下,臣附议。”兵科给事中也站了出来。紧跟其后,户部尚书与另外二科的给事中也都表示附议。
御之烺接了奏本,扫了这几人一眼,低头浏览一遍,悠悠道:“内外有事之时,诸位弹劾符玺郎,还真是识大体啊。”
“正是紧要关头,才不得不察!内外用兵之际,兹事体大,怎可由玩忽职守者留任?”杜匡立刻回复。
御之烺合上奏本,笑道:“杜爱卿,朕月初身体不适,便没急着听你们上奏。今日上来便说此事,朕有一事不明:你是怎么知道有兵符在世子临邸的事的?”
杜匡意外地愣了一下,道:“此,此事列朝皆已知晓,臣也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好。那你是听谁说的呢?”御之烺紧追不舍。
杜匡支支吾吾起来。那几位站出来附议的大臣,也各自打起了退堂鼓。他们知道这件事是一回事,但当初查事本身由缁衣卫在办,除了皇帝别人都不该知道是另一回事。法不责众是原本的想象,但此刻看来,皇帝似乎对责众起了兴趣。
“朕之所以差缁衣卫去办,就是因为觉得此间有问题。三弟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所以一旦尚未查明便告知诸位,必然引起猜疑乃至弹劾,他也不会为自己说什么的,或者说了你们也不会信。”御之烺平静地说,“好在朕已查明,那枚兵符确是尚宝司所辖,朕的御用,并非伪造。那是前年秋日三弟回京上交兵符与尚宝司,尚宝司卿那时是上官炽,收了兵符却未曾及时归位,带着它又去参加了玉弓将军府的夜宴,衣服都喝丢了,兵符才遗落在将军府檐下渠沟里。他怕东窗事发,便收买玉匠又琢了一枚,暂作代替。可是后来也一直没再找到,不久就举家获罪充军西南去了,不了了之。若非上月彻底修葺府邸,还不知道那兵符要丢几时。此事你们可知晓?”
“臣等……不知。”杜匡左右望一望,只好回答,“请陛下恕罪。”
“那是误会。兵符已经拿回来了,你们不必再提。既然已无异议,朕要说下一件事了。”御之烺挨个看着大臣的表情,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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