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情仇:溪云

第259章 上苑莳新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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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留我在宫中,一是为了我安全着想,二是把我当成约束殿下的人质,这等自觉我不是没有的。但他如今面临困境,却要放我出宫去,表明是有意将殿下当作储君了。这对另一方未必不是刺激。”衣衣担忧地说,“如若京师陷落,那远征祜国的军队又要何去何从呢?”
    “京师不会陷落的。”司徒白觞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陛下登基十三年,岂是白做的?他半年之内已经更换裁撤了所有要员,阁老如今全都是他的人了,兵部里虽然都是支持师兄的居多,但那是因为师兄的功绩和对未来的押宝,归根到底,他们总不是太主的人。至于户部,如今双方已然撕破脸,那尚书立刻就要打铺盖走人。就算圣旨下来,余党仍有办法托辞说军饷有限,可是陛下难道就不可以开内帑吗?内帑私用没错,那要看是谁在御极,陛下从不藏私的,省下来承运司和内库十座的银两宝器,都会拿来当军饷。只是,到此为止就是极限了。用十三年积攒的气力,去除掉几十年的积弊,在此一举。”
    “……你很紧张吗,司徒?”衣衣看着他,“你似乎越来越在意陛下。”
    “有吗。”他被她说得愣一下,然后道,“只是觉得他苦。”
    “嗯。”衣衣点点头,“陛下似乎从小到大,直到如今,都没有什么太舒怀的日子。听闻当年未立太子时候,他母妃不得宠,且早薨,陛下脸上有疤痕,性格沉静,从不声张自己。后来爹爹又跟姑母有了殿下,而太主偏爱二王,陛下一直也不甚受重视。我觉得他一直都把不平和委屈藏在心里,不曾亮出来。后来当了皇帝,或者他真的曾仪仗权势想报复谁,但是他那么心慈,我不信他做得出那等事。”
    “他的确做不出。我是无法真正解析陛下的,他在朝堂上也可以雷厉风行,甚至掀起腥风血雨而毫不动色。可是他对自己亲人,对自己景仰和欣赏的人,似乎总是异乎寻常地宽容。这或者可以理解为他少时的缺失,今日的自补。只可惜太主完全不懂这一点,放弃了善终的机会。”司徒白觞笑得浅淡,“一旦兵戎相见,陛下会是个除恶务尽的人吧。”
    衣衣想起什么,说:“他今日坚持自己手植一株梅树,说要学爹爹。那是他对爹爹的怨艾终于弥散了吗?他不再记恨爹爹当年的冷落么?”
    “或者居于此位,才明白龙伯的不得已吧。”司徒白觞道,“师父曾说过,当年龙伯等了十年才假崩离开京师,是因为他要等太子长大。虽然太子不甚惹眼,可是龙伯很早就让他出阁读书,学习治国之道了。如果真是只顾着儿女之情,龙伯何必煎熬自己十年呢?国体第一,御家的人大约永远是这么认为的。”
    衣衣停下脚步。司徒白觞奇怪地看一看她,也随即停住。
    衣衣回身望向来路,沉默半晌,才说:“陛下他莳梅,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久人世了。他想留下自己的梅树,年年也可以在西苑梅林里盛开。司徒,我真迟钝啊。”
    ※※※
    当夜,久违的星光出现在澍阳上空。勾陈星闪亮如同金刚石,惹得市民倚栏纷纷。一天繁星令人沉醉,却没有持续太久。
    子夜未至,阴风呼号而起,如刀剑乱阵,杀向内城。民间称这等带刃狂风为秃尾老苍,多为夏季频发,但这样四方席卷而来的情形人所未见,十分可怖。须臾之间,数十座家宅房顶掀起,飞去数丈,瓦砾纷纷掉落,使得地上的人抱头鼠窜。空气里的腥气带着糜烂腐臭直冲人群,熏得人又晕头转向。
    衣衣一直未眠,闻到腥臭之后,急急披了衣衫拿了珑光跑出门去,金萱和蘅香正惊恐地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星空。浊气冲天,勾陈几乎已经隐没。
    衣衣便拔腿往勖勤宫外跑。门口的敬存和罗菂唤她不及,只得紧紧跟上。
    远远地,她看见乾清宫前御道中央,站着两个人。她正要走近去,忽然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秦檀和司徒白觞。
    “嘘……”秦檀轻轻拉着她衣袖,“衣衣,不要去扰他们。”
    “那是……”衣衣仔细看那两人,发现是秦伯与……皇帝。
    一阵木轮声响,衣衣看见秦药推着空的轮椅从黑暗里过来。
    “药儿。”秦檀宽慰地拍拍她肩膀。秦药皎洁如月的脸,在宫灯照明下并无表情,她只看了衣衣一眼,不语。
    恶臭熏得衣衣几乎作呕,她捂住口鼻,含混地问:“秦大哥,这是要起阵?可是秦伯的腿……他不能久立的。”
    “别无他法。我没有家父的本事,殊为惭愧。虽再三相求,家父也不许我来做这等消耗自己的事。而司徒还年少,身子也弱,承受不起那损耗的。”秦檀语气很低沉,视线紧紧锁住乾清宫前的两人。
    “陛下他……”衣衣看见御之烺拄着金杖,站在龙伯身边。
    “禁城之主,必须亲入阵中。陛下一口便答应了。”秦檀说。司徒白觞闻言,脸色莫测。
    御道上忽然亮起了北斗之阵,先开始,燃作七星的烛火还很微弱。那在御之烺身前的勾陈之火,甚至都快要熄灭了。接着,烛火忽然腾起,照亮了两人身影。秦伯以手抛出剑光一道,那剑光莹然寒彻,在空中回环一圈,陡然下滑,撮起北斗之焰,点亮勾陈之位,然后迅速腾空而去,鸣啸着刺透了半空里的腥气乌云。
    剑光消失在乌云里不久,云中炸雷轰响,迅速搅动成为大漩。电闪频仍之间,空气里的腥味愈发重了。
    只听地上的秦伯中气十足地长吼一声:“破——”
    乌云忽然撕裂,大漩中央银光一荡,扫开云气,露出了北斗的微光。
    勾陈星在漆黑夜幕中愈发闪亮,亮到令人难以置信。一个眨眼,就已经从勾陈方位飞落那道剑光,仿佛真的就是勾陈化成一样。剑光在乾清宫之上,忽而再度分作八道,只一旋转,分别飞向八个方向,不见踪影。然而须臾之后,只看见以宫城为太极心,内城边缘八卦之位的八个方向,几乎在同时亮出一道接天贯地的闪电,霹雳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腥风逐渐开始减缓,空气里弥散诡异的雷电焦糊味道。
    “衣衣。”秦檀轻轻在她耳畔说。
    衣衣这才发现自己紧张地抓着秦檀的手腕许久了。她赶紧松开手。
    “药儿,我们准备过去吧。”秦檀说,“父亲就要收剑光了。”
    “嗯。”秦药准备推轮椅去接秦伯。
    这时,衣衣看见北斗阵中的御之烺身体忽然晃了一晃。她心说不好,下一瞬间,御之烺已经无可抑制“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溅在火烛上,几乎浇灭了勾陈之烛。
    秦伯感知身旁的人身体不稳,也仍死死站在原地,念动有声,直到把剑光重新聚拢,收回手上,方才伸手在御之烺胸前摸了一摸,然后把一颗蜜丸放进他血液淋漓的口中。
    “天哪……”敬存细小的声音在衣衣身后响起。他和罗菂早已看呆了。
    衣衣和司徒白觞几乎是同时朝御之烺奔过去。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吐血了,但他的面色从未如此苍白,身形从未如此踉跄。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坚持撑着自己,把全身的重量托付给那一支金杖,不让自己倒下。
    司徒白觞和衣衣一左一右架起他。衣衣用袖子擦去他下颌和唇边血液,哽咽不能言语。
    “好了吗?”御之烺只转头,轻轻问秦伯。
    秦伯被秦檀扶着坐进轮椅,也是几乎虚脱的模样,对着御之烺点一点头:“请陛下立即派人去收拾残局。”
    御之烺连微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推了一把司徒白觞:“别管朕。去,告诉常千户,照计划而行,立即。”
    “……遵旨。”司徒白觞看了衣衣一眼,松开了手,转身往外廷皇极殿方向跑去。
    衣衣努力撑住御之烺的身体,嗅到他身上龙涎、青草、纸墨和血液混合的味道。那么奇怪,又那么令人揪心。
    御之烺只轻轻握了握衣衣的手,语气平常地说了一句:“傻姑娘,哭什么。”然后便一头向地面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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