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情仇:溪云

第273章 萧墙治始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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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弥深,衣衣在一盏灯下坐着。夏虫刚开始轻轻鸣叫,灯光里已经开始有飞蛾轮舞。她手心里放着那一枚赤金缠丝宝石坠子,在摇曳的灯光里光华流彩。
    “姑娘还不歇息?”锦云探头见她独坐,轻声问。虽然已经知晓她如今身份,厨娘和锦云两个仍旧唤她姑娘,亲昵家常,她也就喜欢不改。
    衣衣回首一笑:“就睡了。你们也忙了一日,早点歇着吧。”
    “我来姑娘屋里瞧瞧还有什么吩咐。夜里饮水香片还要不要添,被子是否厚了要换么?”锦云笑吟吟走近来。
    “都还好,不用麻烦。”衣衣瞧着她,回答。
    锦云却看到她手里坠子,捂嘴道:“哎呀,姑娘哪里来的这个东西?”
    “是将军送的。有什么说道?”衣衣见她惊异,便问。
    锦云低下头来,指着坠子,说:“这个呀,是西北这里胡人男女的定情信物。平常人家宝石一般只有一颗,有时就用贝子金铜代替。若是有四颗,这大概就算是胡人里王族的信物了,蓝白红黄,是取了咱们汉人的古意,代表四方之属,本来还应该有颗黑的,但嫌不美,往往不用。这坠子还有缠丝金线,想来青虎关这里是找不到的,怕是将军从祜族得来的吧。”
    “未曾听说他们缴获战利品带回。”衣衣把玩着坠子,道,“他一贯似乎并不喜欢胡人的东西。”
    “也不尽然啊,从前将军就很爱玩胡刀,对胡马也相当熟悉。我娘以前在京邸,将军还带过西南夷族的衣料给她呢。不过他自己倒是不爱用胡物真的,那时有人送他极好的胡马,他只留下骑了一日,就转送他人了。火青是冀北产的璟朝马,还未成年时候他就养着的。果然长成良驹,将军花费好多心血。”锦云叹口气,“以前不晓得他居然是王爷,还以为他真的面容全毁,我娘每每提起也是要为将军伤心。世事真是难测。”
    “这么想的人何止你们两位,”衣衣莞尔,说道,“他骗得大家好惨,是不是?”
    “我可不敢说!”锦云笑嘻嘻又捂住嘴,怪声怪气地回答,“将军发脾气很可怕!”
    “是了。”衣衣也笑出声来。
    “姑娘是想他了。”锦云放下手,温柔地说,“将军此去两月了,好像还没有结束战事,僵持着呢。总兵今天才过府门口一趟,问我们乡君过得好不好,需要什么东西不。看来一时半会,还是不会有结果。但吉人天相,将军又是极能战的,姑娘不必过于忧心。”
    “我知道。谢谢你,锦云。”衣衣点头。
    未待锦云再说什么,只听得院门口一阵嘈杂,脚步声纷沓入内。下一刻,门口有人叩道:“乡君可在么?”
    是青虎关总兵的声音。衣衣回答:“朱总兵请进。”
    锦云急忙开了门,总兵朱鸿心急火燎地进来,抱拳也顾不得,劈头说:“乡君打点行装吧,以防万一,要走时也方便。”
    “什么事?”衣衣起身看着他和紧随其后进来的神色肃然的常千户。
    他抹了一把汗,舔舔干涩嘴唇,道:“太主军攻来青虎关了。”
    ※※※
    当韦欢看着身边副将被劈开喉管,跌落马背的时候,他自己的肩膀也已经中了一刀。大力回扛,铿然震响,反手砍断对方臂膀,溅得一身一脸鲜血,却也看不出来了,因为身上甲胄都已经是暗红色。身下小黑也中得一箭,他忍着痛心,拔出箭头,看见小黑脏污的皮毛里狰狞伤口血流汩汩。
    西门的守军只剩下了三排,不过四千余人。也就是说,在两日激战之后,韦欢的身边已经死去了己方将士近三千。敌方伤亡数量不在此下。可是敌方是车轮战术,不似他们,统统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
    韦欢握着已有豁口的马刀,一手缠紧缰绳在掌背,深深呼吸,望着眼前尘土飞扬里,一地尸体兵戈,还有数丈之外正缓缓对着自己拉开长弓的敌将。那支铁镞箭,正遥遥对着他的眉心,一寸一寸在弦上绷紧。韦欢觉得自己忽然失去了听觉,周围的马嘶马蹄,铁甲碰撞声,大旗招展声,兵士喊杀与不绝的炮声都已经消失,奇怪的是,他无比清晰听见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声音。那么强而有力,又那么急促。他的肌肤污秽不堪,凤眼冷淡地对着敌军,并无动作。当敌军将首嘴角冷笑,放开手中弓弦,射出那一箭的时刻,韦欢用最后的力气握紧手上马刀,而他身侧的兵士,扬刃纵身来挡。
    但所有的人都听见空气里另一道迅疾而凶猛的声音,它撕裂空气,穿透一切可能的障碍,直入无阻,几乎是带风呼啸而来。仅仅是一瞬间,那支射向韦欢的羽箭就被横空而至的另一支飞箭凶狠地射中折断,箭镞霎时偏离方向,射向斜侧,最后没入韦欢阵营里一匹马的身前泥土里。
    众人惊愕而哗然,转头看时,只见城门南侧一箭之地以外,一人一马,昂然伫立。
    “玉弓军!”
    “玉弓将军……”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还在顺天府——”
    “那是羲南王啊……”
    敌军攻城将首脸色大变,他懊恼地看着那一人一马,以及其身后的铁骑重重。他甚至不知方才混战时,他们是如何撕裂自己围阵,硬是闯入距离城门仅有一两百步的距离里的。不过,他听见议论却很快镇定下来,喝停周围骚动,命令重新围攻。
    然而回应他的是恐惧的叫嚷:“将军!我们后面!”
    他回身看向阵后,发现仅仅隔过三重甲兵,外面便露出熟悉而陌生的军旗。军旗上画着一只弓。于是他愈发懊恼地回过头来,明白了此刻那玉弓将军,或者说羲南王御之焕闲庭信步般打马前行,走到韦欢身旁的原因。他中了樗蒲大奖:御之焕不可能同时驰援所有城门,而他选择先驰援韦欢。于是他本即将攻破的西门,就此陷入了更深的泥沼。
    ※※※
    西苑梅林榭。湘帘四垂,罗汉床边一炉药香袅袅将熄。院里梅林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在夏阳里舒展身姿。
    “白觞,什么时辰了?”躺在床上的御之烺放下手里羽檄文书,略显喑哑地问。
    司徒白觞把目光从梅林转回,恭恭敬敬地回答:“陛下,巳时刚过。”
    “差不多了吧。”他摇了摇手里文书,道,“开始吧。”
    “遵旨,陛下。”司徒白觞起身走到罗汉床边书案前,捻笔蘸墨。
    御之烺慢慢坐起身来,看着司徒白觞镇定淡然的动作,露出一丝苍白笑意,说:“白觞,你这样真像极了三弟少年时。”
    “陛下谬赞,臣实不敢。”司徒白觞奉上毛笔,“请陛下御书。”
    御之烺便接过笔,伏身案上,慢慢写下一道圣谕。叩好宝印,墨迹尚未干透,他低头看着那些字句,读了又读。
    司徒白觞耐心地垂手而立,沉默地望着梅林。
    许久,御之烺抬起头来,透过湘帘,却是看着外面的蓝天。“白觞,你听见炮声没有?”
    司徒白觞回答:“有的,陛下。是禁军的炮火。”
    “朕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了。”御之烺出神地听着隐约而断续的炮声,语气平和,“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朕从来就没真对他好过。”
    司徒白觞眼底掠过闪光,有些紧张地望着皇帝,因为他放软的语气以及没有放下的御笔。
    “罢了。”御之烺苦涩地一笑,“听天由命吧。”他搁下笔,扬扬手,然后再次躺下,不再理会。
    司徒白觞仔细地合上圣旨,退着出了梅林榭露台。站在回廊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微笑。
    “——师兄,终于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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