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情仇:溪云

第279章 云裳更锦绣(下)

    [] 最快更新!无广告!
    文武百官列队京师澍阳西门之外,送御驾亲征。这是未有过的发兵:没有授印,没有誓师,没有祭酒。
    陈弈着蟒袍,与内阁首辅张瓯站在一起,看着羲南王,神色皆是郑重肃穆。
    御之焕一身玉弓将军戎甲,整装待发。京师碧空如洗,虽仍在军管严密之中,但已解了许多戒严。站在城门,鼻息里仍可嗅得焦土硫磺,泥土血腥。
    云山与马达在阵前点将。又有老将三人带玉弓军外所有兵力,在京营待命。
    “韦参将飞信,武林盟主带武盟军逆水而上,将直接往顺天府与王师会合。”云山点完兵,接了信兵帖子,报讯来。
    “那好。出发。”御之焕道。
    “……殿下。”禄德忽然从旁拉住他马缰,仰头道,“奴婢有一事禀告。”
    “说。”
    禄德松开缰绳,道:“大行皇帝御马‘九霄’,自前日晚上便不再进食,今日已是第三天,如此下去,怕是不妙了。可是无论使甚么招数,它硬是不吃不喝,看来是一心求死的。请殿下定夺。”
    “它既然忠烈,何必非要拗它。大行皇帝爱它甚深,孤家也是一直看着的。便由它去,若是死了,将来埋葬在大行皇帝皇陵外,如它所愿就是。”御之焕回答。
    “谢殿下恩典!”禄德得到口谕,这才躬身退去。
    御之焕多看了他一眼,发现似乎仅仅一夜之间,禄德的背就驼了。
    大璟郅明十三年六月十日。酷暑。
    璟朝王师五万自京师出发,一路向西。在顺天府,武林盟主归云山人与秦檀领武盟军五千人汇入王师。大军向西北前进十日,与乔钦所领崇门关军同步,崇门关军正围攻陶州城,陶州城内是太主军与残余青州军共抗。而陶州之后,便是青虎。
    澍阳方面,承谕命,临珫侯陈弈开始监国。他整饬军防,安抚百姓,修缮战乱对京师内外建筑与农田民宅造成的破坏。同时,内阁拟定之下,兵部开始抓捕叛党和叛党相关,等待羲南王登基之后予以判决。
    大璟郅明十三年六月二十五日,陶州被王师攻下,青州军几覆灭,太主军将投降。
    大璟郅明十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王师围青虎关镇。
    “青虎关自太主入主后便开始屯粮草。当被围之时,已屯数月口粮。”秦檀沉思着,说,“如果不立即硬攻的话,围守也能耗死她。但是会用太久时间。殿下还要尽快回京才是。”
    归云山人道:“孤城难守,或者围为上策。虽有消耗,总好过杀戮。”
    “我也觉得耗死她是正主意!”马达大剌剌说。
    御之焕背对众人,只看着面前地图,不语。
    “是她先被耗死,还是衣衣他们?”韦欢沉默很久,冷不丁开口。
    秦檀意味深长地望了御之焕一眼。而其他人立刻都噤声了。
    御之焕转过身来,表情冷峻,开口道:“羊肠河是青虎唯一地上水源,立刻断掉。青虎只有十口深井,三口浅井。他们二十万兵,过不了几天的。”然后他望着归云山人,“还有一事就需盟主帮忙。”
    “殿下但讲无妨。”归云山人应声。
    大璟郅明十三年六月三十日,夜。
    王师切断羊肠河水,同时派数名锦狐门高手飞入城中,摸定各部用水之井后,在军营的十一口水井中,施用药粉。
    大璟郅明十三年七月初一日,城内一片寂静。
    王师原地不动。
    大璟郅明十三年七月初二日,青虎关镇城墙增炮数十门。
    王师原地不动。
    大璟郅明十三年七月初四日,城门开了。
    御之焕立马王师之前,耐心等待。
    首先出来的是军仪仗,然后,飞骑一道,出得门来,奉送他一份降礼。
    御之焕拿到手里,看见的是红丝线穿起的四色宝石坠子。他握紧坠子,仍旧不动。
    这边城门里,晁盛的剑就抵在衣衣咽喉。“乡君冰雪聪明,应当知道要如何说话吧。”他低声道。
    衣衣不语。
    “晁将军,太粗鲁。”太主细声细气,“好歹,乡君也是差那么一些些就当皇后的人。”
    晁盛的剑锋挪开些,衣衣嘴角却是一牵。她听出太主语气中的怨恨和急躁。因为那城外飘扬了几日的王旗,因为那每日都要七敲八敲催魂的王师战鼓,因为那一夜之间被十来口井折腾得难以起身的十几万废兵。
    太主森然一笑:“乡君好定力。不过别忘记,那个姑娘和她娘想要全手全脚出城,就靠乡君了。”
    锦云。衣衣低头看了看晁盛的剑刃,在心里叹一声。
    午时,酷日当空,万里无云。
    太主拄着她的凤头金杖,由侍女扶着,出得城门,身后跟着被晁盛架着的衣衣。
    太主在走到距离火青两丈外停下,抬头对御之焕道:“老身见过新帝。”
    御之焕只短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望向后面的衣衣。
    衣衣自出城门,便盯着他看,却在他看向自己时,闪开了视线。
    御之焕眸底一黯,自下马来,走向太主。旁边诸人也纷纷下马,却被他止住跟随。
    “皇姑母体谅侄儿,送这一座边城当贺礼,侄儿心有慰藉。既然城门已开,侄儿岂有不纳之理。”他注视着太主浮在面上的假笑,说道。
    “且慢。”太主立刻说,“老身还有一件事想要询问新帝。”
    “可回京详谈。”御之焕回答。
    “不必。想来只是三言两语而已。既然新帝即将登基,想必此事也了然于胸。——关于太祖遗诏。”太主满意地看见他的冷漠神情,继续说,“当年御龙两家的事,错综复杂,但太祖素来对龙家礼遇有加,从无怠慢。驾崩之时更是留下密诏,关于对龙家的礼遇和安排也历历在诏书上。如果老身没记错的话……太祖似乎写道,若龙家有后,无论男女,皆可封荫,若有男子,免试就读国子监,优先第一推举。不论男女,更若有治世之才,不吝共治。这个共治是何意?”
    御之焕目光如冰地看着她。
    “啊对了,关于共治,诏书亦有解释。”太主微笑,“男可储君,女可垂帘。易御与龙,不拘于人。就是说,如果龙家有圣种,大可让位之。甚至改御家为龙家也无不可。以能为先,不拘于姓。但这个圣种的尺度,是要由谁把握呢?这是一把双刃剑,可以用来限制龙家上位,亦可被外人以及龙家用来逼宫。所谓垂帘易姓,乃是承认可有女皇之制,如此惊世骇俗诏命,也是前两代帝王隐藏此密诏不示人的原因吧。如今果然有个人见人爱的龙家女儿,不知新帝对她如何安排?”
    衣衣一直将脸转向一边。听完太主的话,觉得被提问的不是他,而是自己。而这个问题是如此难堪,令她艰于面对。
    御之焕却并不管太主的促狭,回答:“此事自有解决之道。太祖在时,国祚刚立,虽艰难,却也简单。几世而后,逐渐冗杂,盘根错节关系,或是繁复琐碎事件无不累积,若是密诏之说放手公示,难免天下大乱。遂此密诏自太祖时,就只传与帝王,使用之道也唯有帝王知晓。太主今日多虑,却是劳心了。”
    “老身果然啰嗦。”太主并不意外听到这通回答,说,“新帝知道有这回事便好。不过……乡君似乎有话要说。”
    御之焕看向衣衣。她的眼一直不肯看自己,但他却早已看得通透。她瘦了,憔悴了,眼底却有火焰在燃烧,不是因为思念,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一刻钟之前他还不明白,但太主说完之后,他已然知道大概。“这算什么?”他冷冷道,“晁盛,把你的剑放下!”
    晁盛看着太主。太主瞥了衣衣一眼,对晁错道:“晁将军,就先放下吧,乡君再凌厉,也手无寸铁,如今应该伤不了咱们呢。”
    晁盛放下剑,却没有收回鞘中,仍在旁立着。
    “乡君?”太主提醒她。
    衣衣转回脸来,淡淡道:“我没什么要说的。……我不想回京师。”
    御之焕挑眉,道:“那你想去哪里?”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她回答。
    太主问:“乡君的意思,老身不甚明白?”
    衣衣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着御之焕那张每每看着都令她心痛的脸,说道:“我不回京师。也不当甚么皇后,今日此言便落在这里,在场的都是见证。”
    御之焕久久注视她,继而,口气照旧:“此事由不得你。一切回京再定。”
    “殿下要自以为是到几时?”衣衣摇头,“我不回去了。”
    “给我一个理由。”他说。
    衣衣双眼陡然蒙上云雾,轻轻道:“我只认得军帐里的玉弓将军,认不得金銮殿上九五之尊。我累了。”
    御之焕目光闪烁,继而转头看着太主,忽然微笑:“皇姑母是出来投降的吧?”
    太主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道:“新帝还当如何?”
    他的笑容只又持续了一瞬,随即消失无踪,只剩下寒霜表情。他再不看他们,转身便回火青身边,同时大声下令:“入城,清俘!立即开拔回京!”
    “新帝认为如此简单吗?”太主忽而喊道,“老身是降了你,却也要一人为烨儿抵命。”
    她身后晁盛,毫无预兆地再度举起剑来。
    衣衣只见寒光一闪。她的身体有本能的利落反应,可以躲开。但是她硬是没有动,闭上眼睛。但听得铿地一声,剑锋没有如期落下,反倒是旁边晁盛一声惊呼。
    一支飞箭射断了他手腕。迅雷不及掩耳,准且凶狠。
    衣衣睁开眼,看着痛楚的晁盛,然后她转头看见王师前面,刚刚要收起弓来的韦欢。
    韦欢的身姿是紧张而强硬的。可他的目光如云似烟,看向她,又像暮霭沉沉。
    下一瞬,十余柄长矛已经抵住了太主。她苦笑一声,哑着嗓子道:“何不就地算账,还省得一路奔波。”
    “国有国法。”御之焕站在一丈之外,声音大而坚定,“蒙冤受迫,绝不枉断,罪恶陈条,也定然严惩不贷。回京之后,从长计议,太主何必心急?”旋即下令,“收押!”
    ※※※
    之后,御之焕或者是忙于军务,或者是另有想法,并未来看望衣衣。衣衣仍旧被安排住将军邸,她回到府邸后,第一时间跑遍所有房舍,然后脸色难看地出来,对着一头雾水的马达说:“你们没有找到厨娘和锦云姑娘吗?”
    “她们没在府里?”马达也不甚了解,想了想,说,“这事儿要问云山。”
    旋即找来了云山。他刚从军狱里回来,道:“狱中都是男子。太主没有动常千户。缁衣卫共几万人,想来她也知道不必费这个力气。倒是锦云姑娘和她母亲,果然失踪。我们只有去问太主了。”
    半个时辰后,云山回来。衣衣追问时,他只是不言。马达也急了,连着问。云山把马达叫到一旁,说了几句,随即对着衣衣叹口气,匆匆离开。马达二话没说,跑去将军邸后院马厩。衣衣追在后面,到了马厩时,赫然看见马厩大梁下挂着的两个人。
    马达上去解了母女俩尸首,脱了罩衫盖上。
    衣衣上前,察看了尸首情形,发现她们殒命已经几个时辰。
    “那就是乡君被骗了。太主根本没打算留着她们。恐怕是想着,有可能动不了乡君,杀了这两个无辜人泄愤,让乡君心有愧疚罢。太主横竖也是个谋反,活不得,不知道她还折腾个什么。”马达叹息着,起身,“我去叫人来收拾。”
    暮色四合里,两具尸首被抬了出去。衣衣送她们出门,迎面碰上一队捧着锦盒的御之焕亲兵。
    “奉殿下之命,为乡君送上礼服。明日开拔,请乡君具礼出行。”亲兵放下锦盒离开。
    衣衣打开最大的一只,看见一身霞帔云锦大袖衫。颜色鲜艳得几乎刺痛她双眼。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仍旧带着期服性质的素袍布裤,只是一阵心酸。
    晚间,将军府外有了兵士把守。不许外人贸入,也不许衣衣出去。
    这一夜,御之焕也没有回来。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