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情仇:溪云

第288章 第一六〇章 桂渚一溪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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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如澍阳太液池通往护城河的秋水,无声流淌。随着各衙门在新帝局部调配后的重新运转,几省的灾患在发生更严重的事件之前及时得到了赈济,并行免税,令灾民安心居住。北部修葺边防的同时,清兵肃纪,整饬军屯,局部开放了互市,在长城内外两个王国都刚刚有了新的君主时刻,稳定了漫长蜿蜒的边境线。
    钦定逆案全盘判定,并以太主御曛服毒自尽拉开处决叛党的序幕不久,龙羲皇帝御之焕在大璟郅明十三年八月初十日终于出现在皇极门早朝之上。
    司徒白觞的新药,他已服了九日。
    而大璟郅明十三年八月十一日,由秦伯引荐,一位隐居已久的正一道道人奉旨进宫,三个时辰后,出宫。
    半个月后,连同秦伯在内的数人,进入宫门,拜别天子。
    徘徊在禁城之上的最后一块阴霾,也缓缓地消释了。
    秋去冬来,天道伦常。接近元日时候,璟朝周边的藩属与邻国,逐渐开始派出使者队伍,穿过密林,越过海峡,跨过冰河,通过雄关,来到澍河之畔的京师。他们的坐骑,服饰,口音,让冬日的澍阳充盈着陌生而繁华的气味。市井之间,仿佛天天都是庙会大集,四下里熙熙攘攘,摊面铺柜物流丰沛,每条街道都是人声鼎沸。
    而那些扰攘,并没有能传入深宫。
    元日的前一天,开始下雪。衣衣数着,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了,也是最大的一场。雪片有铜钱大小,飘散飞旋,染白了琉璃瓦,铺覆了神兽丹墀。
    她在万岁山寿皇殿里,守着一炉炭火读书。
    万岁山上奇树异株遍植,中间又豢养五彩禽鸟,散放竹熊鹿群。落雪之后,鹿群未及内监投食时,便在雪里翻找草根。寿皇殿有夹火墙,周围雪常常不能层覆便融化了,它们便围着殿房找食物。
    衣衣听见殿外鹿鸣,放下书卷,凝神半晌,道:“蘅香,打开门。”
    “是,殿下。”蘅香取了厚皮氅子给衣衣披上,方才去拉开了殿门。
    门口的梅花鹿都警觉地跑开,又不忍离去,便站在不远处雪地里,喷吐着白气,窥视殿中。
    衣衣与长角的鹿王对视着,它身姿俊美,体格强健,丝毫不惧怕地看着她。一双乌亮的眸子在白雪簌簌中分外动人。
    然而对视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鹿群忽然像得到什么指示一般,迅速转身,隐入林中不见,留下一片蹄印。
    接着,衣衣便听见御前牌子的传报:“万岁御驾至。”
    敬存与蘅香立刻理衣低头行礼。
    御之焕朝服也没换,款款翩翩进门,一眼看到炭炉旁美人榻上的衣衣,露出笑容。
    “陛下午朝毕?臣妾有失远迎。”衣衣也笑望他。
    他免了其他人的礼,径直走到美人榻前,拿走她手上书,放到一旁燕几上,顺势坐在她身边,握了她指尖:“还好,不算凉。问宫人说你在万岁山顶,吓了朕一跳。”
    “这里清静,又有雪景,又有鹿看。”衣衣回答,“可惜陛下一来,鹿儿们慑于天威,都避去了。”
    “瞧你说的多委屈。”他呵呵一笑,“这有何难?”
    衣衣睁大眼,看着御之焕起身走到殿门口,只将两手搓搓,呵呵热气,便放右手拇指食指到嘴里,对着茫茫白雪树林打了一个悠长的唿哨。
    一对虬枝长角立刻从林边露出,试探几次,鹿王彳亍离开树林,朝着御之焕扑踏扑踏地走过来。
    御前牌子连忙将一枚苹果放进皇帝手中。
    御之焕倾身,对着鹿王亮亮手里苹果,笑道:“玓瓅,几日不见就要躲着我了。”
    鹿王动动耳朵,还是认为苹果诱惑比较大,伸脖去够时,御之焕往回缩了几寸手,鹿王歪着头打量他一晌,走前两步,去咬苹果。于此同时,御之焕将另一手抚上它的脊背。
    鹿王只是甩动耳朵,并不躲闪,专心咀嚼苹果。
    御之焕回身看着衣衣。
    她笑一笑,拢紧皮裘道:“好了,算你还我了,快回来,外面冷。”
    御之焕回到炭炉边,烤一烤火,眼睛转而注视着衣衣。她不声不响,依旧在观察门外重新出现的鹿群。雪花飘进殿门,未落地即消融,金砖上是水渍斑斑。
    敬存送上热茶汤来,与蘅香退去殿后。空气里只剩下微薄的熏香,白雪的清冷气味,炭炉里微弱的燃烧声。
    “衣衣。”他回到她身旁坐下。
    她把视线拨回他脸上。
    “我想抱抱你。”御之焕眼神与气息一样温存,“我想抱抱你们。”
    衣衣眸中水光潋滟。他伸出双臂将她小心揽起,抱上自己大腿,环在自己怀里。
    “很重吧。”衣衣低低问他。
    他只是摇头,把脸埋入她皮裘之内,颈窝之中,吸取她身上温暖甜香。
    “……之焕。”她感到他是有话说的。
    “明日多国使节朝贺。祜国那边,牒云娜要亲自来贺,求封。”他的声音因为阻碍而含混,“衣衣,封她一个败事王好不好?”
    “什么?”她失笑,“败事王?”
    “她那时差点害死你。王师离开青虎关时,我是强忍着让其他人从北线走,而自己走南线的。因为我怕我见到她会忍不住再灭一次祜族大军。”御之焕叹了一声,“这个封号不是很合适吗?”
    “不要胡说……”衣衣手臂攀上他的肩,“我终于还是好好的回来了。过去的事老提来做什么。”
    “嗯,既然你也明白‘过去的事老提来做什么’,以后就不要总想提那件事。”他语气里带着戏谑,一副圈套得逞的模样。
    衣衣恍然大悟他绕了一圈究竟是想说什么。是的,他病愈之后,一直都不再提那日两人争吵,导致他毒发昏倒险些殒命的事。衣衣抱着愧疚,每每想提及,总是被他太极老拳避让过去。有时衣衣说得紧了,他更是干脆以吻封缄,也不顾旁边有内侍宫人在。如是两次,衣衣怕了,不再提。
    “我知道了。”衣衣无奈地答应,翻翻眼睛。恰看见外面彤云移动,雪舞纷飞,笼罩住对面山下一览无余的整座皇城。皇城威严静谧,伫立雪中,空色迷蒙中那般遥远,又檐楼明晰,触手可及。
    片刻的寂静之后,他又慢条斯理地开口:“衣衣仍有顾虑。”
    “嗯?”
    他把脸从她温暖的颈窝抬起,凝视她,道:“衣衣身心疲惫。这座宫苑虽有天下奇珍,四海名药,却只能养身,不能养心。衣衣知道哪里可以养自己的心,却怕皇儿会成为第二个我,怕我再被你伤心。”
    衣衣怔怔地看着他。
    御之焕带着和煦的笑意,仿佛说的事与自己无关:“遂今日特来释疑:当初羲南王未有争权之意时,因无欲而心刚。后遇龙朝露,因起欲而失刚。那时,在冀门之外,荒山之中,寻回九死一生的你,我便决定要走这一条路。因而,那时你问我,是否能应许在你死后将你埋葬青鳌山,我回答,你是要入皇陵的人,但如果是皇帝来应许……而如果你是皇后的话。”
    她抓紧他的衣服,看着他深深的眼,几乎颤抖。
    “我知这世上并没有白来的自由。小民尚且要稼穑营生,谨慎度日,更何况在漩涡之中的你和我。已经站在半山腰,不是坠下去,便是爬上来。我带着你爬上来,是因为只有让那些希望你坠下去的人都坠下去,我才能获得帮你自由的权力。虽然与衣衣相处不短,但我或者从来都没真正懂得如何爱你才是你所要,不过没关系,起码我现在可以满足你许多事。比如你要离开。”他轻轻抚上她脸颊,“我舍不得。我确乎舍不得,可如果你要的话,我一定满足。”
    “之焕……”衣衣的眼泪在旋转,然后落下,被他指尖沾染上。
    “我不会让堃儿成为第二个我。因为我会全身心教养他,不会冷落他。”他平静地说,“倾力照料,悉心疼爱。父子二人一起等你回来。”
    “堃儿?”她愣了愣。
    “他的名字。御兮堃。”他微笑着摸上她怀胎八月的腹部,“还满意吗?”
    “嗯……我想接着把守期服满。”衣衣有些不安地解释,“之前事太多了,总觉得服期太过敷衍。还有,我想我终于可以去拜祭祖坟了,从前我想也不敢想,如今我可以去了。”
    “生下堃儿给我当人质,然后去吧。”他亲亲她的泪珠儿,“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若,若我很久都不回来呢?”衣衣心虚地看着他。
    御之焕敛了笑容,默然思忖一晌,说:“那换你等我。待堃儿长大成人,足以独当一面时,我同你隐居。最多十七年,我的儿子不会比我差,可同你保证。”
    衣衣不知道还当说什么,只好含泪抱住他。
    “轻一些,朕的皇后。”他含笑拥抚,“莫伤了朕的小质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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