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莫山山依旧在那个水潭前提笔凝墨,有时落笔入墨,提笔却忘却该写些什么,就这样,一年断断续续地匆匆而过。
那个本该是清澈至极的水潭,此时却因为洗墨,使得墨迹留在了石头上。
这些墨迹杂乱无痕,乍一看似乎有着某种韵味,细细品味,却发现一无所获。
石壁上的墨迹随着时间流逝,亦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满,与之相同的是,那些墨迹亦是在遥遥自生时,更多了很多情绪。
那些由墨迹演化的花草文字,也是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尽管它们在变,却从未真的活过来,诚如莫山山对规则领悟那般,若有似无,想抓住却从未抓住。
白皙的手持着笔蘸着墨,随后左手拦着右手的白色衣袖,整个人站在案台前。
这一站,便是一天,在红日升空化作烈阳时,那蘸着的墨已经被炙热的空气所吸走,可那持笔的莫山山,却依旧保持着一副凝眉苦思之模样。
山谷中,除却水流冲击水潭带来的轰鸣声,亦是在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打铁声。
在那茅屋中,夕瑶睁开双眼,看了眼依旧在木桌前保持惊讶的飞蓬,她的眼中充斥着些许担忧。
这一年来,飞蓬始终沉迷在那剑道世界中,夕瑶虽然满足于每日每夜睁开眼便能看到这个魂牵梦引之人的容颜,却也遗憾于飞蓬的如死物般的陪伴。
茅屋外,一阵阵清脆的打铁声,将夕瑶从畅想中拉回现实。
她走下床,来到木桌前,右手轻轻抚摸在飞蓬的面颊上,她的手走过眉角,拂过额头,终是停在了飞蓬的鼻头上,而后向下探了探,直到感受到那清微的气息流动,这才转身出了屋。
夕瑶的这些动作熟稔无比,好似在这一年三百多天里,每日都如此一般。
事实里,她的确每日都会在修炼之余醒来后如此动作。或许是在神界等待的漫长生命在作祟,亦或许她真的是爱着飞蓬,胜过爱着自己。
茅屋外,夕瑶在支起的炉灶前烧着水,红艳艳的火焰,在灶里翻腾,清澈的水亦是在一阵晃神后而逐渐翻滚,一阵阵热气升腾,使得夕瑶回神。
她打着冷水兑着热水,试了试水温后,看了眼已经停下来的打铁声,随即拿起一块棉纱,置于撑着温水的铁盆中,向着茅屋走去。
这是她每日都会做的事,她熟稔的帮着飞蓬擦拭着,在一番忙碌后,这才端着盆出了屋。
水盆中的热水并未冷却,她用着同一块棉布,简单清洗了下自己的面颊,这才将盆中水倾覆而出。
做完一切,夕瑶看了眼另一间茅屋,直到听见打铁声响起,这才提着竹篓,戴上面纱走向那一片竹林中。
青云山下,一身紫衣包裹着的紫萱,怀中抱着一名婴儿,婴儿酣眠中被一股灵气包裹着。紫萱看了眼那灵气,很是厌恶的将其挥袖驱散。
跟在紫萱身后的圣姑,则是幽幽的叹息一声道:“紫萱,你这是何必,你二人早已没了缘分,即使能够再次相见,也不见得是好事。”
紫萱咬了咬嘴唇,美丽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坚定。她没有转身去看,而是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婴孩,恰逢此时,婴儿紧闭的双眸颤悠悠的张开。
那一对清澈至极的眸子,在一刹那间,好似将紫萱带回了二百年前。就如同二百年前那般,她就是被戴着面具的他的双眸所吸引。
随后便是一段算不上浪漫的爱情,却也足以让相爱的双方痛苦终生的经历。
圣姑看着那孩子的双眸,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看了眼被彩虹笼罩隐藏的青云山,轻声道:“女娲一族的命运,从开始到结束,只余留痛苦。”
紫萱怀中的孩子不知何故,就这样望着紫萱甜甜笑了,紫萱看着抓着自己小指的孩子,轻声道:“一切都会变得,会变得更好。”
圣姑闻言不语,只能跟在紫萱身后,两人跨进虹间,进入了竹林之中。
唐宁放下手中那把剑,想了想后,将其放在一边,随后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这才回身瞥了眼墙角那一颗插满长剑的巨石,迈步走出。
脚步一晃,唐宁出现在水潭边,他看了眼依旧苦思的莫山山,笑了笑上前道:“有人来了,我们去见见?”
莫山山回过神,看了眼手中已经干燥的黑色毛笔,勉强一笑,似是略带自嘲,这才将毛笔放在水潭中清洗。
“那个孩子有些特殊,这就是师兄等待的人嘛?”
唐宁见莫山山清洗完毕,便伸手搀着山山起身,这才轻声道:“算是吧。”
莫山山放下毛笔,看了眼水潭四周的石壁,见那些墨迹在移动,便出声道:“她打算留在这里照顾这个孩子?可这个孩子身上并没有她的气息。”
“这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此时应该还在山下女娲庙中。”
莫山山困惑地看了眼唐宁,后者先行出声道:“这个孩子是她爱人的转世。”
莫山山闻言不语,尽管心中疑惑颇多,却在一时间不知从何处开口询问。
“他们是两世爱人,却从未有个好结局。她把他带来这里,便是想要打破某些已被固定的命运。”
两人说着话,踏入竹林中,不多时,便看见了在竹林中的一片空地上,看见了正在种植花草的夕瑶,三人相见彼此颔首,而后不多时,就看见紫萱抱着婴孩来到三人身前。
紫萱微微低头矮身,开口道:“见过先生。”
唐宁微微点头,紫萱便直起身子道:“我想将这个孩子寄养在先生这里,不知先生可否方便?”
“可有名字?”
唐宁没有回答,而是低头看了眼正在笑的小婴孩。
“我遇见他时,他一家正在被人追杀,我虽已尽力搭救,但实施恶果的人非是常人,我只能保住他。”
唐宁闻言微楞,虽然原世界里紫萱的确将孩子送去了蜀山,但却没有提及徐长卿的家人。而从紫萱先前话语中,不难听出,徐长卿的父母是被人所杀。
可是,什么人才能在七境初入的紫萱手中杀人?虽然因为女娲一族被诅咒的命运,产子后实力下滑到不能匹配境界,可她依旧是女娲后人,依旧有着六境圆满的实力。
唐宁没有发问,而是闭目,其强大的神识瞬间笼罩整片大陆,随后便发现在这大陆中,竟是有着几缕陌生却不弱于紫萱的强大气息。
唐宁睁开双眼,莫山山此时已经将那婴孩接过,开口道:“这孩子出生不过数月,却遭逢此难。”
唐宁看了眼紫萱,开口道:“你没受伤吧?”
紫萱愣了愣,回道:“倒是没受伤,只是我现在的实力只在六境圆满,行凶之人十分狡诈,他们似乎知道我,在交手之时,刻意与我缠打却不见杀气。”
唐宁点头,随后看了眼闭着眼熟睡的徐长卿,开口道:“他本家姓徐,便叫徐长卿吧!至于行凶之人,你不必理会。”
紫萱嘴唇动了动,眼神似乎有些异动,最终却是没说话,而是欠身后离开。
紫萱离去,原本一直在忙碌的夕瑶,停下了手中动作,直起身子开口道:“他们是神界的人。”
“山山,这孩子……”
看着紫萱离去,唐宁忽然意识到,莫山山怀中的徐长卿,还只是个婴儿。
莫山山没有抬头,而是探出手摸了摸徐长卿肉乎乎的脸蛋,口中说道:“小长卿,以后你就跟着为师吧?”
唐宁皱着眉头,很快便又舒展开来,莫山山怀中的徐长卿恰在此时笑出了声。
“放心吧,小安是我带大的,虽然有着三师姐和叶红鱼的帮衬,但多数时候是我在负责。师兄……”
唐宁略显尴尬,他的确没带过唐安,虽然年知玉长生余人郝运都在他的关怀下长大,但终究是不同的。
夕瑶抬头扫了二人一眼,只是轻轻笑了笑,后又扭过头去劳作。
想说些什么化解尴尬,但还未来得及开口,唐宁突然察觉到一丝异动,旋即面色一动,微微笑道:“飞蓬醒了。”
此言一出,只见夕瑶身子一动,旋即步伐一跨,周身上下沾染的泥土,也在这瞬间被抖落在地,整个人便消失在唐宁二人身前。
山山抱着徐长卿,嘴角微微翘起,似是在逗弄徐长卿。唐宁伸出手,宽大的手掌悬在徐长卿的上方,旋即一阵阵淡淡的光晕出现。
山山抬眸望去,见唐宁面色如常,倒也没有出声打断,静静地抱着徐长卿。
片刻后,唐宁收回手掌,看了眼徐长卿,开口道:“看来寿命悠久实力强大的神,从来都不是人。”
山山没有说话,因为先前在那光晕里浮现的一幕幕,她同样也看在眼里。
“没有生命断绝的他们,从来都不会在乎凡人的七情六欲。”
唐宁喃喃出声,旋即转身看了眼山山,后者迎着唐宁的目光,轻轻点头。
下一瞬,唐宁的身影消失在当场,莫山山则是抱着徐长卿,望了眼唐宁所在的方向,轻声道:“长卿,你要快些长大啊。”
其怀中的徐长卿,则是咯咯笑着,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一对白嫩的小手,在空气中虚抓着,似是想要抓住什么。
竹屋处,将将醒来的飞蓬,合上了那本展开在其面前许久的书。
此刻的他面色苍白,那支合书的手亦是在轻微颤抖着。
夕瑶到来时,便看见飞蓬面无人色的想要依靠自身的力量,从椅子上站起,但其四肢好似脱力般,根本无法支撑他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
夕瑶心中的欣喜来不及表现,便瞬间转化成了心酸,按照唐宁和山山之前的话来说,只要飞蓬醒来,那便代表着,他不再是那个神界第一神将,他的修为和实力,会在醒来那一刻,瞬间化为过往。
当力量强横到极致时,因为某些事件又突然之间失去它,在这时,无论你是神、是魔、是妖、还是人都会变得无比虚弱。
这种虚弱不仅来自于躯体,更多是来自于内心。
夕瑶望着飞蓬,见后者并未放弃,便轻柔地出声道:“我来帮你吧。”
已经丧失境界和实力的飞蓬,这时才发现门口处正在向着自己逐步靠近的夕瑶,飞蓬心中并未感到不适,而是虚弱的点点头。
夕瑶将飞蓬搀起,随后见飞蓬迈脚便也跟着其迈脚,两人就这样从竹屋内向着竹屋外走去。
不久后,二人来到屋檐下,飞蓬看着翠绿的环境,又默默闭上眼感受了一番阳光的暖意,深深呼吸几次,这才开口道:“夕瑶,辛苦你了。”
夕瑶摇摇头,靠着飞蓬更近了点,使得飞蓬身体的重量,更多的依在自己身上,这才开口道:“对不起,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本书会让你变成这样。”
飞蓬苍白的面色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尽管因为嘴唇有些干裂,这个笑容不是那么好看,却也传达着主人的心意。
“不怪你,这本书对于我来说便是一种考验,如今跨过了考验,虽然一身实力化作虚无,但总归是让我找到了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
夕瑶抿着嘴唇并未言语,她知道飞蓬说了谎,她也知道他说谎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轻松点,故而他不说,她也不戳破。
毕竟,早在她下凡之时,他们的命运就注定了会彼此纠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我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飞蓬站了许久,期间没再说话,只是睁着眼看着山中的一切,良久后,似是身体不支,这才出声道:“夕瑶,我想坐一会。”
夕瑶闻言,便慢慢的陪着他坐在了门槛上,片刻后,夕瑶确定飞蓬坐稳,这才快速起身,迈步进入竹屋内。
不多时,夕瑶左手拿着个小瓷瓶,右手撵着根小木签,签头上缠着些许白色的绵,便又坐在飞蓬身边。
飞蓬看着夕瑶打开小瓷瓶,而后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夕瑶右手持着小木签,伸进小瓷瓶,后又轻轻地举起,向着飞蓬面部送来。
“这是我采集的花蜜。”
这句话似是在解释,只是飞蓬并没有疑问,他就静静地看着夕瑶近在咫尺的那张俏脸,心中升起许多感慨。
感受到干裂的唇间传来一阵阵湿润的凉意,飞蓬下意识的舔了舔。只是舌尖动作还未完成,耳边传来夕瑶嗔怪的呵斥声。
“别动。”
飞蓬一愣,开口笑了笑道:“一切好似回到了很久之前。”
夕瑶闻言手中动作一滞,面部原本略带严肃的表情,瞬间变得温柔下来。
昔日,他还是神界第一神将,她是神界负责照看神树的神女,在那时,每逢大战后,飞蓬都会来到神树下,夕瑶便会为其疗伤。如今转眼已逝千年,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唯独只剩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停留在原地。
只是夕瑶心中十分淡然,她只想陪在飞蓬身边,至于留在他身边是以什么身份,对她来说倒也不是十分重要。
“夕瑶,用不了多久,我的修为就能恢复,或许,犹有胜之。”
这一声,打断了夕瑶的沉思,夕瑶嘴角一动,似是有些埋怨道:“别说话。”
飞蓬压下后续的话,而后不再言语,仔细体会着嘴唇处的湿润。
数息间,嘴唇不再传来痛楚和触感,夕瑶将手中木签用灵力融化,又用木塞将瓷瓶塞紧,将瓷瓶收入衣袖中。
做完这一切,夕瑶轻声道:“你的转世之身,或许遇到了危险。”
话落,飞蓬苍白的脸一紧,神色略显担忧,想要出声,夕瑶却继续说道:“不过唐先生依旧去了,我想他应该不会有危险。”
飞蓬没再出声,面上神色亦是放松下来。
“只是我想不明白,天帝究竟想要做什么?唐先生又想做什么?”
飞蓬望了眼山顶,只是一簇簇白云隔断了他的目光,他不可能透过那绵密的云层看见云层后的山峰。
“天帝想要的是维护神界的稳定,唐宁则是为了帮助人界摆脱神界的控制。”
夕瑶闻言沉默,半晌后再次出声:“那我们是人还是神?”
飞蓬久久不言,二人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凝视着天空上的云层。
渝州城内,永安当老板景逸正在皱着眉头,其手中一把朱红色算盘不断地传来响声。作为永安当的老板,景逸先生好善乐施,讲究有当无类,在渝州城内,颇具名声。
只是作为商家,景逸先生的做法,使得永安当的利润一直以来并不算好。加之景逸和其夫人并不是十分在乎钱财,这些年来,二人省吃俭用,倒也勉强糊口。
可近段日子,景逸夫人为景逸诞下一子,加之之前的当铺伙计丢下的胖小子,家里凭空多了两个孩子,生活上的烦扰,便找到了景逸。
他虽然不在乎银钱的多寡,但孩子既然已来到身前,那日后的开销自然会多,以永安当以往的利润,完全不够一家子生活所用。可要让景逸改变经营策略,却又难以迈过心中的坎,故而,景逸近期过得十分苦闷。
算了不知多久,景逸叹息一声,喃喃道:“难道真要将这铺子卖给唐家?”
永安当内屋,招呼好两个孩子的景逸夫人,走到景逸身边道:“阿逸,这店铺可是你的心血,你当真舍得?”
景逸合上账本,揉了揉额头,开口道:“先前我盘算了下近段时间的账本,若是没有额外收入,这个月我们可就……”
景逸夫人擦拭的动作停下,转过头看了眼背对着的景逸,幽幽叹息一声,没再多言。
景逸将账本放好,转过身来,只见永安当前,一名身着白色长衫的青年,正矗立在门前。青年此刻抬头看着牌匾,倒是看不清模样。
景逸略显疑惑,只是没有出声,毕竟看青年的模样自不是一般人。
做古董典当这么多年,钱财虽然没赚到,但眼光却是磨炼的分毫不差。
他不出声,是因为他觉得似青年这种人,一般不会进入店内,因为典当行内多数时候都是假货,即使偶有真货,那价格也是要高上许多。虽然自己经营的永安当不是,但世人的固有印象不会被轻易打破。
果不其然,青年只是在店门口看了一会,便朝着景逸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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