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什么没有回到平房?
楚庭解释道,刚才她过马路时被吓到了,口中一直喃喃着要找自己的孩子。情绪太过紧张激动时她高血压复发,好在程浔声及时赶到,带母亲去了酒店调整休息。
一个小时前,母亲的情绪刚稳定下来,安然入睡。
我站在楚庭对立面,视线落在自己的白色鞋尖上,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楚庭像是怕我为难,斟酌着措辞:“当然今晚太晚了,你先好好休息……什么时候你想见我了,再通知我一声就好。要是不想同我见面,那也没关系。”
他挤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
我注意到他的用词,楚庭刚才用的是“通知”而不是“告诉”,我认识他那么久,何曾见过他对谁自降身价到这个地步上?
印象中,他也少有对人那么温和耐心的时刻。
“就趁这个时间。”我语速飞快,话便说得含糊。
毫不意外我从楚庭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迷茫之色,于是冷漠地补充上一句:“过期不候。”
我退无可退,只能一路举手投降。
凌晨四点,巷口居然还有一家奶茶店仍在营业。铺面有些老旧,但屋内装饰却足够温馨。而经营这家奶茶店的正是一对老夫妻。
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姿态悠闲地躺在藤椅上,翻阅着手上的报纸。
她身上尚存着知书达礼、旧式名媛的气质,隐约可窥年轻时的靓丽模样。
而拄着拐杖的老爷爷穿着一件黑色马甲,内衬上的竖排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上面的一颗。
我们没进店之前,这两口子好像还在拌着嘴,老太太狠狠瞪了一眼老伴,又催促着他赶紧来招待我和楚庭。
老爷爷扯了扯衣服上的领结,似不满地抱怨了几句,这才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询问我们要点单吗。
“没有咖啡么?”楚庭看了一眼点餐牌,眉心微蹙。
我下意识扯了扯他的衣袖,来奶茶店点咖啡,这不是成心来找茬?
可棉麻料子传来真实的触感时,不止楚庭愣了,我也怔住了。
我赶紧将手抽回,视线不自觉地移向另一侧。
老爷爷笑呵呵地解着围,脾气出奇的好,甚至还说以后也想尝试尝试冲咖啡了,毕竟他的小孙女老爱喝。
老太太适时插话进来:“你说要学冲咖啡都说多少年了,什么时候见你真正践行过?”
我心里涌起一股异样感。
回忆里爷爷奶奶当初便是这样走过那些相伴年岁的,磕磕碰碰、成天斗着嘴,可也不小心到了白头。
真好。
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随意点了杯奶茶,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而楚庭坐在我对面,神情略显局促与不安。
我想过很多我们坦诚摊牌那天的场景,可没想过会是在这么寻常的一个夜晚,这么寻常的一家小店里。
而我究竟想给楚庭一个怎样的回复?
我却突然发现很早开始我就捋不清楚自己的思绪了。
楚庭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但他问的却是我冷不冷,试图用嘘寒问暖的关心来填塞我们之间尴尬的沉默和看不见的缝隙。
“我们直接开门见山吧。戴面具戴了那么久,你就不觉得别扭么?”我私心里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需要敞开聊的,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时候奶茶刚好送了过来,握在手心里传递出微微的暖意。
“我是从这个确定你身份的。”楚庭从口袋里掏出了车上那个我觉得再眼熟不过的首饰盒,而里面放的赫然是我当初出掉了的蓝钻石项链。
“我自己设计的图稿、打磨的项链,你说我怎么会认不出它?专业的鉴定师还告诉我,这项链至少被人佩戴了三年以上,上面还有着海水腐蚀的痕迹……后来,我又去了那家珠宝店,问店主借了当初的监控一看,发现来出掉项链的人,正是你。”
他不信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机缘巧合,而他在索马里恰巧救的一个人,身上就会有陈娇当年的“遗物”。
楚庭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的态度与反应也实在微妙,顺着这些蛛丝马迹一一追查下来,他心中的想法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证实。
唇角抿出一个勉强的弧度,楚庭十指交叉,很快又将神态恢复如常:“其实……当初我赶到桂安海时,我正好看到你掉入海里。”
那一瞬间,心悸和恐慌彻底侵袭了他所有的感官与知觉。
几乎是连想都没有想,楚庭立刻从船上跳了下去——他记忆里,我并不熟悉水性。
“你是不是也不记得那天在海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了?”不知为何,楚庭的笑容越来越苦涩,悲伤的色彩一点点将他眸里的情绪侵占、同化。
我心口的位置传来隐隐的疼痛……我记得的!
原来那真的不是我的错觉!
那天在深海里下坠时,我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到那一刻也该画上个终点了。
我的身形如蝴蝶轻飘飘往下沉时,却有人从侧边抱住了我的腰肢,拼了命想带我往上游。
透过蔚蓝深邃的海水,我可以看到温暖而炽热的太阳光亮,可近在咫尺的那个身影,我却怎么也瞧不真切。
他在水中给我渡气,满心满眼都只容得下我一个人的身影。
后来我在伦敦醒来,阿闫却告诉我,这些残缺的记忆碎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场景,我也从未坠入深海。
楚庭自顾自说着,就好像他的故事从来不需要旁听者:“不记得也没关系,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可那一天之后,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是为了自杀跳海的,尸骨不明。”后几个字他说得囫囵,嗓音中夹杂上艰涩。
他把我带回海岸后,自己也晕了过去。清醒过来时,他第一句话就是追问着我的下落,没看到站在一旁的季佳芮神色变了又变。
接下来几天里,楚庭疯了般跑去那片海域,可都是满载失落而返。
他就这样找了我四年,也找着机会打击报复季氏集团,毕竟他那天看得分明,当初把我从甲板上推下去的人就是季佳芮。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我心里已经不抱任何期待能找到你了……我甚至觉得这就是上天给我最好的惩罚。抱憾终身、众叛亲离,我这一辈子活该如此。”
楚庭最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却藏着最动魄人心的鲸波鳄浪。
可……我们后来到底还是在伦敦、索马里相遇了。
我策划着复仇,他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欢喜,用以抚慰心里的裂痕。
“你说完了吗?”在楚庭说话停顿的间隙里,我抬起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望向他。
直到如今,我仍发现自己喝不习惯奶茶,糖精与色素冲兑而出的甜意,总让人感觉到太腻堵。
楚庭话音放轻,像是怕惊扰了谁般:“这么多年,我也在查着当年的真相……只是,陈娇你能不能选择相信我一回,你父亲的死真的与我没关系?”
陈泽珉去世时,他还是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
而且就算他在现场,目睹了那场意外……可我是不是也对他太过苛刻了?
对一个连是非都不能完全明辨的小孩子来说,他在面对那么多警察的询问且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究竟要怎么克服恐惧,才能把他看到的事实都倾吐出来?
任何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权利,为什么楚庭当年选择了不把他亲眼目睹的事情说出来,却被我谴责了数余年?
“可楚慢寅就是楚林顷,对吗?”楚家真的能和我父亲的死摘个干净吗?
我不信。
楚庭想反驳,到底欲言又止。他的眉心透露出浓浓的疲惫,眼底铺上一层倦色。
“如果我说是楚络京,你会信吗?”那点脆弱到不堪一击、甚至聊胜于无的信任,让楚庭倍感疲惫。
“而楚络京只是当初我爷爷战友的托孤,除了改过楚姓真的和楚家再无一点关系,你又信吗?”他淡淡垂下眼帘,像是真的累了。
家族斗争,牵连到无辜人也实属不该。
可楚庭想不明白,他该如何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道歉与负责任?
所以,楚庭也会想,上天有时候是不是对他也太过不公了?
他身上背负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楚庭抬起头望向我时,眼神却突然一愣怔,挤出来的笑容无论如何看都是勉强的弧度——刚才大段的时间,他絮絮叨叨了那么多,可原来我都没有在听?
我的目光落在橱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和半空中突然升腾而起的孔明灯上,手上的动作也不曾停歇,一直在用吸管搅拌着杯里的珍珠和芋圆。
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楚庭要怎么说服自己,我刚才真的曾分过片刻心思在听他说些什么?
于是那些差点要呼之欲出的关心与思念,楚庭识趣地闭口不提。
我们两人又陷入熟悉的、尴尬的沉默中。
时间嘀嗒流逝,大约三分钟后,我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再次问楚庭:“你说完了?”
只是这一回,我语气中的不耐烦毫无收敛。
打了个呵欠,我的嗓音染上慵懒:“如果你说完了的话,我是不是不需要再继续奉陪下去了?刚才在你说话时我没有选择中途走人,只不过是因为我的礼仪和教养不允许我如此做。但我刚才突然想到,我凭何需要尊重你?”
我和楚庭什么关系?他值得我对他以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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