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庭缄默不言。
他现在的脾气如同一团干瘪的棉花,任我怎么往上挥舞拳头都默不作声。
拿长满刺的话激他,拿敷衍的态度惹怒他……可我耍了那么多把戏,也始终揭不下来楚庭脸上的面具,看见他最真实的样子。
“看来是我叨扰了。”楚庭唇角抿出弧度,话语里品不出什么情绪,“那sofia小姐要是困了的话,我先送你去酒店休息?”
我垂下眼睑,看见楚庭的指尖正紧紧扣着他的公文包,像要从中拿什么东西般。
而又是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公文包里装的东西只有一样,那便是楚庭曾经给陈娇写过的“遗书”。
如果不是这一个晚上我粗暴地打断了楚庭的话语,他本来打算同我分享这四年他的心迹。
他已经做好了撕下脸上血淋淋面具的准备了,却被我推着连连向后退。
“你送我去酒店是怕我这一路会出现什么意外?可我觉得你才是我身边最大的危险隐患。”
他只要出现在我身边,我一颗心着实难放到肚子里。
“今晚一别后,我希望在短时间内,我和楚先生都不必再见了,毕竟我们见面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是吗?像你今晚絮叨的这些话,我实在无法共情也不想共情,所以我们也别选择为难彼此,让各自都过得轻松一点,不好么?”我眨了眨眼。
刚才说话时我没控制自己的音量,和楚庭的对话毫无意外也传到了那对老夫妻耳里。
老太太有一颗八卦心,耳朵竖了起来,眼神也不断往我们的方向偷瞄,却又被老伴嘴上止不住的嫌弃。
“人家小两口之间闹矛盾,关我们什么事情?你就别操这个闲心,好好看你的报纸行不行?”
“胡晏新,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呗?”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污蔑我……”老爷爷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神色也突然正经起来。
我假装没有听到这对有趣的老夫妻刚才究竟在聊些什么,只淡淡说着:“结个账。”
老爷爷觑着我的神色,小声地说着:“姑娘,今晚的奶茶对口不?其实……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也像做奶茶,而男女朋友之间又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开的……”
我越听这话越觉得不对劲,也很显然,老爷爷误会了我和楚庭的关系。
“二十五块钱?那我直接扫二维码吧。”
这转移话题的手段纵然并不光明,但好歹能把话题方向带回正轨。
付完钱后,我脚步生风已经准备开溜,却仍能隐隐听到那对老夫妻的一两段对话。
“瞧,你不八卦,你说话有技巧,都把人家姑娘给吓跑了!我还想着这姑娘合我眼缘,没准我真能和她好好聊上几句,你倒好,把人家说话的路都堵死了。”
“你以为我想说刚才的话?那我的问题不是帮你问的吗?而且我看那姑娘也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话音渐渐听不见了,我甩了甩头发,踏出奶茶店门口时,觉得自己应该把今天的这一切都忘了,包括楚庭的长篇大论的“演讲”以及他在我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的清晰身形和面容。
凌晨四点,我身体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有了片刻的放松,并且它主动释放与传递了困倦的信号。
随意找了一家酒店入住后,我几乎是沾枕欲睡。
可不知为何,我却想起了自己发烧的这三天夜晚,楚庭都徘徊逡巡在我家楼下的场景。
一夜未眠。
早上七点,我起床去泡了个热水澡,把皮肤都泡得通红。
站在全身镜面前,我再次悲哀的发现自己黑发下隐藏了许多的白发,吃药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加速了人的衰老。
早些年网络上曾流传着一句热梗:“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我几分像从前?”所以……时隔四年相见,楚庭究竟是怎么一眼认出了我?
把脑海中有关楚庭的记忆都暂时剔除了干净,我换了套白色的棉麻家居服,去找母亲。
当初母亲出院时,楚庭心里放心不下她,于是在她的手机上安装了定位软件。
而如果别人也在母亲的手机上安装任何定位软件,他手机上会立刻接到通知。所以今天凌晨我那么着急说要来盐城时,他已经猜出了我来这儿的真正意图。
而顺着手机定位,我找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了母亲入住的酒店。
窗明几净的宽敞房间里,母亲一个人闷闷地坐在阳台上,很奇怪,程浔声并不在。
紧邻床头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滑蛋粥以及一个煎饼果子,想来应该是程浔声知道了我要前来的消息,把空间留给了我们母女俩。
母亲坐在阳台,看着辽阔的天和蔚为壮观、彤红的日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我也没有想过,对上她眼眸时,我的脑海里也会缓缓出现“浑浊”这个词。
“妈。”我轻轻开口道,“我回来了。”
母亲有些拘谨地起身,手足无措地问着:“你……是谁?小程呢?我、我要找小程——”
她的情绪波动起来,带着一个小孩子身处陌生环境的慌乱感。
我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里,可、可为什么母亲能记住程浔声,却记不住她含辛茹苦十几年拉扯长大的亲闺女?
我的掌心一片冰凉,想上前抱住母亲却又拍惊扰了她,到底不敢贸然行动
。“妈,我是陈娇呀,我今天特意回来看看你。”我嘴角扬起一抹笑,并努力使这个笑容看起来像裹了糖意。
“陈娇……娇娇,可是我的娇娇,不是死了吗?他们都告诉我,娇娇跳海了……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而且你长的不像她。”母亲目光平静,认真打量着我。
她说这些话时,用的都是陈述句,语气也无波无澜。
我勉强捕捉到了一丝悲伤情绪,它却很快被风吹散。
“这个消息还是楚家那孩子来告诉我的。他来的那天是个雨天,登门来拜访时他也不肯拿把伞,反倒是把自己浑身都淋了个湿漉漉的。”母亲的语速缓慢,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本来对这个孩子态度就不好,当时我恨不得立刻拿个扫帚把他撵出门去。”
“可他突然‘噗通’一声朝我跪了下来,同我连连道着歉,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泣不成声。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好奇怪,为什么要跑我面前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一时心软了,没把他撵出去……然、然后,他就告诉我……”母亲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情不自禁地摩挲着交叠在身前的双臂,“我的娇娇跳海死了。他说,我的娇娇跳海死了!”
母亲的脸色灰白,一口气憋闷在心中,呼吸渐渐不顺畅起来。我急忙上前轻拍母亲的后背,给她顺着气,很多话却又突然卡在了喉咙间,说不出口只能任由沉默喧嚣。
人心都是肉做的。
一想到楚庭两次下跪都是因为我,我的心里也传来了枝枝蔓蔓的疼痛。
母亲目光开始涣散,没有了焦点,而我明明站在她的身边,对她来说却像个透明人般。
她兀自念叨着:“那是我唯一的孩子啊,听到这个消息你知道我这里有多疼吗?”
她的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心脏搏动声音微弱,似在慢慢沉寂。
“于是当时我想也没有想,手边拿到的所有东西都往楚庭脸上砸去……”
母亲突然目露凶光,把我恶狠狠地推开,“所以我的娇娇早已经死了,你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冒充她?!”
你到底是谁?
这一句问话,是一把将我凌迟的刀,刺得我心脏生疼。
我要怎么解释,又如何把那些岁月再一一阐述给母亲听,以致能让她相信我?
有人推门而入,身上裹挟着融融春意。
“赵姨,冰糖葫芦我买回来了,看看这是不是你想吃的那一款……哟,娇娇姐也在呀。”程浔声看阳台上风大,朝我善意一笑,询问母亲要不要进房间里面坐着。
他自然而然搀扶上母亲的手臂,而母亲也十足地信任他,紧紧地挽住了程浔声的臂弯——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母亲还偷瞄了我好几眼,眸里满是戒备。
我视线又开始漫无目的,最后只能落在自己脚尖上,发了片刻的呆。
“这是你买回来的冰糖葫芦?胡说,这根本不是山楂做的糖葫芦,这串是草莓。”母亲小声和程浔声说着话,话语里虽然带上了埋怨,但是也听得出亲近之意。
我的心被一根看不见的细针刺疼,如果能允许我喜怒形于色,我想那一刻我早就疼得龇牙咧嘴了。
“你拿的那串是草莓,这剩下的可不就是冰糖葫芦么。而且我去买的那家店,就是你昨晚和我一直念叨的那家店,我可是足足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呢。”
山楂和草莓上裹着洁白的糖霜,和红色相映成趣,增添了色泽的诱人程度,让人看了就胃口大开。
母亲扁扁嘴,到底又从袋子中选了一串色泽鲜艳的冰糖葫芦塞入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我家娇娇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我想带回去给她尝尝。”
母亲孩子气的话语搭配上孩子气的动作,让程浔声咧嘴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的相处氛围温馨,完全没有刚才我和母亲相处时的剑拔弩张与提防警惕。
程浔声朝依旧站在阳台上的我努了努嘴:“你家娇娇不就在那里站着吗?娇娇姐,你怎么还不进来?阳台上的风那么大。”
那一瞬我如蒙大赦,脚步一拔,迈进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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