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济南城大概几十里有一座留城,这座小县城在燕军南下之前还是很繁华的,毕竟背靠济南,又近官道,再加上县城境内有块景色优美的湖泊,好些济南城的达官贵人都喜欢过来游玩,久而久之就让此地发达起来,临湖的酒楼青楼开了一片又一片,老百姓们也不再把生计全落到种地上,日子肉眼可见地变好起来。
但一切在前不久都变了,先是朝廷的讨逆大将军李景隆带着十几万兵马逃难似的往南跑,那乱糟糟的大军,少得了骚扰百姓的士卒?吃拿卡要之下,不知多少百姓遭了殃,好不容易等到大军过境送走了这帮瘟神,得,燕军又来了。
而且这一来就呆了好几个月,虽说燕军士卒祸害百姓还没朝廷的兵来得厉害,但战乱四起,生意哪儿还能做得下去?不少百姓还猪油蒙了心收拾家当往济南跑,以为跑进城里就安全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活没活着。
仅仅几个月,原本繁华的城池就变得荒凉萧瑟,不知多少酒楼客栈停了业,多少安居乐业的百姓下落不明,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燕军退兵,还活着的老百姓从县城的各个角落钻出来,互相看看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然而这种全城的喜悦情绪并没有感染到坐在湖边民居里的两个汉子。
桌上摆了几个酒坛,两个汉子谁也没有说话,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等到最后一坛见了底,有些痞气的汉子放下手里的杯子,站了起来。
他扬起巴掌朝对面那埋着脑袋一字不吭的汉子扇了过去:“王五,老子草你亲娘!三个月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有脸回来?你他妈怎么不去死?”
被一巴掌抽飞出去的王五垂头丧气活像是只挨了打的土狗,灰尘四起中,他捡起了掉落的酒杯,喝光了里面的残酒,红着眼睛站起身子:“我再去找找。”
“找?找你亲娘!主官大人就在济南城里,那里头的模样老子想都不敢想!”
魏老三越想越气,大踏步走上去就是两脚:“你也算他妈的亲卫?看着主官大人进了济南城,你居然没跟上去?天天守在外面有屁用?你个狗日的窝囊废...”
挨揍的王五连护住自己的动作都没有,如果可以,他也想揍自己一顿。
三个多月了...济南城前主官大人下落不明,他觉得主官大人不会进济南城,就在城外的人流里寻觅着,结果直到城头开始射箭,他也没找到主官大人的身影,就算他回到了这个小县城的前哨站,也还是没看到主官大人回来。
这个前哨站是主官大人带着秘谍司谍子充当探马,给追击李景隆的燕军探路时设立的,除了这里,济南周遭地界都没有秘谍司的人,如果主官大人没有进济南城,那他就一定会回这里。
一切都指向最坏的那个可能。
三个月来,王五去了无数次济南城外,哪怕燕军在攻城,他也想进去找到顾怀,只可惜铁铉连朱棣的大军都能挡住,又怎么可能放他这么个小小的亲卫进去?
每次寻找无果回来时,同样在济南城外发愁的魏老三就会和他打架,一开始王五还会反抗和魏老三打个有来有回,但后来也就没了反抗的力气--主官大人是自己弄丢的,主官大人的亲卫只有自己和魏老三,如果那天在城外的是魏老三,是不是主官大人就不会丢了?
这么一想挨揍起码还能减轻些负罪感,毕竟半夜睡不着的时候连他都想扇自己两耳光。
所谓亲卫,和手底下普通的兵是不同的,他们是你在行军打仗时唯一能信得过的人,他们的待遇是最好的,军中晋升,除了军功,做亲卫是最好的途径,如果能做到统军主帅的亲卫,战事顺利有功劳会上眼药的话,锻炼两年外放独自带兵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但是与之相对的,亲卫也有自己的职责,战场上保护主帅安危,挡箭断后之类的事情不用多说,平日也要常伴主帅身旁,所以...世上哪儿有主帅丢了自己却安然无恙的亲卫?
一想到这儿王五就又羞又愧,他本是陈平的兵,但他也是跟着顾怀进草原打过仗的,南下之前陈平交代了很多,说主官大人平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身为亲卫就要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他陈平当初也在主官大人身边做过亲卫,所以让王五不要觉得这是什么委屈的事情...要是陈平知道了济南发生的这些事,他王五还有什么脸回北平?
又是狠狠的一脚直踹脸侧,魏老三嘴里的污言秽语还是连绵不绝,这黑厮也就在顾怀面前乖巧些,当初在军中在秘谍司就是个浑人也怕三分的兵痞,可听他句句提到自己的老娘,王五也有些忍不住了,老实人发起火来可比一般人可怕多了,他一把抓住魏老三的脚将他扯倒在地,翻身骑上去就左右开弓:“你以为我想?我不想进济南城?你再提我娘,我今天跟你玩命!”
两个上阵杀敌眼都不眨的军汉就这么在狭小的民居里打将起来,一时灰尘四起家具散架,两人渐渐也是打出了真火,魏老三平日就看王五不太顺眼,总觉得这厮莫名其妙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亲卫,而且老实巴交的未免太跌份;王五则是压抑了三个多月,往日济南没开城也就罢了,如今燕军撤退了还没有主官大人的消息,总觉得主官大人怕是凶多吉少,心底那根弦断了也就豁出去了,再加上平日没少挨魏老三的拳脚,今日不讨些脸面回来总觉得吃亏。
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总算还有点理智没用上战场杀人的法子,都走的军中技击的路数,但下手狠了也不免拳拳到肉,正当他们打得越来越不可开交,手都伸向腰间的刀时,一道站在院子外看了许久的身影才出了声:
“虽然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很好,但你们能不能先给我找些吃的?”
……
鼻青脸肿的王五强按下心头的喜悦,提着食盒越过了大门,只是那脸上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尤其是当他看到那道身影还好好坐着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就更加明显了。
看起来更像是个难民的顾怀正听着魏老三说话,饿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见王五回来,他对着魏老三指了指王五:“你跟谁学的打小报告?是汉子就当着别人的面说。”
这话一出王五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魏老三这么不要脸,自己就去酒楼买趟饭的功夫也能在背后说坏话?
他摇摇头懒得跟魏老三计较,如今主官大人回来了,也就犯不着和那黑厮斗气,而且看主官大人这模样...怕是在济南城里受了不少苦,他连忙打开食盒,一盘盘香气四溢的菜拿了出来,主官大人的眼神越变越奇怪,但就是没动筷子。
被主官大人带回来的清秀少年就没那么能忍了,可筷子才伸出去就被主官大人拍掉:“喝了几个月的稀粥,一下子吃这种大鱼大肉,肚子受不了的,你不想一直往茅厕跑,还是老老实实喝粥好一点。”
一身少年破破烂烂少年家丁打扮的徐妙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还是老老实实按照顾怀的说法喝起了粥,顾怀也喝了几口填了填肚子,又拿起鸡蛋给她剥了起来,才开口问道:
“说说吧,怎么回事?”
这话就是在问刚才那一幕了...王五尴尬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魏老三的脸皮就显得厚多了:“俺们切磋武艺呢,他听说俺是军中头等好汉,就缠着要俺教他几招...”
顾怀没搭理他,看向王五:“他仗着资格老欺负你?”
都是当兵的,难道还要主官来帮忙出头?那未免也太不像样了,王五摇了摇头:“是切磋。”
顾怀叹了口气,他多少也猜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光看王五刚才见到自己那表情就明白了,不过魏老三这憨货虽然浑身上下全是臭毛病,但忠心是没话说的,累死累活靖难快一年了官职都没升半分也没见他有怨言,还是跟着自己天南地北地跑,自己在济南出了事,他迁怒到王五身上也情有可原。
“济南...是我自己要进去的,和你没关系,当时情况太乱,也没办法让你给王爷托个口信,”顾怀将剥好的鸡蛋递给徐妙锦,“不要自责什么,虽然带着你进城会少很多麻烦,但济南那个人间地狱...你没进去也是件好事。”
听见主官大人这么宽仁,王五越发羞愧和自责了,他站起身子,垂在身侧的两只大手摩挲着裤子,铁打一样的汉子此刻竟然有些眼红,不过他平日老实巴交的,此刻连点表忠心的话都说不出来,看得顾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能摆摆手:“行了行了,这模样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你准备号丧...坐下吧,以后魏老三再欺负你,刚才那法子就挺不错的,都是同袍,动刀子肯定不行,但谁要是技不如人挨了揍,来找我我也不会管。”
他冷笑一声:“我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觉得你两说不定还能有共同话题,能成为不错的朋友...两个大男人学起女子扯头发,真他娘的埋汰。”
气氛松缓下来,傲娇萝莉还在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从济南出来这几十里,他和徐妙锦是真体验了一把难民逃难的感觉,但眼下既然已经回到正轨,有些事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顾怀的脸色凝重下来:“说说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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