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走,天气就越阴沉,幸运的是并没有雨雪,不过气候干冷,再加上仿佛没了色彩一般的沿途风景,配合孤零零在官道上往北行去的马车,莫名地有了股萧瑟的味道。
既然没有阳光,自然也就不用打开马车的车窗晒太阳,车帘摇动间,坐得很直的顾怀握着笔,正批改着一封封沿途谍子送来的谍报,时而眉头微皱,大概就是某处前线又送来了不好的消息,或者是某个秘谍司的情报站又被锦衣卫连根拔起,秘谍死伤惨重...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光占便宜不吃亏的好事,能把损失维持在这种限度,顾怀已经很满意了。
一只小手调皮地轻轻戳了戳他的腰际,顾怀的眉头舒展开来,放下笔拿起果盏里的干果,看也不看地伸出手去,一张樱桃小嘴便“啊呜”接过,然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大概是在表示很满意。
在栖霞山下一起住了几个月,甚至还一起过了个年,傲娇萝莉好像越来越散漫越来越不在意男女之间的界限了...那只小手又开始戳,顾怀无奈地回过头,看着躺在软榻上的徐妙锦:“怎么了?”
“你好忙哦,”徐妙锦换成了趴的姿势,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看着顾怀,“都不陪我说话。”
“无聊了?”
“人家想听故事。”
还真像孩子一样...顾怀拿起笔,继续批改着谍报,理了理思绪,便开始讲起上次没说完的故事。
清朗的声音传出马车,坐在车辕上的两个糙汉子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别过了头看向官道两旁。
有些舌根子可不能乱嚼...不过主官大人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点?里头躺着的可是堂堂郡主啊,怎么养得跟邻家小妹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正经郡主也不会跟着主官大人天南地北地到处跑,魏老三跟着主官大人也快两年了,更是没见过主官大人对谁有这样的耐心和温和。
果然是有点猫腻...魏老三来了兴致,扬了扬马鞭让马加快了些速度,在笃笃马蹄声中凑近了王五,开口道:“俺一早就看出来了!俺跟你讲,当初俺第一次跟着主官大人南下,在主官大人那祖宅后院...”
清朗的讲故事声停下,车帘被掀开,顾怀面无表情地看着兴致勃勃的魏老三和竖起耳朵的王五:“到哪儿了?”
魏老三刷一下坐了回去,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大人,已经进了河间三府,再往前就进德州地界了。”
“才到德州?”顾怀冷冷地瞥了魏老三一眼,“老样子,进城镇歇一晚,把谍报收上来,再继续往前。”
“是!”
想起刚才顾怀那个眼神,魏老三背后冷汗直冒,看主官大人放下了车帘,他松了口气,看王五还竖起耳朵等他继续讲下去,他没好气地想开骂,突然想到这老实巴交的王五最近胆子越发大了,肯定是要还手的,到时候给主官大人听到倒霉的还是自己,心头的郁闷不由更胜一筹,干脆就把气撒到了拉马车的马身上,狠狠抽了两鞭子:
“驾!”
坐回车里的顾怀看了看徐妙锦,才发现大概故事太平淡,小丫头已经睡着了,赤着一双玉足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叹了口气,拉过毯子给徐妙锦盖上,又端起矮几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待心神平静,才提笔重新在谍报上批注起来。
从金陵出发,过黄河入山东,又一路往北,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才进了河间三府,眼下已经一月下旬了,离开春不剩多少日子,朱棣...也果然如一开始预想的一样,已经重新整合了大军,准备再一次南下。
从某些方面来说,顾怀也是能理解朱棣想法的,多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固然更好,但朝廷同样也会缓过气来,当初一场一场艰难战事打出来的大好局面,很有可能随着朝廷大军的合兵,还有战乱地方的安稳再一次变成对燕军的不利局面,到时候盛庸可就不会再犯和李景隆一样的错误了,耽搁下去,吃亏的终究是燕军。
作为谋士,顾怀考虑得更多的往往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战略层面的优劣,毫无疑问在东昌战败之前,战场的主动权是握在朱棣手里的,数万铁骑的兵锋朝廷只能苦苦固守以抵挡,德州和河间三府的沦陷也注定让朝廷没办法再步步为营把燕军逼到北平城下,所以顾怀才会动身去一趟金陵,在敌人的大本营埋下很多钉子,让李景隆成为政治舞台上的新星,整合起另一股势力和削藩派官员对抗,事实证明他做的还不错,如今的金陵朝野已经乱了起来,但东昌的战败,却再一次把燕军逼到了悬崖边上。
终究还是要正面决战一战定胜负么...赢了盛庸的兵马会被打散,会被逼回山东,北境重归朱棣之手,打输了,朱棣就再没了翻身的可能性。
这已经不是走钢丝了,这是拿全副身家上赌桌,不过靖难不就是这么一路赌过来的么?事到临头还患得患失,往往会输得更惨。
一片莽莽群山出现在了官道的尽头,过了这片群山,就进德州地界了,眼下德州处处战火,朝廷忙着收复,残余的燕军忙着固守,而朱棣的目标,显然也会是德州。
顾怀放下笔,知道这次是避不过去了。
或许...自己又要再一次带兵了?
……
北平城外的大营里,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从东昌战败回来后,十万步卒只剩不到一万,四万骑兵战损倒还勉强可以接受,毕竟盛庸平安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这些骑兵堵在南边。
明日一早誓师完毕,朱棣就会带着这些刚刚训练整编完毕的士卒,再一次南下,去和盛庸再打一场决战。
本以为这个冬天会很平静,可谁能想到形势居然一下子坏到这种地步?现在再想休养生息却是没了机会,这一次如果再输,就真的再也无力回天了。
已经在人前表演了一次又一次信心满满雄心壮志的朱棣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正在打坐的道衍,目光很复杂。
这个怪异的和尚已经跟了他十余年,但他依旧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和尚的心哪怕一瞬间。
他在想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他到底对这场战争有没有信心?
朱棣一无所知。
这个和尚从不安心过日子,一心一意想造反,更让朱棣惊叹的是,哪怕情形已经到了如今地步,这个和尚还是不慌不忙,悠然自得,每天处理完政务就闭目打坐,好像无论怎样的紧急状况,都没法让他露出惊慌的表情。
真是难以捉摸的人。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靖难起兵到如今,他真正地体会到了天子之路的江南,要想获得那无上的荣光,代价...真的太大了。
从夺取北平城的孤注一掷,到真定击退耿炳文的松一口气,再到两次击败李景隆,解了北平之围的狂喜,再到坐拥北境,围困济南的意气风发,以及眼下的进退维谷怅然若失...
即使朱棣确信自己有无与伦比的军事天赋,有出色的谋士可靠的文臣武将勇猛的士卒,这一路仍旧是走得太艰辛了。
尤其是这次的大败,更是重重地提醒了他,前路...依旧凶险。
真要说起来,朱棣似乎已经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相比之下还是之前老老实实做藩王的时候轻松畅快,虽然是那亲侄子一步一步逼他造反,但如果有得选,谁愿意每天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而且还一眼望不见头?
朱棣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道衍,劝他起兵的两个始作俑者如今一个在南方,而眼前的和尚似乎变成了一个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人,朱棣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有些苦涩的微笑:“真没想到...靖难居然如此艰难,现在看来,若是能和大师一同出家为僧,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总好过这般惶恐不安。”
本来就是个玩笑话,前路未卜,只是想发泄发泄压力罢了,但听见了朱棣的这番话,一直闭目打坐的道衍睁开了眼,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朱棣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道衍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向朱棣行礼,那张完全不像出家人的凶戾脸上,突然露出了极其暴戾的表情,他一把抓住了朱棣的衣袖,用近乎咆哮的语气怒吼道:“殿下,已经没办法回头了!这是谋逆,我们是乱臣贼子!不要有任何可以全身而退的妄想,若是失败,只有死路一条!”
朱棣被惊呆了,这些话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他也明白若是失败只有死路一条的道理,但这些天来他一直扮作信心十足的模样,何尝不是根本不愿意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甚至于刚才能开那种玩笑,不就是在想方设法逃避?
不愧是道衍,一眼就看出了朱棣的心境,天子之路时而明朗时而乌云密布,战场主动权两军交替,此时的朱棣,已经隐隐有了些心魔。
他甚至开始徘徊不前。
道衍的逼视很可怕,他那对老虎般的大小眼里射出瘆人的寒芒,朱棣带着一丝无奈的表情垂下了头,过了半晌,他重新抬起了头,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那冷酷的表情。
“是的,你是对的,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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