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新年,再怎么打仗,当兵的也还是想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日子休息休息的,尤其是在跟着盛庸钻了几个月的大山和林子以后。
已经是大年三十,近半个月来燕军都无动向,带着大军驻扎在易县的盛庸也就放松了很多警惕,在他看来,燕王就算再急迫于南下,也不可能置军中将士的感受于不顾,朝廷将士想要过年,燕军难道就不过了?所以这个时间点估计是打不起来的,他便下令让寨中挂起些红灯笼,贴几副对联,人手发杯水酒,再让管伙食的做几顿大鱼大肉,也好让连着和燕王对峙了好几个月的士卒们过个好年。
军令一下,全军欢呼,这寨子位于大山,平日物资运进来很不容易,所以连军粮都是省着吃的,平日伙食差到不行,如今不仅亲眼看着一头头猪被下了锅,上头还有水酒发下来,一个个士卒自然是对盛庸感恩戴德至极,自从战事开启从未出现在此地的欢声笑语登时连成了一片。
只是当兵的可以借今天放松放松,当主帅的却是不行,盛庸是个勤勤恳恳的性子,也不讲究出营账和士卒同乐那一套,听到外面无数士卒在新年的气氛里欢歌,他也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就看起了行军地图。
不得不说还是铁铉有办法...自己之前退守山东,和他见了一面,这个从未读过兵书,只是在济南一战里得到锻炼的书生给自己指出了一条明路,那就是借着这一片大山和树林与朱棣周旋,他没办法让骑兵进山钻林子,也没办法越过自己去打济南,就算自己手上兵力只有五万,也大可以在他进山东后断其粮道,而济南有铁铉守着,自己很放心,到时候再加上徐辉祖的十万大军,说不定就能把朱棣堵死在山东。
这是个看上去牢不可破的阵形,三个战略点互相依存,盛庸自认如果是自己面对这个架势,怕是会断绝所有南下的念想,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清理北方两分天下,可朱棣敢这么做么?他真要划江而治,岂不是坐实了起兵造反的千古罪名?
死局,这是朱棣的死局。
盛庸很满意,他觉得自己在几次失败以后终于找到了对付朱棣的办法,在这个时代可能没有将领能在战场上赢过朱棣,但天下大势,终究是朱棣无法违抗的。
然而这种自信乃至自满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营帐的帘子就被亲卫掀开,那个年轻的亲卫原本还在和同袍庆祝新年,如今却满是仓皇和焦急:“大帅,燕军出兵了!”
盛庸愕然抬头,却并没有慌乱:“多少人?谁带兵?出兵何处?”
亲卫吞了吞唾沫:“只看到过万精骑,带兵的帅旗写的是‘顾’字,已经越过了咱们的岗哨,往南去了!”
“过万精骑?还越过了咱们?”盛庸一怔,立刻站起了身子:“传令...”
手抬到一半他就停了下来,过万燕军精骑听起来是很吓人,但说句不好听的,这万把人马扔进山东可能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朱棣在想什么?大过年的,不在军营里过年发他娘的什么疯?
疑惑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斥候带着风闯了进来,一把推开了那站在营帐门口的亲卫:“将军,德州回报,燕军已出德州地界,浩浩荡荡奔山东而来!”
“这次又有多少?”
斥候满脸的绝望:“太多了,数不清,燕军...好像是全军拔寨!”
“什么?!”
……
德州往北的官道上,平安正带着他的大军行军。
这次南下,说白了也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学学朱棣把德州的军粮给烧了,毕竟燕军远征在外,要是没了粮草,他的下场会比当初在德州的盛庸惨很多。
身后的这四万大军,是真定的全部家当,一带出来,真定就几乎空了,但平安并不担心朱棣会转头打真定,因为只要他时时刻刻盯着朱棣大军的一举一动,就能赶在朱棣之前回城固守。
想到这儿平安不由有些自嘲--看看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自己一开始明明是想带着大军和朱棣对垒,然后光明正大地赢他一把,结果现在都他娘的快混成游击队了,要么是去打北平逼朱棣回援,要么是袭扰保定的燕军粮道,要么就是徘徊在德州外围寻落单的燕军下手看看能不能捅朱棣的屁股...
简直寒碜到不行。
不过能让朱棣进退两难,心烦意乱,他还是很开心的。
出兵在外已经半个多月了,朱棣没能和盛庸打起来,也就意味着平安没办法找到机会进德州,军粮的消耗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朝廷大军嘛,只要没被燕军占领的区域,晃悠晃悠总能找到粮草的,只要不是在作战,很容易就能撑过去,但人困马乏也是真的,尤其眼下还是新年,好些真定的兵都想回家和家人团聚,这样的声音一多起来,平安也没办法压下去。
还是那句话,这个时代的将士关系,是需要维系的,如果一个将领真不把手底下士卒的想法和性命当一回事,那距离战败跑路也没多久了,所以平安也就打定了主意,今日若再探马还带不回好消息,那就收兵回真定,起码也要让士卒们赶上元宵。
就这般又在德州外围晃荡了许久,终于是有探马回报了,带回来的也确实是好消息,朱棣果然还是那个喜欢使阴招的性子,大过年的就想出兵打盛庸个措手不及,平安一听大喜过望,立刻下令全军开拔,务必要在德州肆虐一番,给出兵进攻的朱棣上上眼药。
只是随着他带着大军进了德州,情况就越来越诡异了,因为这一路上,根本没见到几个燕军士卒。
那些原本驻扎着燕军的小城池,空了;那些官道上巡弋的骑兵,没了;甚至当他们一脸茫然地到了德州城下,才发现城头的燕军大旗都没了,整座城池空空荡荡,除了那些在一次次德州易手里变得麻木的百姓,连个燕军的人影都看不到。
平安的脸色白了白,燕军在德州囤积了超过十五万兵马,而现在,这些人都去哪儿了?
德州...空了!
……
顾怀伏在马上,感受着刀子一般划过皮肤的冷风,尽量抬起身体适应着身下战马起伏的弧度,以此节省体力和马力,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一万精骑,还有被抛在身后的那片群山,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自己和朱棣想不到那条路,盛庸他们也一定想不到,但他们并不是蠢人,燕军的行动轨迹很容易暴露意图,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醒悟这次燕军到底想做什么。
但这么一点他们措手不及的时间就已经足够了,当燕军全军越过盛庸布下的那道防线,就是图穷匕见的那一刻。
有进,无退!
说实在的,连顾怀自己都没想到,朱棣居然会把这一次的主攻前锋交给他,大概得益于草原奔袭那一战的经验,他也没有太多的不安,因为这种后路被断,前路漫漫的事情,他已经经历过了一次。
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前方的一座座城池就是草原上的一个个部落,不要考虑什么撤退,不要思考什么得失,所有的路线,所有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指挥大军团作战,此时的顾怀或许还会有些乏力,但这种带着万数骑兵冲锋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了很多次,也算得心应手,就比如这一刻,他能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孤身骑在马上南下,而是和身后的一万骑兵联系了起来,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恶狠狠地扑向那些拦在路上的城池。
这次是取道馆陶河,所以并不用去济南城下,顾怀稍稍放慢了马速,接过亲卫魏老三递过的地图,看向了上面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点。
他眯了眯眼睛:“东阿...”
……
今天是大年三十,即使是战时,山东地界的百姓们,也还是沉浸在新年的气氛里,东阿这座城池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早早地在街上挂上红灯笼,此地虽然被燕军打进来过一次,但得益于燕军平素不怎么骚扰百姓,所以街道和城池并没有遭受什么破坏,而在燕军撤退后,百姓们也纷纷回到城里,所以此时放眼望去,街道上仍是一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模样,年味儿十足。
爆竹声在城池各个角落响起,硝烟味并不让人感到反感,反而会让身心都染上了一丝新年的喜悦,连守护城门的士卒们都放松了下来,在凛冽的寒风里抱着长矛闲聊着,等待着轮值换班后去和家人团聚,或者找家酒馆喝上一杯暖暖身子。
没有人担心燕军会不会在此刻打过来,因为从德州到东阿,骑兵行军也要整整两天,更何况前线有那么多将士,燕军以往发兵也是要经历一番苦战才能进入山东地界,如今前线安稳,新年到来,战争的阴影好像短暂地离开了这里,一切都如前些年和平时的模样。
地面忽然微微震动了起来,这种震动在城内很难觉察,但城门处的几个士卒很明显感觉到了,他们停下闲聊,纳闷地看向震动传来的北边,看见地平线上突然出现的那些小点。
这一幕很难不让人想起大海边的潮汐--无数黑点聚集在一起,仿若水面之上翻涌的浪花,朝着岸边温柔优美地卷来,然后在即将看清的一瞬间,分裂向了不同的方向。
然后守城门的士卒却没感受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意境,他们的嗓子似乎被人攥住,即使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低哑的声音:
“敌...袭!”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