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搭建浮桥的行为,很快引起了南军的警觉,盛庸跑到望楼上看了半天,作出了结论:
“缺粮一事,必定被燕军所察,这是要和我军决战了。”
这是个很准确的判断,因为派士卒搜集粮草的行为太过明显,盛庸早料到朱棣会知道南军缺粮的情况,然后趁这个机会发动总攻,他只是没想到朱棣的决断会这般快这般狠,过万士卒散布出去才刚刚有了动作,朱棣就摆出了要进攻的架势。
这条睢河的支流很浅,水流也不急,两军对峙的位置,要强行渡河也不是不行,但有了浮桥,才能让大军全数过河展开厮杀,所以盛庸果断地下了军令--夺取浮桥。
以往两军对峙,往往是缺粮的一方想要速战速决,但这次却反了过来,因为盛庸清楚燕军是孤军深入,只要拖下去,胜利的希望就会越来越大,他都已经不在乎骂名,用上和民众抢粮的法子强行维持对峙状态,就是希望把燕军耗死在这里,眼下燕军急眼了想要玩命,他自然是不肯的,所以夺取浮桥成了最紧要的事情。
两军扎营,俱是离河岸有一段距离,作为将领的必修课之一,就是扎营不能离河太近,要不然上游束流然后再放水,就可以轻易地冲毁大营,南军大营离河岸大概半里距离,燕军兵力本就多于南军,如果真让燕军把浮桥搭成了,南军根本无法屏蔽整个南岸,怕是一下子就要陷入肉搏厮杀的阶段。
对峙了十余日,南军缺粮确实很严重,这些日子全军将士都吃不饱,真要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和燕军短兵相接,盛庸没那份信心,所以他果断地放弃了自古将领们最喜欢的伏击方式--半渡而击,转而想和燕军拉锯,争夺浮桥。
这条睢河的支流虽浅,但朱棣也不会蠢到让十余万大军强行渡河,所以毁了浮桥,这种对峙状态还能再继续下去。
河岸再次响起了厮杀声,十几里河岸,搭了无数条浮桥,两军最为勇猛的士卒在刚刚搭建好的浮桥上开始肉搏,但论起战损,还是燕军死的人多些,毕竟南军的目的是为了毁去浮桥,而燕军则是要突破岸边南军的同时开辟阵地,给身后的同袍们杀出一条路来,两者难度不可同日而语,自然是燕军伤亡更大一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半夜,今夜月色不明,两岸就点起无数火把,拼命厮杀,不知道多少士卒死去之后尸体跌落河水,被河水冲走堆积在各处浅滩,一眼望去,无比血腥惨烈的景象仿佛让人置身地狱,但此刻已经没人能去想这些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浮桥,集中在了对岸士卒的身上,杀死敌人,是满身鲜血两眼通红的士卒们心中仅剩的念头。
河畔的拉锯,望楼上的盛庸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些想不明白朱棣为什么会用这么笨的法子来进攻,但眼下显然不适合过于纠结这个,也只能归结于朱棣是因为兵力强过自己,再加上听闻南军断粮的消息而生了傲慢之心,无论如何,这种拉锯总是对南军有利的,因为盛庸清楚自己身后是整个大明,而朱棣身后则是空荡荡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但很快盛庸的这个想法就被推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后并不是朝廷和万里江山,而是突然出现的爆炸和喊杀声。
站在风里的盛庸愣了愣,迅速回头望去,只见南军大营后方突然出现无数火把,成建制的骑兵开始朝着大营发起冲击,注意力都在河岸的南军士卒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燕军冲进了大营,一瞬间燕军所向无敌的骑兵在大营里冲杀放火,大营各处火光冲天,这里的动静甚至让河岸的士卒们都大惊失色,原本还能维持的防线顷刻间就有了崩溃的迹象。
望楼上的盛庸目眦欲裂,他总算明白了朱棣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强行搭建浮桥以命换命的进攻方法,分明是在吸引南军的注意力,给绕后的骑兵突袭做铺垫!一时间他只想破口大骂,朱棣这王八蛋实在太无耻了,兵力优势,后勤优势,居然还要用偷袭的法子?他娘的他到底有没有将领的尊严和信念?
此时身处河岸指挥战斗的平安也发现事情不对了,得知燕军骑兵绕后袭营,他二话不说就喝令督战队维持河岸防线,敢有退者杀无赦,一片刀光闪动,处死了上百个想要退回大营的士卒,才勉强止住了防线的骚动,不得不说平安此举确实是强行给南军续了命,燕军骑兵攻势确实猛烈,但一时之间也没法突破大营冲到河岸,相反若是真让燕军步卒过了河,防线崩溃,南军今夜就必定惨败了。
平安的指挥成功给盛庸拖延了一些时间,他匆匆下了望楼,带着大营里的士卒拼命抵御着进攻,恰好带兵外出搜集粮草的铁铉也在此时回营,两相合力之下,总算是借助大营暂时挡住了骑兵,但也只能暂时抵挡而已,因为朱棣没有错过这个南军大乱的机会,他见顾怀和顾成带兵绕后成功,当即翻身上马,身先士卒鼓舞士气,河岸的防线,南军大营的抵抗,再一次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而此时,丰神俊朗的徐辉祖正在十里外,静静地看着那边漫天的火光,嘴角轻轻地勾起了一个笑容。
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
按道理说,押运粮草这种事情,是不需要主帅徐辉祖亲自做的,但奈何他实在放心不下河畔的盛庸大军,这才亲自带了三万兵马押送着粮草,绕了个大大的圈子赶往河畔的南军大营。
这一次盛庸和铁铉确实做得太过火了,徐辉祖知道他们的心思,纵兵抢粮,放在平日确实是要被口诛笔伐的大罪过,但眼下这种非常时刻,为了维持大军的稳定,做出这种事情确实可以理解,毕竟只要把朱棣的这十几万大军永远留在此地,这场打了三年的战争,就可以宣告落幕了。
但徐辉祖还是很不放心,他是个做事务必滴水不漏的人,盛庸派兵搜集粮草,可以解燃眉之急,却不能长久下去,所以他从自己大军的粮草里拨出了一部分,想要押送给盛庸,同时也去盛庸大营里看看,查漏补缺一番。
但谁知道就是有这么巧,粮草还没运到,就遇上了燕军全面进攻?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也符合一直以来徐辉祖的预想,如果他就此折返,赌一把盛庸短时间内不会溃败,然后带着十万大军加入战场,朱棣几乎不可能赢。
但他不敢赌。
来回百余里,他手下骑兵不多,就算是急行军,半天的时间至少是要的,可眼下南军大营处处火光,喊杀声隔几里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厮杀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他若是不管不顾地回去调动大军,盛庸败了,朱棣渡河怎么办?
终究是不敢赌,因为徐辉祖知道过了睢河,离金陵就不远了,能做出像样抵抗的大军更是几乎没有,比起在今夜全歼燕军,还是保住盛庸的大军更重要。
一念至此,他迅速传下军令,押送的粮草就暂且搁置在野外,只留极少的人看守,其他人全部行军,朝着战场赶去。
事实证明徐辉祖的选择很正确,当他带着大军来到战场的时候,燕军骑兵刚刚突破盛庸匆忙组织起来的大营防线,而河畔受到激励的燕军步卒也已经在河滩开辟阵地,两面夹击之下,南军岌岌可危,徐辉祖见此情形没有丝毫耽搁,立即让麾下部队投入战斗,而这些从夜色里杀出的援军,果然一下子逆转了战场形势。
徐辉祖选的方位实在太致命了,他没有去管那些在大营肆虐的骑兵,而是选择了河岸战场,刚刚开辟阵地的燕军士卒没想到下游方向居然会出现一支士气高涨战力充足的大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刚刚稳固下来的阵地顿时开始崩溃,那些还在渡河的士卒更是被徐辉祖来了个半渡而击,一时间燕军大乱,渡河大军首尾不能相顾,死伤惨重。
指挥的朱棣也万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深夜里又多出支军队来,稀里糊涂挨了徐辉祖几闷棍后,他终于是弄清了这支大军的来历,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好,立即下令全军撤回北岸,本就极度混乱的燕军阵型再也无法维持,无数燕军士卒亡命般地逃窜向河对岸,而徐辉祖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和平安一起趁势追击,甚至将渡河开辟阵地的燕军将领李斌就地斩杀。
而步卒一退,正马踏连营的燕军骑兵登时压力大增,顾怀顾成两人本来已经议定分兵两侧突袭河岸战场,但见到燕军溃败后,知道已事不可为,立刻开始带兵突围,但大营进来容易出去难,士气大振的南军开始不要命地围堵,万幸有手雷开道,这才险险冲了出来,留下了无数具尸体。
等到天明,双方各自退回两岸,清点之下,朱棣才郁闷地发现这一战燕军步卒折损竟过了三万,骑兵阵亡七千,堪称大败,这次夜袭可以用偷鸡不成蚀把米来形容,不仅没有完成短时间击溃盛庸的战略目标,反而损兵折将,让一路南下的锋锐之气几乎消失殆尽。
而当他知道来援的并不是徐辉祖的完整大军,而只是押送粮草的三万步卒后,这种郁闷就更重了。
而更大的麻烦,也还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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