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起火,朱棣是不能不来看的,毕竟现在打的还是靖难的名头,就算天底下的人全都知道他在造反,面子上的事情也还是要过得去才行,真要是皇帝出事了还当场笑出声,写史书的史官们怕是要把他写成千古唾骂的对象。
世事总是需要一块遮羞布的,朱棣借着宫城火情的名义带兵进了内城,他带来的人马火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其实此刻救不救意义都不大了,因为这一片宫殿几乎都烧成了废墟,而且宫殿中几乎都没什么人,除了一开始烧死的那几具尸体,现在还能剩下的都是些不易燃烧之物。
从宫门到后宫,一路上朱棣走得慢,自然是在等候回报的顾怀,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顾怀居然不是从后宫过来而是从宫外过来,见到朱棣投来询问的目光,顾怀微微摇头,示意事情有变。
朱棣面皮一紧,心中的不安提了起来,这把火...不是顾怀放的?
这一路陆陆续续赶来的官员越来越多,俱都聚到了朱棣身后,他们倒是有心想要和朱棣拉一拉关系,但朱棣此刻哪儿有心情理他们?一行人走到后宫前,怀恩守着几具烧焦的尸体早已在此等候,见燕王来了,他匆匆跑到燕王面前跪下,禀报道:“殿下,奴婢已经仔细辨认过了,相拥而毙的母子便是皇后娘娘和太子,而皇上的尸身...”
朱棣冷冷地低下头:“嗯?”
怀恩身子一抖,看向顾怀,顾怀目光一凝,轻轻点头,怀恩福至心灵,连忙叩头道:“皇上的尸身,也在废墟中寻到,皇上...已自焚殡天了!”
“你在宫中任何职?俺侄儿的尸首是哪具?”
怀恩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回殿下,奴婢名叫怀恩,是皇上临朝的小黄门。”
他咬了咬牙,指向一具烧得焦透了的尸体:“这就是陛下!”
听到怀恩这个名字,朱棣的神色柔和了些,但看到地上那具烧焦的尸体时,他脸颊抽动了两下,一下子跪伏在尸首旁大放悲声,执其手掩面痛哭:“痴儿!叔父进京,只为清君侧,傻小子,何苦如此?”
这一幕实在太滑稽了,辛辛苦苦造反四年,早巴不得朱允炆去死了,然而此刻还要假惺惺地叔父哭侄儿,好些官员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但站在朱棣身后的顾怀一道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好些个官员顿时恍然大悟,也跟着跪下去失声痛哭。
聚过来的官员越来越多,加入嚎哭的自然也越来越多,后宫前偌大的广场一片哭声,刚刚赶到的李景隆远远看着那烧焦的尸体,感慨不已,但场面活儿还是要做的,干脆也跟着跪了下去,抹起了眼泪,毕竟当初他打了那么大的败仗,朱允炆也没把他砍了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激的,伤心虽然不至于,但堂堂天子自焚殡天,做臣子的要说没一点感觉,那也不太现实。
然而正当他感慨万千的时候,兵部尚书茹常朝着几个平日交好的官员使了个眼色,蹭着膝盖转移位置,跪倒在朱棣身前,泣不成声道:“陛下已龙驭上宾,殿下节哀顺变!”
朱棣擦了擦眼泪,恨恨开口:“宗室藩王,非死即囚,堂堂天子,自焚而死,始作俑者,就是那方黄齐泰!俺绝不会轻饶了他们,那方孝孺不是在金陵城中么?可抓住了?”
一直不离朱棣身边的纪纲上前一步:“殿下,方孝孺自困于府中,已被生擒活捉!”
“那猪狗倒不肯死,总是把文人气节挂在嘴边,此时却又忘了?”朱棣冷笑一声,“那黄子澄齐泰不在金陵,也断不能放过!立刻着人去将其捉拿,俺要把他们千刀万剐,以祭陛下和四年来死去的无数英魂!”
纪纲匆匆领命下去了,朱棣放下焦尸,站起身子,茹常等人却没有跟着起身,而是一个头又磕了下去:“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龙驭上宾,四海动荡,宇内不安,非明主不可定天下,唯有殿下继位,方可保我大明海晏河清、江山太平,臣等恭请殿下继皇帝位!”
茹常身后几个官员一同高声道:“恭请殿下继皇帝位!”
跪在不远处的李景隆目瞪口呆,反手就想给自己一耳光,他是早就降了燕王的人,在这里胡思乱想半天,结果却错过了这劝进首功!朱棣成了皇帝,这首倡劝进的可是大功一件,怎的白白让茹常捡了便宜?
不止李景隆,好些官员都反应过来了,呼啦啦一片跑到朱棣眼前跪下,请他登基,朱棣却皱了皱眉,摆手道:“俺只是骑兵靖难,清理朝政诛杀奸佞而已!不料陛下误会了臣的一番苦心,如此轻生,实在让俺悲痛欲绝,俺哪里还有心思继承大位?诸位大臣不如另选贤王,以继大统吧。”
皇帝继位,就算是正儿八经的继承人,也是要依照古礼三劝三辞的,用来表现君主的谦虚,所以茹常等人根本没指望朱棣会答应,他此时要是真一口应了下来,那才要出大事情,至于另选贤王...疯了?真当朱棣这十几万兵马是开玩笑的?谁敢在这当口跳出来说他想当皇帝?
又是一番劝进和推辞,朱棣仍是不允,茹常等人就爬起身来,恭恭敬敬退到一边,反正这首倡劝进之功已经是他们的了,自然不急,朱棣转身叫人取来白布,将被指认为朱允炆的尸首和皇后母子一同收殓了,这才有心思考虑接下来的事,如今金陵城已破,他又没继位,自然是不能呆在宫里的,反正眼下最大的问题,是要接收金陵的兵力,然后再应对那些赶来勤王的官员,所以朱棣只是稍稍思考,就转身出了宫城:
“传令,城门戒严,收兵龙江驿!”
……
龙江驿的中军大帐内,朱棣正焦虑不安地来回徘徊,听到顾怀回营的消息,他立刻派人将顾怀唤来,急急开口:
“宫城那把火,是何人所放?建文的下落,又在何处?”
顾怀摇了摇头:“臣进了内城,一路赶往后宫,还在半路的时候,火就烧起来了,按照那些宦官宫女的说法,应该是陛下自己放的,至于陛下的下落...”
顾怀眼前浮现倒在自己身前的裴昔,还有他脸上的那抹笑容,顾怀轻轻叹了口气:“应该是逃出生天了,臣依着线索找到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裴昔已经服毒自尽,只言片语中,陛下应该是借着这把大火遁逃出城了,毕竟外城太乱,众多城门根本没法看住四处流窜的百姓。”
朱棣眉头深深皱起,忧虑道:“皇后和太子的尸首应无异议,但那怀恩不能确定建文尸首,若是逃到外地...”
顾怀轻轻摇头:“抛妻弃子,独自逃生,看来是没有图谋东山再起的勇气和打算,左右不过是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罢了,殿下放心,这件事臣会查下去,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这事太过重大,交给别人俺不放心,也只有交给你去办,俺才放心得下,切记不可让别人知道!”
看来这件事真的会成为朱棣心中的一根刺...顾怀暗叹一声,应承下来:“臣明白!”
话音刚落,纪纲的声音就在帐外响起来,之前在城中劝进的那批官员都追到城外来了,此时就跪在辕门外,喊着求着让朱棣去当皇帝。
朱棣眉头一皱,建文出逃,他现在哪里有心情想这个?匆匆继位,日后就不好糊弄了:“不见,让他们回去!”
纪纲应了一声,退了下去,顾怀想了想,却出声劝道:“殿下继承大统,已是众望所归,而且眼下情形,也不宜推辞太久,金陵一片混乱,百废待兴,殿下早些继位,百官和民心也早些安定下来,而且殿下登基,执掌中枢发号施令,那些勤王的大军和出逃的陛下...”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朱棣一下子就明白了,眼下金陵乱糟糟的一片,朝廷官兵在城内各处和燕军打游击,百姓们四处逃窜,各地的勤王大军和驻军都在观望,百官也迫切需要个人来领导他们...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帝的诞生,不迅速登基,太多人会陷入两难境地,若是朱允炆真逃出生天,到时候难免又是江山割裂的局面。
但若是迅速诞生一位新的皇帝,这些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而且四年靖难,终究需要一件事情来画上句号,朱棣打的是“清君侧除奸佞”的旗号,如今靖难靖着靖着把皇帝靖死了,就得赶紧拉几个人出来背黑锅,只有朱棣登基,再名正言顺地把方黄齐之流处理了,才能把这四载靖难盖棺定论。
到时候勤王之师师出无名,进退两难;金陵百官效忠,民心安定下来,朱允炆就算真在别处冒头,也不会造成最恶劣的影响。
而且这么多跟着朱棣出生入死的文臣武将,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现在是时候获取跟着朱棣苦熬四年的回报了,一拖再拖,岂不是冷落了忠心耿耿的他们?再者那些投降的官员武将,也迫切需要一个名分,来让他们的投降之举名正言顺。
朱棣思索许久,想通了其中关节,他深深呼吸,颔首道:“俺明白了,那就,再等一天吧!”
顾怀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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