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如今的行刑老师傅,当初刑部大堂的赵姥姥,提着个小箱子,带着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正在菜市口的行刑台上抬头看着天色。
按照惯例,刑部的行刑官一共三个人,地位最高的是姥姥,其次是大姨二姨,当初赵甲在刑部苦熬了二十年,才坐到了姥姥的位置,干了十年退休,被挖到了锦衣卫当行刑师傅,日子过得算是清闲,但又过了十年,赵甲居然重新站在了东市的行刑台上。
他有些恍惚,也有些激动,恍惚的是好像四十年的人生不过是转了一个圈,激动的是...这大概是自己生前的最后一次伟大的表演。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布告上的消息让他们兴奋异常,金陵稳定下来了,百姓们最喜欢看热闹的天性又被激发出来,而今天的热闹,可能是十年来最大的。
赵甲没有去看这些聚过来大喊大叫的百姓,他只是专注的研究着儿子一件一件拿出的小刀,琢磨着后面的流程,就在这个过程里,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恩师,当初的那个姥姥的话,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行刑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一切世俗的情绪都应该远去,最后留下的只有身为刽子手的漠然。
经过四十余年的磨炼,从大元就开始做这一行,赵甲已经到了这种境界,但今天他还是有些发慌,执刑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那双手一看就不像刽子手的手--肌肤白嫩,没有一丝老茧,手指比绣娘还灵巧,指甲剪得极端正,乍一看仿若小孩子的手,仔细盯着仿佛连血丝都能看见。
他的儿子有些木讷,正在将箱子里的行刑工具一件件拿出来,摆在一块红绸上,赵甲将视线转移到自己儿子的脸上,突然开口道:“儿子,咱们爷们,今天就要出名了。”
儿子嗯了一声,显然是有些抗拒。
知道儿子不喜欢研究刑罚,赵甲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感叹了一句自己的一身本事估计就要失传了,当初在刑部大堂,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研究各种各样的刑具,他并不享受折磨犯人,但喜欢用最完美的方式完成刑罚,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被锦衣卫看重,才会被裴大人挖了过来。
刽子手是朝廷法纪的象征,当走上行刑台的那一刻,就不能再有个人情感,所有的刑罚都是为了维护法纪,都是为了震慑百姓,赵甲觉得自己看的很清楚。
起码作为一个行刑的人,他看的很清楚。
处刑台前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大都是生活恢复正常,早起忙碌的贫贱百姓,偶尔也有些穿着好布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人走过,好奇的往这边投过来眼神,赵甲有些遗憾,今日行刑还是有些太仓促了,这场盛大的表演看客可能没有那么多。
昨日晚间,锦衣卫送过来消息,赵甲一夜没怎么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时不时就起身开始磨那些个行刑用的工具,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了一点毛病都没有,可还是怎么也睡不着。
自己的傻儿子倒是睡得香,呼噜声震天响,赵甲叹了口气,傻儿子哟,知不知道今天这事过了,你就是锦衣卫的百户了,咱们爷俩的名头,能在金陵传上好几天,作为卑贱的刽子手,能活到这份上,已经是很不错了。
当初在刑部大堂的时候,可也没有这种机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用这样的表演,来给自己的执刑生涯画上一个句号。
此时的处刑台上,并没几个人,除了十几个维持秩序的锦衣番子站在处刑台周围隔开百姓,就只剩下一个面相阴鸷的纪纲坐在监刑的棚子下面,赵甲抬头看了看天色,过去禀报:“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纪纲点了点头,有些好奇:“为何一定要早上才能动手?现在人不多,傍晚时分不更好些?”
赵甲笑道:“处刑也有很多规矩的,这种刑罚,人一定要把那口气留到最后,不能早早的泄了,早上的时候,人最容易能保着那口气,所以行刑时间不宜过了中午。”
纪纲没想到这里面居然有这么多讲究,笑了起来:“依你。”
他转头看着另外一个锦衣卫:“把方孝孺带上来吧,布告别撤,派几匹快马,沿街宣扬。”
他的笑容极为冷冽:“看的人还是太少了,不够!第一场朝会,就拿方孝孺的命,来让整个金陵都看清楚,咱们锦衣卫,出山了!”
……
炎炎夏日,天亮得早,处刑台的前方,随着日头升起,围过来的百姓们被锦衣卫们隔在了外面,远远看去,仿佛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木。
干风刮起一阵阵的的尘土,从百姓们的脸上掠过,有些百姓面皮子发紧,不自觉的抽了抽嘴巴,继续和旁边的人讨论着。
布告上说的不算清楚,但方孝孺和凌迟这两个字眼能联想的东西那可就多了去了,大明开国以来,凌迟虽然有过,但也是好久好久之前了,如今围过来的人里,出生得晚的,许多可能连听都没听过。
自古最喜欢看热闹的还是老百姓,呼朋唤友之下,不断有人挤了过来,而且那几匹出了东市沿着朱雀大街奔驰的快马还在大声宣扬,聚过来的人就更多了。
“方孝孺国之奸佞,为祸朝纲,致使天下四年大乱,宗室至亲刀兵相见,今有圣上旨意,东市凌迟,以儆效尤!”
百姓们纷纷交头接耳,虽然早知道新帝不会放过奸佞榜上的人,但谁也没想到会动手得这般快,这才登基大典的第二天呐,就要把之前的帝师给凌迟了?
是真狠呐。
辰时已到,纪纲抬头看了看天色,想起那些正从四处聚往宫城准备上朝的百官,不由有些想笑,他看向赵甲:“开始吧。”
“是。”赵甲穿着一身黑色处刑服,按照以往的惯例涂了满脸的鸡血,那鸡血现在已经有些干了,结成一块一块的,看起来有些滑稽,但配合上他漠然的眼神和情绪,倒是让人心生一寒。
“大人,今日凌迟要割多少刀?”
纪纲怔了怔:“有什么讲究?”
“凌迟分三等,第一等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两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要一千五百八十五刀。”
还有些话他没说完,比如师傅曾经告诉他,不管割多少刀,最后一刀下去,应该正是犯人毙命之时,所以从何处下刀,每刀之间的间隔,都要根据犯人的性别、体质来精确设计。
昨晚赵甲曾经仔仔细细的摸过方孝孺的身子,行刑多年的他只要一捏骨头,就知道这活的难度大不大。
运气不好,方孝孺全身没有多少腱子肉,除了骨头,其他肉像是一包凉粉,只要一动刀,这是凌迟难度最大的一种,切下来的肉会是鼻涕状的东西,连狗都不吃。
赵甲心知最高等的凌迟行刑在方孝孺身上是没办法达成了,现在说出口,只是他身为一个刽子手的骄傲。
纪纲犹豫了片刻,本来想着要不要去请示一下朱棣,但转念一想,这种事情都要去烦朱棣?真当朱棣时间很多?
他直接开口说道:“你看着办就行。”
赵甲松了口气:“是,大人。”
他转身走上行刑台,只是往台下扫了扫,到场正兴奋的百姓们不由被这满身杀气的刽子镇住了。
一个百姓嘟囔道:“好狠的眼神,这刽子真是吸人血吸够了。”
“嘘,少说点,被他这么一看,我浑身都不自在。”
赵甲没有理会这些百姓,只是沉默的闭眼站定,等待着犯人被提上来。
辰时开始,一千五百多刀割完,也得是下午时分了,在这个过程里,要将切下来的肉,一片片摆在案头,执刑完毕之后,监刑官和犯人家属还要一同上前点数,多一片或是少一片,都算是刽子手渎职。
师傅说,前朝有一个粗心大意的刽子手执凌迟刑时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属上告,最后还丢了宝贵的性命。
所以说这个活并不好干,干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既要割得均匀,又要让他在最后一刀时停止呼吸,还要牢牢的记住切割的刀数,若是那最上等的凌迟,得割上整整一天,一个铁打的刽子手,执完一个凌迟刑,最后也得累倒在地。
当然,师傅说了,也不是没有过刽子手想过办法,比如将割下来的肉随手扔掉,祭天祭地,这样的话,那些常年守在老刑场附近的大群野狗和乌鸦,就会过来将这些东西享用下去。
不过不知道怎么的,锦衣卫今天定的凌迟刑,不打算照着这些规矩来。
这也是赵甲最为不满意的一点,作为刽子手这个行业的手艺继承者,他对先辈们的荣光有一种病态的向往和追求,既担心自己活做不好,又担心被外界因素干扰,使的自己的执刑不那么讲究。
但方孝孺的家属...几乎都被一锅端了,那可是九族啊!如今就关在昭狱里头,只是他们没方孝孺这样的运气,来享受凌迟大刑而已,这让赵甲觉得自己失去了顶好的几个观众。
自己苦练多年的技艺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等到今天!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能执一场凌迟,可今天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了,却是这种和师傅教的完全不一样的凌迟?
当初在刑部狱押司的时候,为了练出一手凌迟绝活,他与刑部衙门不远的一处肉铺建立了密切的联系,遇见执刑的淡季,他就会到肉铺里帮忙,既不收钱,也不拿肉,只是细细的琢磨那种技巧,那些年里,他不知道把多少头肥猪,片成了包子馅,最后练出了秤一样准确的手眼功夫,说割一斤,就绝对不会是十五两。
而且刑部现在的姥姥,也是自己的徒弟,可惜当年跟着自己没学会多少本事不说,后来还变成了白眼狼,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当初自己执狱押司刽子班帅印的时候,还曾经在西四小街开过一家屠宰连锁店,前店卖肉,后院屠杀,生意极为兴隆,就是后来不知道是什么人透了他们的底,才让生意一落千丈,最后没办法只能去肉铺打白工。
还记得那时候的金陵人经过那条巷子都有个说法,说生怕被抓进去杀了。
穷尽半生磨炼,才得了这么一门技艺,犯人的家属不能来观赏,虽然监刑的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而且发了话任由他发挥,但还是让赵甲很不爽,很难受。
但他不敢多说什么,现在金陵能执凌迟刑的绝不超过三个,真正懂这个东西的,只有他一个,他确实可以甩手不干,但...自己的儿子呢?
自己的儿子的前途,就落在今天这些刀口上了。
大人可是发了话,只要这活儿干得好,儿子就会坐上自己的位置,等到将一身技艺传授给他,他以后难道还不能在锦衣卫站稳脚跟?
赵甲看着自己的儿子赵小甲,幽幽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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