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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上的雪经太阳一照,暗暗融化,虽然屋檐还不见滴水,却有冰凌条垂挂下来。倘若你每隔一会儿仔细瞧瞧,就看见那些冰凌条在慢慢加长、增大,闪着银光。向阳的山头上冒着乳白色的烟雾,缭绕、蒸腾、汇集成云朵,一朵一朵地逗留在青黛色的山头上。
山路上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嗒嗒”的马蹄声在光滑的石头路上显得分外响亮。这响亮的声音益发使四周显得寂静、冷清。绕过五龙山,路越走越窄,孙拉处一路上都在想着林中秋今天早上的举动。鸡还没叫,林中秋就坐在了堂屋里抽水烟。他大概是听到了马的响鼻,就从门里出来。孙拉处看见林中秋黑忽忽的影子立在堂屋门口,那微微有些驼的背已然显出一种岁月的无奈。孙拉处刚想将牲口牵到门外,返回来给掌柜子请安,林中秋已缓缓地朝他走过来,“拉处!这就走吗?”
“掌柜子起这么早,还有什么吩咐吗?”孙拉处看着林中秋向他走过来,就站在原地。其实该吩咐的昨天后晌都吩咐过了,昨天林中秋还特意送了他一双毡靴子,让他今天赶路穿上,以防冻脚。但拉处没舍得穿,想拿回去送给抓处,他不常回家,家里的里里外外全靠抓处。想到这儿,孙拉处的脚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林中秋说:“拉处,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受苦了。”林中秋的声音少有的嘶哑,且有一点浑浊。孙拉处被掌柜子这话说的有点不知所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中秋拉住了他的手,“等年过罢了,我经管给抓处娶媳妇。”孙拉处闻说十分惶恐,他结结巴巴地说:“掌柜子今个儿是……怎么说出这等话来?”“哦!你走吧!”林中秋丢了拉处的手,说。
孙拉处牵了马,刚走了几步,他发觉林中秋还跟在他的后面,就说:“掌柜的请回吧,天还黑得很。”林中秋显得很忧虑,“路上要当心啊!”孙拉处笑了,“掌柜子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去安口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孙拉处走了好远,他隐隐感觉林中秋还在瞅着他。一路上孙拉处越想越有些不正常,往常的林中秋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也没有今天这副无奈的表情,莫非他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孙拉处不由将手伸进衣襟里,摸了摸贴身揣着的那张纸。它还在,而且被他的体温捂的很温暖。
路越走越窄,越难行,延长的峡谷,忽而从巨石嶙峋的山腰通过,忽而沿着流水潺潺的溪涧潜行。路旁的冰凌条子在阴晦的晨光下闪闪发亮。这里没有一个人,抬头望望朦朦胧胧的天色,孙拉处的心中不由一阵害怕。或许是前不久这路上死了一个人,人们都舍近求远绕道而去了吧。那是一个赶路的马家兵,从白水镇操这路去安口,被人给勒死,埋在土桥旁的沟圈里。人们都传说是地下党干的。果真不久,驻扎在安口的国民党八十二军就派出了小分队和县保安队联合起来在双庙保清乡。就这样,孙拉处和柏先生他们失去了联系。“元兴隆”药铺也被查封,于是人们都知道了“元兴隆”的柏掌柜是共产党的小头目。后来,双庙的金保长也失踪了,人们议论说那天五马沟里传来几声枪响,随后就有人看见五马沟走出几个扛枪的保安,枪杆子上挑了个人头,好像是双庙的金保长。孙拉处偷偷地去了一趟金保长家,金保长家的大门都被人抬走了,院子里一派狼藉。邻居说保长老婆带了两个娃逃走了。那些日子,孙拉处心神不宁,他不止一次地想起了王安良。想起王安良临死前那张扭曲的面孔,还有他的脑袋上那黑红的血……忽然一阵呜呜的声音,将胡思乱想中的孙拉处吓得魂飞魄散。他抬眼一看,不知从那里飞出来一只老鸹,鼓着长长的翅膀打着转儿,顷刻间飞上天去。
“拉处!你这就走了么?”林中秋那隐含着沉重、无奈、愁伤的话语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每响起一次,那种欲送还留、欲舍还惜的无奈情绪更为浓重了。孙拉处在心中试着模仿了一下林中秋的语调,越发觉得这话中好象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再想想他的表情和行为,孙拉处隐约感到了一些危险。
孙拉处边走边从衣服里掏出那张揉皱的纸,仔细地看了起来——“拉处:敌人清乡,联络点被破坏,以后书信联系。安口有一批货,是从陇县辗转来的,你务于*月*日去安口提货,回来后自有人接应!革命的敬礼!柏于即日。”
孙拉处识字不多,比如信中的“辗转”二字就不认识,虽然柏先生的笔迹他看的不是很多,但却还能辨识,尤其那个“柏”字落款,印象颇深。孙拉处也知道共产党的军队巳攻占宝鸡,拿下陇县也成为定局,所以从宝鸡方面运来枪支弹药等战利品也是很正常的。这信他是从张先生手里接过来的,口封着,说是刚刚有个货郎客在门口交给他,让转交孙拉处的。这张先生到林家来这么多年,他原以为为人愚腐,恪守礼仪,自从发现他与红帮的大爷张登荣来往密切并继续瞒着林家的上上下下暗地里抽着大烟时,他就觉得这张先生疯颠的外表下神秘的阴影。他把张先生又沾染了大烟的事说给了林中秋,林中秋有点接受不了,他看上去很悲伤,很痛苦。张先生会不会看这封信,他一时不能确定。他想既便出于好奇看了,也不会在林中秋面前说三道四,他一向对于世事纷争漠然置之,加上上了年纪,说话颠三倒四,一副佯佯昏昏的样子,没有人会信他的。
奇巧的是,当孙拉处正犹豫着怎么向林中秋告假时,林中秋却唤了他去,说是马上就进腊月门了,经营一直不景气的恒源商店能不能有起色,就看腊月了,所以想让他跑一趟安口,多进些货,货要新,价格要适中。林中秋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如果有什么事或者不愿去我可以另换人,我主要考虑你去放心些。这时候出门是受罪事,你不想去就喘,你又不是外人。”那意思似乎劝他不要去,但孙拉处几乎是抢着说:“既然掌柜这么看得起我,我还有什么好推辞的。”随后孙拉处就听到林中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现在他回想,当时林中秋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望。孙拉处不由疑惑起来。林中秋复重重地发一声浩叹:“拉处呀!王安良死后,我再未雇过什么人,这里里外外全凭你操心受累,这类脚夫活计,本不该你去。”林中秋的一番话说的孙拉处羞愧难当,他险些要跪倒在地,将藏枪林家、杀死王安良以及为地下党捎书带信、算计林中秋诸事和盘托出。很久以来他的心中就有一种自责:掌柜子待他那么好,他却吃里扒外,猪狗不如。但是孙拉处到底没有,一方面他要守信诺。他曾在柏先生向他口头宣布完中央西北局关于以贫雇农为主的建党路线和地下工作的纪律时,他手指苍天,立下铁誓;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他对林中秋一直是感恩戴德的,而且他从前没有干过对不起林中秋的事,今后也不会干。在党和林中秋这两方面,他都不愿意背叛。以信取义,这是他孙拉处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
林中秋让他去安口进货,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起初当他愁肠百结地考虑怎么给林中秋撒这个谎时便听到林中秋让他去安口的吩咐,不禁心中乐开了花。他将这归结为天赐良机。现在当他寂寞地行进在这空旷无息的山道上时,他的大脑才冷静下来,他才开始考虑天下会有这么奇巧的事吗?不知不觉地,孙拉处牵着马到了太白山下,他打算在这里歇一歇,啃几口干粮。
太白山曲径通幽,林木繁茂,清末一个姓李的举人曾隐居于此,修身养性。舒达海之父舒畅闻举人才学,曾不辞辛苦前来太白山以重金厚禄请李举人下山做舒家的私塾先生。
孙拉处远远看到了太白山下的水潭,就想起一个传说。据说唐朝初年,有个叫铁板的道人造反,徐茂公奉命率兵镇压。在太白山,徐茂公被铁板道人围困,无奈之际只得与铁板道人议和。铁板道人提出一个条件,要徐茂公向太白山下的水潭里射三箭,他就收兵,不再造反。原来这水潭里有一只蛤蟆精,传说是徐茂公的前身。徐茂公当然明白铁板道人的用意。但是不这样做,自己和将士们将都会被困死。为了使将士们能活着回去,也为了铁板道人能归顺大唐,他决定射潭。当铁板道人看完徐茂公向潭里射了三箭后,即狂笑一声,收兵扬长而去。徐茂公也率兵下山,走了一会儿,徐茂公觉得胸口作痛,支撑不住从马上栽下来就死了。将士们含着泪把他埋葬在一棵大槐树下。后来,秦琼征战路过徐茂公的墓旁时,在墓前拜了三拜,然后跨上马,勒住马缰,默默注视着墓旁的那棵大树,这便是所谓的秦琼勒马望古槐。孙拉处没有找到那槐树,却在树林中发现了不少人的头颅骨,它们在这阴晦的天气里泛着白森森的光芒,似乎还隐约伴有蓝莹莹的磷光。他忽然想起人们流传的太白山下一百鬼魂夜啼的恐怖故事,据说清王朝时,回回造反,清廷曾在这里斩杀了一百多名造反的回回,从此以后,每当深夜,便有鬼魅夜啼之声传出。
想到这里,孙拉处头皮一阵发怵,想牵了马离开这个地方。冷不防两声清脆的枪响,如晴空霹雳,把孙拉处惊得坐在了地上。那马不由四蹄乱踏,嘴里发出两声长长的嘶鸣,前铁掌在石头上乱刨,迸出闪闪的火星。孙拉处看到潭水中击起两朵水花。他恍惚看见身着征衣的蛤蟆胸口上戳了三箭,又看见许多虬髯回回烟一样从潭水中飘出来……几乎是本能的,孙拉处掏出那封信,三两下揉了,塞进嘴里,快速地咀嚼起来。这时候,已有四、五个持枪的汉子站在了他的身边,一支乌黑的枪口抵在他的颏上,冰冷冰冷的……林中秋浑身冰冷,仿佛已成了数九寒天里的一块冻肉,又像是卧在一口深深的黑暗水井中,虽然意识还在,却是动弹不得。他想喊人,不料嘴一张,才感到嘴里空荡荡的,牙齿不知什么时候已脱落一尽。仰头去望井外之天,日月暗淡,两条飞龙张牙舞爪,争头不休。
林中秋顿时虚汗涟涟。他睁开眼来,见屋外的阳光正好,自己却原来做了一场白日梦。林中秋摸摸嘴巴,牙齿仍在,只是虚汗仍旧颗颗滚落,四肢冰凉彻骨。他下了炕,端了一把太师椅出了屋,坐在院子里晒暖暖。坐在阳光下,再仔细回味那梦,他的心中惊悸不安。他一边擦着虚汗一边唤人快叫张先生来,他有话要问。
张先生过来时,林中秋正把头垂在怀里,叉开五指,按了额头,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屋里有椅子,拿来坐。”林中秋招呼着,“刚做了一个梦,你且为我解解。”
张先生双手下垂,立在一旁,并没有去拿椅子,他眯缝了眼睛等林中秋大致讲完这梦,就沉吟了很久,眉头紧蹙,随后又摇了摇头,道:“唉呀!东家这梦做的不好。梦见在水中为吉相,若卧于井水,即卧于止水就不好了,梦齿落乃衰相,两龙相斗就更是凶兆了。古人以为二龙相斗为灾异之象。《左传》有云:‘郑大水,龙斗于时门外洧渊。’《易传》又云:‘众心不安,厥妖龙斗。’所以梦见龙斗者,必为大凶……东家何做此梦?”林中秋的脸色越发变得难看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种青黄的颜色。张先生还要再说什么,林中秋摆摆手道:“先生,中秋自以为待你不错。唉!……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坐一会儿。”
张先生默默地退去,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林中秋一个人。他愣愣地盯着阳光在地上留下的他的头影,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凉便从他的喉间涌上来。他的眼睛感到酸涩。“梦见齿落乃衰相。”他的耳边一遍遍响着张先生的话。“先生,先生,你是咒我呢?还是必然的结局?”林中秋在心里自言自语,联系到他身边的人:李福泰、王安良、孙拉处……他又极为残酷地承认了这种解梦之说。孙拉处的安口之行让他几乎绝望到了极点,而张先生这个没落文人,竟也会这般神秘莫测。他担心孙拉处真的永不会回来,尽管是自己亲手将他十分信赖的孙拉处送上了绝路。
王安良死后,人人都以为这事就这么了结了,但林中秋心中的疑团一直没有解开,他对于孙拉处和甘甜甜的怀疑从没有消除,时时刻刻他都在留意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这两个人都是他极亲近、极信赖的人,他在心中希望自己是胡思乱想,他不希望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一点不轨之心。然而他终于发觉了孙拉处的鬼鬼祟祟、躲躲闪闪以及与一个货郎客的神秘来往,特别是保安队清乡,挖出了暗藏于“元兴隆”的共匪小头目后,他更是变得心神不安,神情恍惚。为了最后证实孙拉处是否投靠共党,林中秋想出了一条一箭双雕之计。他模仿“元兴隆”柏掌柜的笔迹,给孙拉处投书一封。此信是他找了一个靠得住的不识字的佃户,扮成货郎的模样,嘱咐特意交给张先生,让张先生转交的。他想借机试探一下张先生,是真愚呢?还是大智若愚?
让林中秋痛心是,孙拉处接到那信的神情已让他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当最后他提出去安口进货时孙拉处态度之积极已让他完全明白孙拉处早已投靠共匪,成了他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更让他没有料想到的是,张先生不仅偷看了这封信,而且还偷偷一个人去了趟瑞川县城。据那个假扮货郎客的佃户告诉他:张先生确实是去保安队告密!至此,他便清楚地意识到,孙拉处去安口凶多吉少。而能挽救孙拉处的只有林中秋自己,只要林中秋断然阻止孙拉处的安口之行,孙拉处将可保无虞。
但是他不能,孙拉处不悬崖勒马,痛改前非,迟早也是林家的祸根,借保安队之手除去这个祸害再好不过。然而,孙拉处陪他这么多年,勤勤恳恳,毫无怨言,林中秋待他如同手足,突然间将他推上死路,林中秋感到痛苦万分。孙拉处那敦厚的面孔、勤快的身影,讷讷的说话声,在此时都一下子涌到了他的眼前、耳畔。俗话说:良马可寻,好奴难托。想想这么多年,林家大大小小的那些子事,哪一样离得了拉处呢?
孙拉处走了,牵着马的身影越来越远,尽管他已尽了最大的可能来阻止孙拉处,但都无济于事。看上去孙拉处早已死心蹋地、执迷不悟了。
“拉处,是你自己要往绝路上走!……”林中秋一直看着孙拉处牵着那匹马消失在树林掩映处,方才回转身,关了院门,在心里无奈地对孙拉处说。
此时,阳光异常灿烂地照射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中,这是农历十一月难得的一个好天气,青砖铺地的院子,墙山很厚,门窗很笨,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青苔经过腐蚀,贴在墙上,像一块块的黑斑……唉!这院子,也和人一样,难经岁月的磨蚀,想想自己这几十年来,惨淡经营,到来头却是众叛亲离,“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不过是一场空梦!
“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是谁在唱?林中秋从他的心里面听到一个放羊娃的声音。他的眼角深深的鱼尾纹里,蓦然滚出一颗浑浊的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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