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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沧海桑田?什么叫天翻地覆?面对眼前的双庙,孔瑞生已经不能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眼前的景象,他觉得操练了一生文字的自己简直有些笔力不逮。
堰塞湖。被山石移动形成的这个湖泊,幽深,黑沉,一眼看去,有几分惊心穿胆的恐怖。一场地震,在瞬息之间改变了瑞河的方向,堰塞湖不期而至,成为双庙鬼斧神工的一个新景观。
面对突然出现的堰塞湖,孔瑞生想到了外公林中秋和书眉的一生,想到了他们一生中发生的许多次重大变故。想想看,好多转折与变故,并非他们的本意。外公林中秋在一场大地震中降生,又在十八年后的地震中逃生。而他孔瑞生呢,生命源于一场不伦的私情,尽管他有多么的不情愿,他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转眼六十年了,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可是他来自于生命之初的寂寞为什么还像毒蛇一样牢牢纠缠着他呢?
他相信,寂寞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至少还有林雪妮。
地震让多少年名不见经传的瑞川县乃至双庙开发区一下子变得世界闻名。救援队、医疗队、救灾物资、救灾款、志愿者、武警、解放军、义工……他们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瑞川顿时陷入在一片热闹、喧嚣的海洋里。林雪妮来到了双庙,她怀里揣着一张五十万元的存折。孔瑞生知道,这是她这些年买画得来的所有收入。
有一线希望,就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强劲有力的口号和挥动的手臂鼓舞和指挥着抢险队员夜以继日地寻找生命的痕迹,生命只有在戕害之后才显出它的珍贵,生命高于一切的概念只有在此刻才能真正体现。位于五龙山山坳里的红杏公寓,曾经灯红酒绿,曾经莺歌燕舞,“只把杭州做汴州”的醉生梦死訇然化作一抔黄土,一切瞬间都消于寂然,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那座醒目的建筑物一半已经完全陷进了地下,一半被移动的山谷夹挤进了山体内,与山石融为一体。一个月之后,顽强的推土机开进了山坳,螃蟹一样的铲头深入泥土,挖掘,挖掘……黄土、石头、树根、瓦片、碎砖,终于,一个个白骨森森的残腿断臂从尘土中飞出来,呈现在生者们的面前。这还是人么?是,它们曾经是人,曾经活蹦乱跳,曾经思绪飞扬,曾经爱情满怀,然而,就在一瞬间,他们就灰飞烟灭,和僵硬的石头土块变得一模一样了。孔瑞生想,他们死前的一刻钟也许还沉浸在舍生忘死的极乐中。
孔瑞生默默地立在那里,纷乱的人群不断晃过他的视线,那些断臂残肢横亘在他眼前,怎么也挥不去,就是闭上眼,也一样能看得到。忽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那高挑的身材让恍惚着的他还是认出了,那是舒丹。
舒丹是双庙程家湾人,舒姓是程家湾的大姓,追宗溯源起来,都应该是舒畅上辈家族的后人。孔瑞生知道,舒丹肯定和舒远秋是一门子人。舒丹曾是他的学生,她在瑞川一中上高中的时候就在他办的暑期作文辅导班里学习写作,后来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又回到了瑞川县,在政府机关工作。
看到舒丹在现场忙碌,孔瑞生觉得有些激动,巨大的灾难过后,能看到每一个认识的人,他都会觉得激动,就像这个世界突然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一样,悲喜交加,亲切不已,有一种绝地逢生般的错乱。何况,当人们已经视他为疯子的时候,舒丹还是一如既往地尊重他,崇拜他,夸赞他很有范儿,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有意义,活着还有价值与尊严。他瞅舒丹的时候,舒丹也已看到了他。她手里握着一瓶农夫山泉奔过来。
孔老师,你也在啊?
小丹,你好着么?
也许是舒丹看到他有些颤颤微微,就一把将孔瑞生扯到了旁边的石板上,把手里的农夫山泉递给他。
孔老师,不瞒你说,我来找一个人。
舒丹突然泪流满面,孔老师,地震毁了我,如果不是地震,我该会很幸福,我一定会跟我心爱的人结婚,生孩子,白头到老。地震把什么都改变了……舒丹的一番哭诉让孔瑞生瞠目结舌。原来舒丹刚进局机关那年,就被她的局长看上了,一阵疯狂追求之后,舒丹终于陷进了局长编织的温情脉脉的情网中。舒丹说,上大学的时候,周末女生公寓楼下进口豪华小车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生钻进小车,一声汽笛响过,她们就一一淹没在城市的霓虹灯光中。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这是她们的座右铭。舒丹虽然来自农村,同样渴望有高富帅的出现,同样渴望自己收获爱情的同时也能收获财富和尊严。但是,她又是个矜持的女生,缺乏主动出击的勇气和精神,所以四年大学倒也平安无事,没想到她还是没有摆脱同别人一样的命运,到局里不到一年,局长就向她发起了感情攻势。第一次,局长把她叫到办公室,拿出一条铂金项链,要亲自给她戴到脖子上,她不假思索,顺手打落在地,转身甩门而去。她原以为局长因此会生气,会不断穿小鞋给她。没想到局长却依然一如既往关爱她,照顾她,还给她和其他几个年轻人在县城安排了职工公寓。随着工作和生活上的接触,舒丹竟然对局长产生了深深的好感,慢慢地直到两年后,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不知不觉她的一头长发就自然而然地飘落在了局长的肩头。
我爱他,真的爱他,他既有孩子一样的眼神,也有父亲一样的智慧。我相信爱是一种感觉,与对方的年龄、地位甚至婚姻状况都没有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也爱我,而且他也已经和他的老婆提出了离婚。我知道有些路会很远,走下去会很累,可是,不走,会后悔。
舒丹的话让花甲之年的孔瑞生仿佛看到了所谓爱的疯狂和疯狂的爱。后来,他把这话重复给林雪妮,然后说,雪妮姐,我也曾经有这样的坚决,你记得吗,我说,雪妮姐,我爱你,不管你是谁,哪怕你是我姐。
林雪妮笑了,小女生舒丹的爱情是真的吗?就算是真的,那么那个被她赞誉为有气场的男人呢,他是真的吗?
也许林雪妮看到了问题的实质,舒丹怀孕了,她的气场男人却失踪了。舒丹找遍了整个瑞川县,最后终于从他的司机口里得知,地震前夜,局长去了红杏公寓……远方的你怎么样,深深地让我牵挂我的父母,我的孩子,你们啊不要害怕伸出啊滚烫的手,爱能把灾难溶化我的兄弟 我的姐妹,我们啊是一家让我们走近你身边,用爱画一个同心圆情温暖啊爱也温暖,一起重建我们的家园地震之后,重建成为一个最抢眼的词。孔瑞生后来才知道,瑞川不是震中,但是双庙却成了重灾区,双庙重灾就重在红杏公寓,全县遇难九十九人,失踪一百五十五人,全部出自红杏公寓。地震专家缄口不言,孔瑞生却冷笑不已。西部娱乐城曾经是曹子轩送给林雨晴隆重的爱情礼物,也许这礼物太重了,太物质化了,才最终未能与天地齐寿,与五龙山比肩同存人间。孔瑞生在他的文章里写到:灾后重建,不是恢复,而是再造,重建的不是物质,更是心理与精神,当然也包括爱情。
红杏公寓灰飞烟灭。红杏公寓的总经理曹庆生的儿子曹汉希从台北飞回大陆,精心策划组织了一场大型义演,为地震灾区募捐。义演的主唱竟然是因艳照门事件火爆的陈瑟。因为陈瑟的“一不小心”,把他珍藏多年的与数十名女明星火辣激情的视频亮诸于世,一时引来全球发热。让孔瑞生不解的是,陈瑟不仅没有因此臭名昭著,反而更加红透世界,吹捧与追逐者人山人海。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茶饭不思,直到心跳加速、脸颊绯红、口角流水。
曹汉希是台湾娱乐界的范儿,他极会利用气场十足的大腕,善抓焦点,善用热点,知人善任,这次他充分利用陈瑟的一呼百应,来完成他的善举与募捐,对于陈瑟和他来说,无疑都是一件双赢的事。曹汉希借此大为炒作,从台湾搬来了他六十多岁的父亲曹庆生。在瑞川县委、县政府的隆重接待下,他豪气十足地宣告:失去一棵大树,会生长一片森林,在曹氏集团的努力下,双庙将于不日成为大陆的小台北,五龙山一定会成为大陆的阿里山。
十年过去了,曹庆生也难逃自然的法则,脸上老年斑重生,走路也开始蹒跚了。问起他的母亲林雨晴的情况,曹庆生告诉他,人已经不清楚了,听力锐减,要靠助听器才能勉强听见,好多人也都认不清了,对于瑞川和双庙,倒还是时常念叨的。兄弟两个握住彼此颤抖的手,坐在一片废墟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他们的身世和往事,说着说着就觉得很亲近。曹庆生的父亲和孔瑞生的父亲都在他们出生之前死于非命,而曹庆生的父亲恰恰死于曹庆生的养父曹子轩之手。这辈子他俩都因此纠葛不清了,然而,此刻他们都深刻地意识到,任何恩怨在巨大的灾难面前简直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庆生,你说,十年前你来五龙山,我就在外公的坟头烧了书稿,为什么十年过去了,那些故事不仅没有遗忘,反而却离我越来越近,人物却越来越清晰呢?
孔瑞生问曹庆生,曹庆生说,我们老了,老了就一直怀旧,看不惯现实,融入不进时代,这是必然啊。兄弟啊,找个老伴吧,好有个说话的人,寂寞是最大的癌症……精神失常的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正常的疯子。孔瑞生摇摇头,说了一句,突然就热泪滚滚。他的眼前不断闪现出林雪妮少女、中年以及老年的形象,就像她的那些人物画,一页页翻过,一个个鲜活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多少年里对于林雪妮那种温暖的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并没有消褪,他也曾无数次梦见过他们双栖双宿、晨起昏息,生儿育女。外婆书眉和外公林中秋虽然一生相爱未能相守,但却有着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可是他呢?他却要带着一世的温暖孤苦终老,直到走进泥土……林雪妮把五十万元存折交给了瑞川县灾后重建办公室,然后带着一个眼神愣怔的孩子离开了瑞川,那是一个地震孤儿。没有人知道她去了那里,包括孔瑞生。孔瑞生记住了她说的话:不爱也是爱,也许我该当初接受你的爱情,也许那样前半辈子你就不会苦,但是人不能只活前半辈子呀! 世间的感情莫过于两种,一种是相濡以沫,却厌倦到终老;另一种是相忘于江湖,却怀念到哭泣,我不要你厌倦到终老,我要你怀念到哭泣……林雪妮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她说她曾有过四个孩子,前两个被人领走了,后两个被自己扼杀在了腹中。地震孤儿成为这个世界的遗弃者,她将与之相伴余生,让他们用彼此生命中残存的灯光照亮彼此黑暗的心灵,温暖彼此的寒冷。
八月八日那天,孔瑞生一个人巴巴地望着电视屏幕,注视着电视机上人山人海、火爆疯狂的人,听到他们在唱:我和你,心连心,共住地球村……我和你,共住地球村,雪妮姐,你在哪里?
孔瑞生突然浊泪纵横,摸出手机,推推眼镜,翻开一个破损的小本子,寻找林雪妮的电话,显然小本子上的字迹已经非常模糊了,他实在辨不清那个数字是五还是八。最后抱着试试的心理按下了手机上的八字键,电话接通了,对方果然是个女的。
他一激动,直接冲着电话喊,雪妮姐。
对方答应着,声音却含混不清。最后孔瑞生听出他是拨错了,那个模糊的数字必定是五。他忙说,对不起,打错了。不料对方却急切地说,没错没错,求求你,陪我说会话,我好难受。
孔瑞生听出对方显然是喝多了酒,那浓烈的酒味似乎都能够穿过话筒喷到他的鼻子里。她在电话里喋喋不休:我把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给他了,他还要干什么?他说他跟他老婆感情不和,说要娶我,这时候我才知道都是他妈的骗人,你听过一句话么,爱情是艺术,结婚是技术,离婚是算术……孔瑞生半晌无言,悄然挂掉了电话,他想起了舒丹,多么相似的一幕。
“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林中秋和舒远秋的坟墓早已经找不见了,任何物质的形式都会化为青烟,就像那些红杏公寓里的具具尸骸,一阵夜风一吹,一切都不复存在,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孔瑞生目睹双庙开发区重又生长起高楼,烟囱里再次冒出青烟,五龙山上水泥路直接通到了山顶,开一辆车就可以进庙烧香,来来去去,直达目的。
红杏公寓毁了,但是爱情没有毁,因为书眉和碎娃的爱情已经成为一种精神永远根植在他的思想里。孔瑞生离开了双庙,他背着一个破烂的行囊游走在人流之中,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我知道有些路会很远,走下去会很累,可是,不走,会后悔……人们望着他蹒跚的背影穿行在光怪陆离的街市,就像是一个天外来客,人们都在指着他津津有味地冷笑:瑞川县最有名的疯子要在各地的文化广场开办百家讲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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