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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员一个劲地道歉:因为实行了新的自动化服务台,她没法帮莫琳办理预约医生来访登记了。“但是我就站在这里呀,”莫琳 说,“为什么你不能帮我登记呢?”接待员指指离主接待台几英尺 的屏幕,向莫琳保证自助服务操作非常简单。
莫琳的手指湿答答的。自动服务台问:请问您是男性还是女 性,她按错了按钮;输入出生日期时,她将月份输到了日期的位 置。最后她只好求助于一个年轻的病人,那病人对着她的肩膀结结 实实打了一个喷嚏。到她登记完,身后已经排起一条短短的队伍, 有人抱怨,有人呻吟。屏幕上跳出一行字:请咨询主接待台。整条 队伍都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接待员又一次忙不迭地道歉。莫琳平时看的医生临时有任务不 在,但她可以选择看一个代理医生。
“为什么我刚来的时候你不告诉我?”莫琳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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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员开始念叨第三遍道歉辞。“都是那个新系统,”她说, 每个人都要通过这个系统才能查询出结果,“连领养老金的老人也 一样。”她问莫琳愿不愿意第二天早上再来一次,莫琳摇了摇头。 如果回去,不知道还能不能鼓起这勇气再来一趟。
“您要喝杯水吗?”接待员说,“您脸色有点苍白。” “我坐一会儿就好。”莫琳说。
戴维说她能自己离开屋子,这当然是对的,但他不知道一路 上的焦虑有多难熬。并不是因为她想念哈罗德,她告诉自己。但独 自一人走在外面这个世界的确是一个新挑战,叫人害怕。无论走到 哪里,人们都做着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开车、推婴儿车、遛狗、回 家。仿佛生活一点没变,可明明就变了。这是一个新世界,一个不 对劲的世界。她将扣子直扣到脖子那里,翻起衣领包住耳朵,但空 气依然凛冽,天空太开阔了,周围的形形色色太强烈了。她趁雷克 斯没有看见她冲出了福斯桥路,一口气逃到市中心。码头旁的水仙 枯黄了,花瓣皱起来,连春天都要结束了。
在候诊室里,她试着看杂志,但读到的只是一个个分离的单 词,连不成有意义的句子。她注意到身边那些与她同样年纪的夫妻 坐在一起,相互陪伴。空气中的微尘在午后的阳光中回旋飞舞,好 像有人在用勺子不断地搅动一样。
一个年轻人打开诊室门叫了一个名字,莫琳继续坐着,想是谁 这么久都没有反应,突然才意识到医生喊的是自己的名字,忙站起 来。那代理医生看来刚刚才毕业,连那套深色的西服也撑不起来。 他的鞋子擦得锃亮,突然让她想起戴维上学时穿的鞋子,心里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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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痛。真后悔向戴维求助,待在家里多好。
“有什么可以帮您吗?”代理医生深鞠一躬,声音细不可闻。 一句话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他一开一合的嘴唇里滑出来,莫琳要努 力将身子探前去才能听到。搞不好待会儿他会给她安排一个听力检 查呢。
莫琳开始向他解释丈夫如何为一个二十年没见的女人离家远 走,并且坚信自己的行为可以治好她的癌症。他已经走了十一天 了,莫琳絮絮说着,手里的手帕拧成一个结。“他不可能走得到贝 里克的。没有地图,又没有合适的鞋子,连手机都没带。”一口气 向陌生人说完一切,她不能自已,几乎哭了出来。她鼓起勇气偷偷 瞄了医生一眼,他就像刚被人狠狠踩过一样,眉头的川字像用黑笔 填过。
他慢慢开口,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您丈夫以为他正在拯 救一个旧同事?”
“是的。” “治好她的癌症?”
“没错。”莫琳不耐烦起来。她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他马上可 以理解。她来这里又不是为了帮哈罗德辩护。
“他认为自己可以怎样救她呢?” “他好像觉得徒步走过去就可以救她。” 他的脸沉下来,这下子下巴上也多了几条深深的线:“他以为走一段路就可以治愈癌症?” “是一个女孩子给他的启发,”她回答,“在一个加油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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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给他做了个汉堡。哈罗德在家从来不吃汉堡的。” “一个女孩子告诉他,他可以治好癌症?”再这样下去,这可怜的男孩恐怕整张脸都会掉下来。 莫琳摇摇头,试着理清条理,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我很担心他的身体。”她说。 “他身体还健康吗?”
“他有点近视,两颗门牙都补过。但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他认为可以通过走路治好癌症?我不明白。他有宗教信仰 吗?”
“他?他只有在倒车不小心轧到花园时才会叫上帝。”她笑了 一下,让他知道自己是在开玩笑。医生看起来更迷惑了。“哈罗德 六个月前退休了,退休后他就变得非常——”她停下来,努力搜寻 合适的字眼,“——安静。”她说。
“安静?”他重复。 “每天都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就这样,一整天。” 代理医生的眼睛亮起来,孩子气地点一下头。“我知道了。抑郁。”他一下拿起笔,拔掉笔盖。 “我想不是抑郁,”她感觉到心跳加快了,“问题是,他有老年痴呆。”喏,她说出来了。 代理医生的嘴张开了,下巴发出惊慌的一声“咔”。他将笔放回桌面,没有盖上笔盖。 “他有老年痴呆,还要走路去贝里克?”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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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莱夫人,您先生目前吃的是什么药?”一段肃穆的沉默,莫琳打了个寒战。 “我说的老年痴呆,”她慢慢开口,“还没确诊。” 代理医生又放松下来,几乎笑了:“您是不是想说他很健忘?
有点老态了?忘记带手机并不代表他有老年痴呆呀。”
莫琳生硬地点点头。很难说哪件事让她更生气,是他刚才说 “老态”时向她眨眨眼,还是他脸上现在挂着的那个居高临下的笑 容。“他有家族遗传,”她说,“我认得出那些迹象。”
然后她简要说了一下哈罗德的过去:他父亲从战场回来,成 了酒鬼,日渐消沉;他父母并不想要孩子;他母亲终于收拾包袱, 一去不回;他父亲和好几个阿姨在一起过,在哈罗德满十六岁那天 让他离了家;往后很多年,他们都没有再联系。“直到有一天,一 个女人突然给我丈夫打电话,说是他的继母,叫他赶紧把父亲领回 家,他父亲疯了。”
“是老年痴呆?” “我给他找了家疗养院,但他没到六十岁就走了。我们去看过他几次,他父亲经常大吼大叫,还乱扔东西,根本认不出哈罗德是 谁。现在我丈夫也在朝这个方向发展。不仅仅是健忘,还有其他迹 象。”
“他有没有说话时找不到准确的字眼?有没有遗忘整段整段的 对话?将东西忘在奇怪的地方?情绪有没有大起大落?”
“有,有。”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这样啊。”代理医生咬着下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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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 闻到了 胜利的 味道 。她仔 细地看 着他说 道:“ 我想知 道——你,作为一个医生——觉不觉得哈罗德这样做对他自己是一 种危险,可不可以阻止他?”
“阻止?” “对。”她嗓子都紧了,“可以强制他回家吗?”她脑门上的血管一下一下跳得厉害,都开始疼了,“他走不了五百英里那么远 的。他救不了奎妮·轩尼斯的。一定要让他回来。”
莫琳的话在沉默中着地。她双手合十放在膝盖上,摆好双腿。 来这里要说的已经都说了,但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她需要 调整姿势,以控制内心翻腾的不安。
代理医生呆住了。她听到外面有个婴儿大声哭喊,心里希望能 有个人将他抱起来。医生开口道:“看来我们有一个特殊个案,需 要警方介入。您的丈夫进过精神病院吗?”
莫琳从医生诊室冲回家,羞耻得想吐。对哈罗德的过去以及行 走计划的一番解释逼着她头一次从哈罗德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 这个决定是疯狂的,不符合他性格的,但绝对不是老人痴呆作祟。 如果哈罗德真是出于信念不顾一切地这样做的话,这事甚至还有一 丝浪漫的影子。她告诉代理医生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或许只是瞎 担心。哈罗德不过是老了一点,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或许他已经回 来了呢。最后她只让医生给自己开了几片低剂量的安眠药。
走在通向码头的路上,真相如刺破黑暗的光线袭来。她和哈罗 德凑合这么些年的原因并不是戴维,甚至不是因为同情。她忍过这 些年,是因为无论和哈罗德在一起的日子有多孤独,没有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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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会更加孤单。莫琳从市场买了一条排骨和一棵已经开始发黄的花椰菜。
“就这些吗?”收银台的女孩问。 莫琳说不出话来。
她拐进福斯桥路,想着屋子里等待她的寂静。那些没付的账 单,咄咄逼人的账单,码得整整齐齐的。她的身体好像越来越重, 步子越发慢了。
回到小花园门口,雷克斯正在用篱笆修剪树篱。 “病人怎么样了?”他问,“好点了吗?” 她点点头,走进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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