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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哈罗德的故事在《考文垂电报》上登出来,福斯桥路就没有一天安宁过。正是没有什么新闻的时候,有人打电话到广播节 目说起这个故事,好几家当地报纸都开始注意,《南哈姆斯公报》 报道了整整三版。再加上一两家全国报纸,一夜之间,所有人的兴 趣都来了。哈罗德的徒步旅程成了广播四台“今日之思”的主题, 继而激发了一系列主题报道,讨论现代朝圣的本质、英格兰的精 髓、“英雄”一代的勇气。到处都有人谈论这件事,商店、操场、 公园、酒吧、派对,还有办公室。故事引发了人们无限的想象,就 像米克当初向编辑保证的那样。随着报道越写越离谱,故事细节开 始被改动。有些人说哈罗德已经七十多岁,还有人说他有学习困难 症。在泰晤士河和皮克区的康沃尔郡、茵文尼斯、金斯敦,都有人 声称看到了他。一群记者天天在莫琳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菜园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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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还有一小队当地电视台人员在雷克斯的女贞树篱旁搭起了临时帐篷。只要有电脑,你还可以在推特上跟踪他的进度。莫琳家没有 装电脑。
最让她震惊的是当地报纸登出了哈罗德的照片,他看起来完全 变了个样。从他出门寄信只过了六个星期,他看起来居然高大了不 少,还透着一种自信。他还穿着那件防水外套和领带,但是头发乱 成了一团,下巴胡须丛生,皮肤黑得要很努力才能从中看见她认为 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报道标题是“哈罗德·弗莱不可能的朝圣”。文章讲述了一个 金斯布里奇的退休老人(那里同时也是南德文郡小姐的故乡)身无 分文踏上徒步走向贝里克郡的旅程,既没有地图也没有手机,他是 二十一世纪的英雄。文章末尾配了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中是两只 帆船鞋,下面写着“将要征服五百英里路的鞋子”,看起来有点像 哈罗德那双。很明显他们非常满意这期报道的销量。
地图上的蓝色线头弯弯曲曲从巴斯延伸到谢菲尔德。莫琳算 了算,按这种速度,哈罗德还有几个星期就能到贝里克了。但除却 他触手可及的成功,除却莫琳欣欣向荣的花园和她与雷克斯日渐深 厚的友情,除却每天堆满信箱的支持者和癌症康复者的支持信、祝 愿信,莫琳有时会突然孤单得无法忍受,她想尖叫出来。她从来没 把这些告诉过雷克斯,只是在这种时候回到卧室,拉上窗帘,埋进 羽毛被里狠狠号叫一阵。早晨赖在床上不起来真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了。不搞卫生,不再吃饭,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了。一个人坚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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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需要无穷无尽的勇气。 猝不及防地,一个年轻女人给莫琳打来电话,主动请缨做她的公关代表。她说人们都想听听她的故事版本。 “但我没有什么故事。”莫琳说。 “你对你丈夫的做法有什么想法?” “我想他肯定很累。” “你们婚姻有问题,是真的吗?” “不好意思,你说你是哪位?”
年轻女人重复了一遍专门研究人际关系之类的话。她的工作 就是保护她的客户,将其最令人同情的一面展现给公众。莫琳打断 她的话,问她介不介意稍等一下,有个摄影记者正站在她种的豆藤 上,她要敲敲窗户提醒一下他。
“我可以从很多方面帮助你。”年轻女人说。她提到了情感 支持,早餐时段的电视采访,还有二流派对的邀请函。“只要你想 要,我就可以帮你解决。”
“谢谢你,但我对派对从来没什么兴趣。”有时她不知道哪 件事才更疯狂,是她脑子里的世界,还是在报纸杂志上读到的那些 故事。她谢过女郎慷慨的建议:“但我不确定我真的需要帮助。当 然,除非你会熨衣服。”
她将这些告诉雷克斯时,他笑了。她想起公关女郎可没有笑。 他们在雷克斯家喝咖啡,因为莫琳的牛奶喝完了,而花园外总等着 一小群粉丝,盼望得到哈罗德的近况。他们带来了邓迪蛋糕、手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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袜子,但正如莫琳向好几个好心人解释的那样,她并没有转寄给哈罗德的地址。
“有记者说这是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她轻声说。 “哈罗德并没有爱上奎妮·轩尼斯。他徒步不是为了这个。” “那个公关代表问我们之间有没有什么问题。” “你要对他有信心,莫琳,也要对你们的婚姻有信心。他会回来的。”
莫琳 仔细研 究着自 己的 裙边。 针脚已 经松了 ,还 掉了一小 块。“但是坚持这些信念真是太难了,雷克斯。真的会感到实实 在在的痛。我已经不知道他还爱不爱我,他爱的是不是奎妮。有 时我想如果他死了,一切都会简单许多。至少我会知道自己该站 在什么位置。”她脸色苍白,抬头看向雷克斯,“我居然说了这 么可怕的话。”
雷克斯耸耸肩:“没关系的。” “我知道你有多想念伊丽莎白。” “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她。脑子里清楚她已经走了,却还是忍不住张望。唯一的变化是我渐渐习惯了那种痛。就像在平地发现了一 个大坑,一开始你总是忘记有个坑,不停地掉进去。过一段时间它 还在那里,但你已经学会绕过它了。”
莫琳咬着嘴唇点点头,毕竟她也经历过这样的悲伤。她又一次 惊讶地发现人心可以一直找不到平静。对于一个和雷克斯在街上擦 肩而过的年轻人,他只是一个无助的老人,和现实脱节,消耗了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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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力气。但在那蜡一样苍白的皮肤下,在那肥胖的身躯里面,跳着 一颗和十七八岁少年没什么区别的心。
他问:“你知道我失去她后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
“我最后悔没有搏一搏。” “伊丽莎白得的是脑癌,雷克斯。你可以怎么搏?” “医生说她会死的时候,我只是握着她的手,选择了放弃。我们都放弃了。我知道这也许不会改变什么,但真希望当时我让她看 见我有多么想留住她。莫琳,我应该大怒一场的。”
他端 着茶杯 ,弓着 身子 ,仿佛 在祈祷 。没有 抬头 ,只是专 注地、低声地重复几个字,碟子上的茶杯轻轻颤抖。她从来没有 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我应该大怒一场 的。”
这段对话一直跟随着莫琳。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连续好几 个小时盯着窗外,回忆过去,几乎什么也不做。她细细回想过去的 自己,那个认为自己可以给哈罗德一切的女人,再打量现在的自 己,连一个妻子都算不上。她又把哈罗德床头柜的两张照片拿出 来,一张是婚后不久拍的她的笑脸,一张是戴维穿上第一双鞋子的 照片。
突然第二张照片的一个细节吓了她一跳,她多看了一眼。那只 手,那只扶着戴维摇摇晃晃单脚站起来的手。一阵冷意顺着她的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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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传下去,那只手不是她的,是哈罗德的。
照片是她拍的。当然是她拍的,现在她记起来了。哈罗德正拉 着戴维的手,她转身去拿相机。怎么会把这一幕从脑海中丢掉呢? 她怪了哈罗德那么多年,说他从来没有抱过他们的孩子,从来没给 过他一个孩子需要的父爱。
莫琳走进那间最好的房间,拿出已经没有人看的相册。书背铺 满了厚厚的尘埃,她直接用裙子擦掉,忍着泪仔细翻看每一页。大 部分是她和戴维的照片,但还有其他。婴儿时的戴维躺在哈罗德腿 上,哈罗德低头看着他,双手举在空中,好像强忍着抱他的冲动。 还有一张,戴维骑在哈罗德的肩膀上,哈罗德使劲伸着脖子保持平 衡。少年时期的戴维和哈罗德并肩而坐,年轻人一身黑衣,留着长 发,父亲则穿着夹克打着领带,两人都盯着金鱼池。她笑了。他们 都曾经试过走近对方,虽然并不明显,并不频繁。但哈罗德是尝试 过的,连戴维也偶尔努力过。她把摊开的相册放在大腿上,怔怔地 望着半空,看到的不是窗帘,而是过去。
她又看到了班特姆,戴维卷入海浪那天,看到哈罗德解开鞋 带。她花了好多年责怪他这件事。然后她又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到这 幅画面,仿佛照相机转了一百八十度,镜头对着她。她的胃在跳 动。海边有一个女人,挥着双手尖叫,但是她也没有跑进海里。一 个半恐惧半疯狂的母亲,却什么都没做。如果戴维真的在班特姆淹 死了,她也要承担同样的责任。
接下来的日子更难过了。满地都是打开的相册,因为她实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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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将它们放回去。她清早洗了一洗衣机衣服,却任由它们在洗衣筒 里闷得发臭。她试着用饼干芝士果腹,因为她无法鼓起力量烧水做 饭。她能做的只有回忆。
哈罗德打电话回来,除了听,她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偶尔呢 喃一句“天啊”,或者“谁能想到呢”。他跟她讲他休息的地方, 木材仓库、工具棚、木屋子、公车站、谷仓。他口中的词语带满活 力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得快风化了。
“我 尽量不 弄乱人 家的 地方, 也从来 没砸过 锁。” 他说。 他知道每一种灌木植物的名字,还有它们的用途,当时就列了 好几种,但她跟不上。他告诉她现在正在学自然定向,向她形 容见到的陌生人,他们提供什么食物,还帮他修鞋,连吸毒、 酗酒的边缘人也来帮他。“只要你停下来听一听,莫琳,你就 会发现其实没什么人是可怕的。”他好像和每个陌生人都有时 间聊天。他在她眼中太难理解了,这个孤身上路,与陌生人攀 谈的男人,所以她只用高一个调的声音说了些烦人的小事,像 姆囊炎,坏天气。她没有说“哈罗德,我冤枉了你”。也没有 说她其实很享受在伊斯特本的时光,告诉他自己后悔当初没有 同意戴维养狗。她没有问“真的太迟了吗”?但整个电话过程 中,她都在心里想这些话。
孤零零地,她坐在清冷的月光中,哭了仿佛有几个小时那么 久,仿佛只有那轮孤寂的月亮明白她的内心。连对戴维倾诉的勇气 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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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看着金斯布里奇街上穿过黑暗映入房内的路灯。这个安全的、熟睡的世界里没有她的位置。她无法不去想雷克斯,还有他现 在还未消散的、对伊丽莎白留下的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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