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梅花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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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条屯的春天来得晚,五月中旬,树梢才微微有几个绿芽。往往刚刚冒个头,又被倒春寒挡回去。一夜之间似乎又蓄足力气,铆着劲儿往外猛拱。那绿由浅至深,芽苞也肥壮许多。一场春雨,叶片突然绽放,村前屋后就被浓绿重重包围。
    松岛比春天来得早。当然还带了许多东西。去年冬天,松岛病好后,又腻歪七八天才走。柳东风几次撵他,有时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纵然松岛是日本人,毕竟是客人。但松岛不顾柳东风的冷脸,就是赖着不走。总不能把他拖着扔出去吧。松岛还是如先前那样侃侃而谈,柳东风不如过去那样热络,但很少打断。松岛离开的时候,说来年再来打扰。柳东风说还是别来了。松岛问,东风兄这么讨厌我?为让松岛死心,柳东风说得直截了当,讨厌太轻,杀你的心都有。松岛的脸立时暗下去。
    他不会再来了,柳东风想。所以看到松岛那个瞬间,柳东风直想抽他。
    既然来了,就得进屋。不然松岛会在外边耗着,陪不起。松岛木桩一样戳在门口,一家人都陷入紧张状态。进了屋,就不能立刻撵他走。其实松岛人不讨厌,如果不是日本人,柳东风真愿意和他比邻而居。
    你怎么又来了?柳东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松岛一点儿都不难为情,想东风兄了,要不是生意走不开,早就过来了。柳东风说,我说过什么,你没忘吧?松岛轻轻一笑,记着呢,东风兄杀我的心都有。那天挺难过的,后来想我的命是东风兄救的,你有资格再拿走。柳东风说,记着就好。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是说气话。柳东风快速回敬,真话!松岛摇头,东风兄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猎人,但是不会杀人。没这么点儿把握,还妄称兄长,松岛这几十年也算白活了。柳东风故意恶狠狠的,那你等着吧,说不定哪天……松岛说,如果能够消除东风兄对日本人的成见,我倒情愿献出这条命呢。东风兄,中国人有句古话,臭肉坏了满锅汤,土肥田就是那块臭肉。东风兄想想,他祸害你,我祸害过你没有?我会祸害你吗?柳东风说,你现在是没有。松岛反应极快,东风兄的意思,现在没有,以后可能,对吗?柳东风有些气恼,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强求我接受你吧?松岛说,你不接受我,是不接受我是日本人。但你像我一样,想找个说话投机的,对不对?柳东风说我不想。松岛轻轻笑笑,东风兄,我们都没必要骗自己。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找个投缘的太难太难。柳东风无言。他是缺少同层次交流的朋友,但如果是个日本人,还是算了吧,宁可不要。松岛转换话题,东风兄,咱俩都别纠结中国人日本人,能不能先吃点东西?我实在饿透了。柳东风想说,我又没请你来,饿死和我有什么关系?终是没说出来。
    柳东风对松岛的话还是部分认可的,比如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跟土肥田一个德性,交流无关国界,普通百姓不能左右国家大事等等。正是这些原因,松岛仍要留下来挖百年参,柳东风勉强同意了。另外,松岛也陪着二十分小心讨好魏红侠和柳东雨。柳东雨虽然不给松岛好脸色,但很袒护松岛。柳东风想,当开店吧,松岛愿意付钱,就住呗。但柳东风不同意柳东雨给他当向导。松岛自个儿跑了一天,说没个向导不行。柳东雨马上接话,你出双份钱我就带你。松岛立刻道,没问题。因为这个,柳东风和柳东雨又吵了一架。柳东风嫌她迁就松岛,柳东雨说讨厌松岛就不该留下他,松岛住也住了吃了吃了,挣他点向导费不应该吗?柳东风说那也不应要双倍。柳东雨说她就搞不明白了,柳东风嫌她应了松岛,她宰他多出点儿血,柳东风又不乐意,你讨厌他为什么还要帮他?柳东风让柳东雨牢记,松岛是日本人。柳东雨说,我当然记着,就因为这个才要双倍的钱,就是要宰这些个日本鬼子。到最后,柳东风非但没说服柳东雨,自己也糊涂了,似乎和松岛成了一伙。
    松岛像一枚楔子,锲而不舍地嵌进柳东风的生活中。
    六月的一天,柳秀才在路上拦住柳东风。柳秀才又被削了一圈,脏兮兮的衣服来回晃荡。柳东风仍隔三差五给柳秀才送肉送米,但不进屋,放门口便悄悄离开。算起来有半年没见着柳秀才了。
    柳秀才不说话,将长长的竹竿横在柳东风面前。
    柳东风陪着笑,先生—
    柳秀才打断他,别叫我先生!
    柳东风说,你老——
    柳秀才喝道,别跟我说话。
    柳东风明白柳秀才是找碴儿,就有些小心翼翼的,你老挡着我的路呢。
    柳秀才混浊的目光突然竹签一样刺住柳东风,听说你家住了个日本人?
    柳东风吃了一惊,柳秀才知道,说明整个柳条屯都传遍了。
    有没有这回事?柳秀才追问。
    柳东风说,是这样,说来话长……
    柳秀才截住他,有,还是没有?
    柳东风的声音飘忽摇摆,有……
    柳秀才黑瘦的脸上划过一丝恼怒,还真有,你可是我的学生呢。
    柳东风解释,他只是个生意人。
    柳秀才恨铁不成钢,我以为你只是个软骨头,没想还是个贱骨头。天啊!
    柳东风也是昏了头,惶急之下争辩,我收他的钱呢。
    柳秀才猛又刺住柳东风,就因为这个留下他的?
    柳东风连忙否认,不是,绝不是。
    柳秀才的声音带着血腥味,我还指望你出息呢,没想你和日本人成了狐朋狗友。我白费心了呀。
    柳东风说,我没忘记先生的话,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坏人。
    柳秀才挥挥竹竿,还好没抽柳东风身上,闭嘴!你还有脸说?你不只给你爹丢人,整个柳条屯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柳东风无力地辩解,我没有。
    柳秀才直视着柳东风,知道你爹怎么死的吗?
    柳东风突然一震,他怎么……
    柳秀才叫,可悲呀,世道人心怎么成这样了啊?!
    柳东风的脑袋嗡嗡乱响,我爹怎么……死的?
    柳秀才的目光再次聚到柳东风脸上,你爹是梅花军骨干,你说他还能怎么死?
    柳东风虽然早已猜到,由柳秀才说出来,仍觉震惊。父亲的秘密,娘也就知道个大概,柳秀才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柳东风问,你知道?
    柳秀才连声叫,蠢货,蠢货呀!
    柳东风想起找了数年也没见踪影的梅花林。
    柳秀才问,那个日本人还在你家里?
    柳东风嗫嚅道,他出去了。
    柳秀才说,如果你还算个中国人,就把他宰了,把他的脑袋扔到山沟喂狼,把他的尸体埋到土里沤肥。
    柳东风后退一步,怯怯地叫声先生。
    柳秀才的目光浸着血,有些吓人。没胆量?还是舍不得他的施舍?
    柳东风说,他只是个生意人。
    柳秀才突然抽柳东风一竹竿,日本狼子野心,旅顺和大连喂不饱,又想霸占东三省,还要把中华整个吞下去。这仗早晚要打。生意人怎么着?怎么不回自个儿家做生意?非要跑这么远?还不是榨中国人的油,赚中国人的钱吗?生意人也仗日本宪兵撑腰呢。东风,别管他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不能客气。警察不敢惹,生意人你也怵吗?
    柳东风说,我不是怵。
    柳秀才叫,那是什么?那还等什么?
    柳东风沉下头,他不敢做这个保证。
    柳秀才重重地叹口气,转身离去。柳东风知道,柳秀才彻底对他绝望了。
    傍晚,松岛和柳东雨回来,柳东风已把松岛的东西收拾好。松岛问,东风兄,你这是何意?柳东雨也是一脸疑惑。柳东风让松岛务必连夜离开,以后不要再来。这几天相处还算平和,柳东风突然下逐客令,松岛追问柳东风出了什么事。柳东风没作解释。无法解释。也没必要解释。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即使是日本人,柳东风也下不去手。再让松岛住着已经不可能。下次拦住柳东风的怕不只是柳东才。这些怎么和松岛说?松岛看出柳东风的态度不同以往,不再磨蹭。松岛的声音带着感伤,说非常荣幸认识东风兄,希望柳东风一家到安图作客等等。然后给每个人深深鞠了一躬,没吃饭就离开了。
    柳东风长长地出了口气。松岛只要不再来,就到此为止。这无疑会让柳秀才失望,让柳秀才更加瞧不起他。他不只是软骨头还是贱骨头。这个骂名也只能先这么背着。
    柳东风没向魏红侠和柳东雨作解释。他是男人,他的决定就是家庭的决定。魏红侠不敢问,柳东雨不顾柳东风的脸色,问他怎么突然变卦。柳东风说,我怕失手割了他的脑袋。柳东雨问,就因为他是日本人?柳东风说,这还不够?柳东雨说,他还欠着我的向导费呢。柳东风突然就恼了,你就那么稀罕他的钱?柳东雨反击,你不稀罕,让他住着干什么?柳东风努力控制着冲动,平静地、一字一顿地说,他消失了,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不要提钱。柳东雨撅了嘴,没再说什么。
    三天后,柳东雨说要去镇上,到傍晚却没回来。柳东风去镇上寻了一遭,回来已经半夜了。魏红侠见柳东风一个人回来,也不好说别的,只劝柳东风别着急,柳东雨是大姑娘了,不会有什么事,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柳东风听她话里有话,若是往常,魏红侠比他还担心。于是追问她是不是知道柳东雨去了什么地方。魏红侠吞吞吐吐的,说柳东雨可能去了安图。柳东风质问魏红侠为什么不拦着她。魏红侠说她也是猜的。柳东风不相信她是猜的,柳东雨一定和她说了。魏红侠哭了,但依然咬定是猜的。
    隔了一日,柳东雨回来了。柳东风黑着脸问她去哪儿疯了。柳东雨很直白地说去安图。果然是安图。柳东风问她去安图干什么。柳东雨得意地扬扬手里的布袋,要账!一个日本人凭什么欠我的钱?柳东风的火直蹿出来,劈手夺过,在柳东雨的惊叫中丢进灶膛。
    在柳东风的记忆中,那年的八月格外美,格外绚丽。桂花槐花葵花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在屯子的街道上撞来撞去。对柳东风,那个八月的特殊并不是无处不在的香气。魏红侠在一个清晨产下四斤三两重的男孩。柳东风做了父亲,喜悦难以形容。紧接着,柳东风陷入焦急和忧虑中,魏红侠没奶,孩子吃不饱,整日哭泣。柳东风只得去求屯里一个哺乳期的妇女。世吉吃个半饱,会沉沉睡去。落地那天,柳东风就给孩子起好名字。柳东风暗暗庆幸,亏得将松岛撵走,不然妇女不会登门。当然,这得感谢柳秀才,是柳秀才让他下定决心。柳世吉满月后,柳东风换了点儿小米,米汤虽然不抵母乳,但能喝饱就不用再劳烦人家。再过几个月,就能喂饭了。再过几年,世吉就能满街跑了。
    想象总是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味道,现实却不。
    某个夜晚,在镇上做事的柳玉成回到屯里。柳玉成是柳东风出了五服的兄弟,柳东风到镇上,偶尔去柳玉成那儿坐坐。柳玉成带回的消息让柳东风大吃一惊。如柳秀才预言的那样,日本开战了,已经占领沈阳。大连和旅顺填不饱,沈阳自然也填不饱。
    半个月后,日军已经打到镇上。
    那天晚上,柳东风去找柳秀才。不是去忏悔,去干什么,柳东风并不清楚。柳秀才说,你终于来了。然后悲叹,让蛇咬了,才知道蛇的毒,早干什么去了?柳东风不吱声,不知说什么好。他只知道柳秀才在等他。柳秀才那样说,他就知道柳秀才在等他。柳秀才问,你找我干什么?柳东风摇摇头,我不知道。柳秀才说,说的倒是实话,你确实不清楚,你蒙了。不只你,很多人和你一样,都让打蒙了。一条狗天天喂吃喂喝,最后反咬一口。会把人咬傻,因为没有提防,因为想不明白。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对付疯狗,只有一个办法,拿起枪崩了它。柳秀才指指屋角,那是你父亲的猎枪,你拿走吧。柳东风起身,柳秀才又说,别给我丢脸,别给你父亲丢脸。
    柳东风夹着父亲的枪,大梦初醒。
    看到魏红侠和柳世吉,柳东风又矮下去。如果他离开,家里的担子自然落魏红侠身上。柳东雨那样的性子,魏红侠怕是指望不上。柳条屯不是背坡哨,拖拽个孩子,魏红侠吃饭都是问题。柳世吉生下来就黄黄瘦瘦的,近几日脸上刚刚有些红润。如果没了吃的,就不只是黄瘦的问题。没有存粮,那点儿米面吃不了多久。平日多靠柳东风兄妹打猎生活,柳东风一旦离家,柳东雨一个人怕是不成。那天,他气冲冲地烧了柳东雨的袋子,现在想想,也许该留下的。
    魏红侠问柳东风怎么了。魏红侠清楚柳东风的性子,能少说的尽量少说,能不问的尽量不问。柳东风说没怎么,睡你的觉。意识到自己过于冲了,停了停,说日本人打到镇上了。魏红侠极快地扫扫熟睡的柳世吉,问,那可怎么办?柳东风说,别怕,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到村里。魏红侠提出回背坡哨。柳东风说,你以为背坡哨就安全了?魏红侠瞪大眼睛,那怎么办?要不……她犹豫一下,要不找找那个松岛,他……柳东风喝住她,说什么呢?你不清楚他是日本人?魏红侠嗫嚅着,世吉这么小,我是担心……柳东风声音再次冷硬,别说了!魏红侠便闭了嘴。但她显然受了惊扰,紧紧抓着柳世吉身底的垫子,仿佛有人正和她争夺。柳东风不忍,轻轻抱抱她的肩,轻声说,别怕,有我呢。魏红侠的肩微微颤着。
    柳东风出了屋,在院里站了一会儿。屯子已经安静下来,偶有几声狗吠打破夜的宁静。稀稀拉拉的狗吠更像催眠曲。屯里人已经习惯,若哪个夜晚狗吠声都听不到,那倒不正常了。日本人已经打到镇上,这样的夜晚怕是越来越少了。柳东风想起父亲离家的那些夜晚,母亲牵肠挂肚,可整个屯子是安静的。并不是每户人家都与梅花军有关,现在不同,日本人扛着枪炮到了家门口,不再仅仅是贴个告示那么简单。原先假模假样,现在彻底露出狰狞,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对付疯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起枪崩了它。柳秀才的话再次回响。可是……他走了,魏红侠和柳世吉怎么办?柳东雨怎么办?
    柳东风徘徊良久,左右为难。
    夜空像巨大的筛子,星光从筛子的缝隙漏下来,落到柳东风脸上。柳东风的脸有些痒,他抹了抹,试图攥住星光的碎片。这是少年时代的游戏。挨了母亲的训,他便躲到院里抓星光。那时,他是能抓住的。
    传来柳世吉的哭声,柳东风忙返身进屋。
    魏红侠抱着柳世吉在地上转悠。魏红侠是最好的母亲,除了奶水不足,别的无可挑剔。她特别会哄孩子,走几圈,拍几下,柳世吉就能安静下来。那个夜晚,魏红侠的招数失效了。她的脑门已经冒汗,柳世吉依然哭闹。她的心乱,走得不稳,拍得节奏也不对。柳东风征询,我来试试?魏红侠摇头。后半夜,柳世吉才渐渐睡去。魏红侠怕是要虚脱了,但仍拽着柳世吉的被角,紧紧的。柳东风又被锉了一下,心里一阵巨痛。等柳世吉稍稍长大些吧,现在必须守在娘俩身边。
    次日,柳东风一早便进了山。必须给魏红侠母子备些吃的。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用兽皮去交换。转了一天,一只野兔都没猎到。其实两年前寻找猎物就很难了。只能往长白山深处走。现在不敢走太远。第三天才猎到两只野鸡。柳东风拎到镇上,直奔常卖野味的那家餐馆。餐馆老板姓王,山东人,很豪爽。没想餐馆关门了。从砸烂的窗户往里瞅瞅,狼藉遍地,像遭了抢劫。柳东风隐隐猜到几分。往前二十几步还有家餐馆,看样子在营业。餐馆老板是个瘸子,拿起野鸡瞅了瞅,说货是好货,可惜不能留。柳东风问为什么?他还没说价钱,老板怎么就是这个态度?餐馆老板苦笑,老弟,你才从山里下来的吧,这日本人一来,谁轻易到餐馆吃饭?偶尔有个过路的,要碗面就不错了。吃野味也只有日本人。日本人谁敢招惹?隔壁老王你知道吧?老王也是,日本人吃饭也敢要钱,结果钱没要上,饭馆砸了,老王挨了揍。那几个日本兵还算客气,给老王留下一条命。柳东风问老王现在去哪儿了。老板说谁知道呢,估计回老家了。饭馆开不下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柳东风说,你不开得好好的吗?老板叹口气,我胆小,谁都不敢惹,更不敢惹日本人。日本人进来我先告诉他们,随便吃随便喝,只要小店有的。小店也没什么好吃的,那些个日兵翻腾一阵就离开了。老弟,你是不是觉得我骨头软?没办法呀。窝囊人有窝囊人的好,我本就瘸一条腿,再让日本砸断一条,人就废了。你这野货甭说卖我了,就是白给我也不要,怕惹祸呀。日兵今儿吃香了,明儿再朝我要,我去哪儿弄去?兄弟,你去别的地儿试试吧。
    老板一通话倒出来,不知道他口干没有,柳东风口干舌燥的。他舀了瓢冷水猛灌下去。镇上总共五家餐馆,除了已经关门的老王餐馆,另外四家都还营业。但没有一家愿意要柳东风的野味。最后那家,柳东风好说歹说,总算留下,但没有现钱。走出好远,柳东风又后悔了,还不如带回去给魏红侠炖炖吃。兵荒马乱的,餐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关了,赊账不容易要呢。既然留下,也不好出尔反尔。又想反正自己猎的,多往森林跑两趟就是。用卖野味的钱换米,能吃十好几天呢。柳东风还去找了承揽背坡生意的乔老板。同样没活儿。柳东风和乔老板也是老熟人了,叮嘱如果有背坡的活儿一定通知他。乔老板说现在背坡等于玩命,没人和他抢,如果有就给他捎话,就怕……乔老板叹息,就怕等不到呀。没一样让人痛快,柳东风心里堵得乱糟糟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松岛就是在柳东风最郁闷的时候上门的。柳东风有些意外,松岛有好一阵子没动静了。此时突然找上来,未必是跟他说话的吧。也许该听柳秀才的,割了他的脑袋。他能大摇大摆走来走去,自然因为是日本人。
    松岛给柳世吉带了两个玩具,一个拨郞鼓,一个木雕青蛙。另外带了半袋米。松岛一脸歉意地说知道他不受欢迎,可还是厚着脸来了,世侄出生,怎么也得来看看。不能不说,松岛是个有心人。他离开的时候,魏红侠还不怎么显怀呢。玩具是给孩子的,柳东风勉强收下,那半袋米柳东风坚决不要。松岛说,东风兄,米是送给嫂子的,你可以饿着,不能让嫂子饿着啊。柳东风极不客气,谁说她饿着?饿不饿和你也没关系!松岛神情落寞,东风兄不痛快,我非常理解。可……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你我都是普通百姓,无力左右国家大事啊。如果东风兄恨我,尽管……我情愿接受东风兄的任何处置。柳东风说,我要杀你早动手了。松岛滑过一丝欣慰,我就知道东风兄讲义气有担当,是难得的明白人。柳东风冷冷道,别说这些个没边没沿的话,带上你的米赶快离开。松岛说,我稍坐一会儿不行吗?柳东风说,你不怕坐出祸事,我还怕呢。松岛慢慢立起, 我知道东风兄不愿交我这个朋友,这半袋米还望东风兄留下,你救了我,我在你家住那么久。这米不是抢的,是我买的。东风兄,你要让刚刚出生的孩子和你一起挨饿吗?松岛的声音有些哽。柳东风忽然一抽,下意识地瞅瞅魏红侠,正好撞上魏红侠楚楚的目光。她的目光杂乱飘忽,不安、乞求和紧张混在一起,柳东风的心慢慢坠下去。是的,大人饿点儿还不要紧,世吉不行啊。我会还你,他说。松岛竟然是受宠若惊的样子,谢谢东风兄谢谢东风兄。柳东风的疑惑再次冒出来,他不过一个普通猎人,松岛也用不着这么低三下四吧?他和别的日本人不同,也只能这样解释。
    松岛似乎突然想起来,怎么不见东雨?
    柳东风问,有事么?
    松岛说,也该谢谢东雨,虽然没挖到参,我跟她长很多见识呢。
    柳东风顿了一下,说柳东雨进山了。
    松岛马上问,干什么?
    柳东风轻轻瞄瞄松岛,松岛极为敏感,忙说对不起,我不该过问。不过,东风兄,你知道现在乱哄哄的,尤其女孩,尽量不要单独出去。
    柳东风无言起身,松岛很识相地离开。
    隔了半月,松岛又来了。除了玩具、米,还带了两瓶油。柳东风未及表态,松岛抢先说这是给世侄的。那些东西异常突兀,柳东风尽量不往那个方向瞅。柳东风没有说不要或让松岛带回去这类话,收一次和收两次又有什么区别?总不能让魏红侠和世吉挨饿。打猎已经换不来东西,除非带到安图卖,问题是已经很难猎到。柳东风的舌头僵着,什么也说不出来。留下这些东西,就不是软骨头贱骨头,根本就是没骨头。若柳秀才知晓,非戳他不可。都是为了世吉,松岛和别的日本人不同,柳东风一次次说服自己。自我说服非但未能心安,反令他更加沮丧和郁闷。
    松岛小心翼翼的,似乎怕伤了柳东风。柳东风缄默。已经没了骨头,还能说什么?柳东风要说的时候,松岛却又抢先,东风兄不用撵我,我走就是。松岛一直观察着柳东风的反应呢。柳东风迟疑一下,说,不早了,吃了饭再走吧。柳东风痛恨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贱到家了。松岛也颇意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连声说多谢东风兄多谢东风兄,多谢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饭菜是柳东雨端上来的,撂在饭桌上,击出很响的声音。松岛说,谢谢。柳东雨瞪他,谁用你谢?松岛讪讪的,我是真的——柳东雨毫不客气地打断,少废话,吃了赶快滚蛋!松岛看看柳东雨,又看看柳东风,受气包一样低下头。柳东雨却没放过他,你以为带点破东西就公气了?觉得自个儿有良心,下次拉一车米过来!柳东雨不理会柳东风的脸色,仍直视着松岛,你的钱都是挣中国人的,出点儿血也该。柳东风重重搁下筷子,柳东雨转身出去。
    柳东雨这么一闹腾,柳东风倒生出歉意。她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松岛笑笑,这不怪她,她窝着火呢。她就是嘴刁,我知道。柳东风叹口气。松岛说,我回去试试,看能不能筹一车米。柳东风摆手,松岛不解,东风兄——柳东风笑得有些凄惨,你以为别人像我一样没骨头?到时候……柳东风停住,还是不说吧,想都不要想。松岛不安,对不住了,我给东风兄添了麻烦。柳东风想,何止是麻烦。松岛说,我明白东风兄的感受,东风兄也不用忍着,郁闷就冲我发发吧,毕竟这一切是我的国家造成的。柳东风又叹口气,你还是先吃饭吧。
    松岛便埋下头。中途有好几次,松岛欲言又止。柳东风没理他,后来松岛的眼神流露出恳求,柳东风只好道,有话就直说。
    松岛反有些犹豫,东风兄不会生气吧?
    柳东风审视着他,你到底要说什么?……还是不说吧。
    松岛说,东风兄,是这样……
    柳东风就有些烦,别吞吞吐吐好不好?
    松岛说,东风兄,你可别生气啊。
    柳东风目光如刀,冷冷地削着松岛。
    松岛说得有些绕。松岛在安图的收购点缺人手,招不上人,想让柳东风帮帮忙。其实就是想给柳东风找份稳定的活计。松岛用心良苦。背坡的活揽不上了,柳东风急需一份养家糊口的营生,那样就不用松岛施舍了。可……给日本人干活,怎么说也不光彩,即使他不坏。那个坎儿过于巨大,柳东风迈不过去。
    离开的时候,松岛让柳东风再考虑考虑。柳东风朗声道,我考虑好了,你不要再来了。
    松岛刚出院,柳东雨忽然说想起个事,快步追出去。她和松岛比划着,不知说什么。柳东风站在屋门口,注视着柳东雨和松岛。他怕柳东雨动手。柳东雨顽劣,有时候完全不像女孩。还好,她没有激烈的动作。
    柳东雨脸上乌云翻滚,柳东风问她怎么了。柳东雨咬牙切齿的,不能便宜了他。柳东风追问她和松岛说了什么。柳东雨说让他下次来多带几块花布。柳东风立时来了气,你还有脸没脸?柳东雨作不解状,咱救了他的命,要几块花布能咋的?柳东风斥责,你真没廉耻!柳东雨变了脸色,我就没廉耻了。如果柳东雨是男孩,柳东风说不定真会扇她。她是妹妹啊,是他带大并且一直纵容的妹妹。他拼命克制着没有动粗,但整个人都在战栗。柳东雨没有让步,反而得寸进尺,米是他的面也是他的,你不也收下了?还有脸训我?那道墙,那道遮掩的墙轰然倒塌,柳东风一览无余地暴露。是的,柳东雨知道怎么直击他的要害部位,他们相依为命,血脉相连。他要松岛的米和油,与柳东雨要花布,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他大声问魏红侠,那些东西呢?魏红侠手快,已经藏起来。魏红侠极紧张,嘴唇都不利索了。柳东风拨开她,翻箱倒柜地寻找。
    魏红侠敏捷地闪到柳东风面前,拦住柳东风。柳东风喝令她走开,魏红侠惶恐却没有退后。柳东风推她,走开走开!魏红侠的眼神全是乞求,她抱住他,整个人直往下坠去。你想想世吉呀,世吉……
    柳东风停住。
    柳东雨及时给柳东风认错,保证不再向松岛索要东西。她说你有火冲我发,别拿嫂子当出气筒。她摇着柳东风,半是撒娇半是乞求,哥,宰相肚里能撑船,小妹都认错了,你怎么还绷个脸,扶嫂子起来呀。柳东雨就是这样,脸比老天爷变得快。柳东风也就乘机下台阶,蹲下把魏红侠扶起来。魏红侠满脸泪痕。她从不哭出声,但这种无声的哭更令人心痛。
    风平浪静,柳东风的心却留下伤痕。其实那伤早就存在,柳东雨不过是揭掉盖在伤痕上的杂草,让他不再回避。正视,因而就更加清晰。
    松岛第三次登门,除了米面,果然还带了花布,另外还有酒。柳东风坚决不要。松岛仍然说是给世吉的,不是给柳东风。柳东风说上次那些足够世吉吃了。松岛死磨硬泡,直到柳东风发了脾气。柳东风极不客气,你总不能强求吧?松岛连忙道歉,东风兄别误会,小弟哪敢啊?只是……这酒,东风兄可否与我分享?一个人喝酒实在没意思。柳东风应了。不是馋了,而是这段日子烦得要命。松岛像得到赏赐,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柳东风突然问松岛究竟是什么人。许许多多的疑问在回顾和松岛交往的过程中生长起来。
    松岛笑笑,东风兄,你怎么了?我就是个普通生意人呀。顶多算半个生意人。东风兄觉得我有什么问题吗?
    柳东风问,另外半个呢?
    松岛说,另外半个是医生或书生吧。没给人瞧过病,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松岛感叹。
    柳东风直视着他,还有别的身份?
    松岛怔了怔,东风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东风说,我不过是个山民,你一趟趟过来,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呀?
    松岛说,东风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柳东风说,这话说过几百遍,也没意思了吧?
    松岛说,东风兄这份恩松岛终生铭记。
    柳东风摇头,早知道你是日本人,我不会救的。
    松岛说,那时还没打仗,东风兄何来这么大的仇恨?
    柳东风脑里闪过梅花林,梦里去过无数次的梅花林。他哼了哼,没有回答。如果从母亲的鞋谈起,就话长了。
    松岛不理会柳东风的冷漠,略带不安道,对不起,东风兄,只是……我希望不要把两个国家的事竖在你我中间,打仗是军人的事,我们都是普通人,没必要也没能力承受这些,对不对?
    柳东风嘲讽,你倒挺会为你的国家开脱。
    松岛作惭愧状,其实我就是希望东风兄抛开这些,你我长久交往下去。
    柳东风极干脆,这不可能。
    松岛脸上划过一丝悲伤,想到和东风兄形同陌路,就异常心痛。我就是不甘心啊。国家之间再怎么关系紧张,也不能阻断民间往来。东风兄把路封堵得这么严实,为什么?小弟不懂啊!
    柳东风冷笑,这么说,你来是为我铺路?
    松岛忙道,对不起,惹东风兄生气了。我的意思是多个朋友总归没什么不好。望东风兄不要嫌弃我。救命之恩权且不论,我忘不掉和东风兄那些彻夜长谈。东风兄,你难道能忘记么?
    柳东风移开目光。确实,他和松岛曾经有过美好时光,虽然很短暂。但那时他是宋高。宋高变成松岛,一切都变了。良久,柳东风说,我已经忘了,麻烦你,不要再来了。
    松岛极其悲痛,东风兄,这是绝交酒吗?
    柳东风说,路人总比仇人好。
    松岛寡寡的,好吧,不给东风兄添堵了。不过那些东西,我既然带来——
    柳东风没有回旋余地,你带回去,我用不着。
    松岛垂下头,好吧。然后又说起工作的事,松岛说你可以不认我这个朋友,但你怎么也得找份差事呀。柳东风冷冷地,我不需要。他想躲松岛远远的,或让松岛躲远远的,接受松岛的差事还怎么躲?
    世事难料。松岛走了没几天,世吉没有征兆地发起烧。柳东风用尽土办法,没有奏效,便抱着柳世吉跑到镇上。还算及时,世吉烧退了。一场折腾,家里弹尽粮绝。
    一个月后,柳东风去了安图。英雄末路,不过如此吧。柳东风感叹之余,也须为五斗米折腰。
    在安图的第一个夜晚,柳东风失眠了。柳东风常年离家,寻找父亲那些年,一年在家也没有几天。自从娶了魏红侠,特别是柳世吉出生后,他的心被拽回来。家是磁场,不管是背坡还是打猎,完事便匆匆往回赶,一会儿也不想耽误。他是家里的天。
    为了养家,现在必须离开家。这有些滑稽。柳条屯距安图并不远,几十里吧。但对柳东风而言,几乎是一条银河。柳东风想一会儿魏红侠,想一会儿世吉。又担心柳东雨。柳东风叮嘱过妹妹,让她帮着带柳世吉。可他知道柳东雨没耐性,屁股坐不稳,她更喜欢打猎,不打猎也喜欢往森林疯跑。魏红侠那样的性子,根本笼不住柳东雨。柳东风也只有一厢情愿地祈祷,柳东雨能收些性子,帮帮魏红侠。
    他在替日本人做事。即使不想家,也足以让柳东风辗转反侧。虽然他一再说服自己,松岛和别的日本人不同,这差事也伤不着谁,不过是验验货过过秤。他也仇恨日本人,但不能让家人饿死。但无论怎样自我安慰,不安依然如影随形。无论怎样的说辞,都不能更改替日本人做事的事实。父亲是梅花军重要成员,杀死多少日兵柳东风不知道,父亲失踪是不是与日军有关柳东风至今也不确定,但他知道父亲的枪口对准哪个方向。母亲做过那么多鞋,也等同梅花军了。作为他们的儿子,柳东风该是血气方刚吧,可他现在给日本商人打杂。这样的悖憀,柳东风稍稍想想就浑身冰冷。
    做出决定后,柳东风叮嘱魏红侠和柳东雨,他到安图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即便面对妻子和妹妹,柳东风也没有底气,虚。并强调只干一年。仿佛那是多么肮脏的勾当。柳东雨知晓柳东风的心思,说没必要在意柳秀才的脸色,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柳东风只能无语。柳秀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又敬又怕。
    没危险,不费力,却时刻在煎熬中。
    松岛不知都在哪儿晃荡,柳东风很少见到他。这样倒好,面对松岛,柳东风总想逃跑。他的态度依然冷硬,可无论怎样伪装,接受了松岛的施舍,就是被松岛拉下马。不是没有骨头,根本是没有筋骨。
    二十几天后,松岛风尘仆仆地撞进来。松岛说近日在沈阳和新京忙活,没有照顾柳东风,很抱歉。柳东风再倨傲显然可笑了,有什么资格啊?但柳东风也绝不会说巴结恭维这类话。只淡淡地说不用照顾。松岛是老板,柳东风是伙计,老板还用照顾伙计?松岛拍拍柳东风,东风兄,你和他们不同,你是我的恩人。松岛从未这样随意过,这让柳东风更加别扭。
    晚上,松岛非要请柳东风吃饭,柳东风不去,松岛就拽他。东风兄,这点儿面子也不给?松岛这样说,柳东风硬拗着就不合适了。
    松岛请柳东风吃的是铁锅炖面,距收购站不是很远。落坐后,松岛先要了豆腐粉条五花肉。柳东风暗想,松岛还真像个东北人,当然也可能是照顾他。松岛似乎猜到柳东风想什么,说喜欢猪肉炖粉条。安图的饭馆差不多吃遍了,哪家的厨师也没嫂子做的好吃啊。可惜东风兄不让我上门,你们——
    柳东风打断他,求你一件事好吧?
    松岛作受宠若惊状,东风兄何出此言,小弟怎么承受得起?
    柳东风说,以后不要再提救命恩人这个碴儿。
    松岛一怔,为何?这是事实啊。
    柳东风说,已经是过去的事。
    松岛说,我忘不掉啊。
    柳东风的目光扬起来,忘不掉就记着,但是不要再说。
    松岛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好吧。我也求东风兄一件事,别老绷着脸好吗?
    柳东风摸摸脸,努力地笑笑。在他人屋檐下,扮冷脸有什么意义呢?
    松岛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中国人对日本人有敌意,他的同乡日本军警也没闲着,虽然没寻衅滋事,却是变着法子敲诈,微薄的利润都不够敲的。大店倒不如安图这样的小店,不显山不露水,赢利反而容易些。尔后,松岛提出想让柳东风负责安图的店。柳东风摇头,说自己只配当个伙计。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行的,你不肯还是对我有成见。柳东风直言干满一年就回柳条屯。松岛很意外,问为什么。柳东风说不为什么。松岛说,实在是太遗憾了,我还想长久依赖东风兄呢……如果你担心嫂子,可以把她和世侄,还有东雨一块接过来。在安图找处房子还是挺容易的。柳东风极干脆,她们不过来!他一个人没骨头是无奈,怎能让全家都陪着?
    松岛叹口气,我不勉强东风兄,尊重东风兄的意愿。然后询问柳东风是否习惯,需要他做的尽管直说。柳东风说你不必这么客气,我就是个干活的。松岛说生怕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委屈了柳东风,那样他会很难过。柳东风说客套话就别说了。松岛便道,那就喝酒,我先敬东风兄。
    松岛向柳东风介绍安图的食铺,老张油饼,王大碗豆腐脑,余家烧鸡,卢一棒贴饼子。他在安图捡了条命,嘴巴突然变馋了,这几家轮着去,和老板都成了朋友。并说有空闲带柳东风转一圈,保证东风兄喜欢。松岛猛然顿住,拍拍脑袋,哎呀,忘了东风兄是安图人,卖弄了卖弄了。柳东风说我是安图人,对县城并不熟悉,一年来个三五趟都是卖皮子,清早来夜晚就回了。松岛问,这几日没在安图转转?柳东风摇头,说人变懒了。这二十天,柳东风一直在店里缩着。不是变懒了,是怕遇到熟人。松岛说安图虽是个小地方,但也有好去处,特别是城北的木塔,在北方,木塔很少见呢。柳东风虽然知道松岛是中国通,但松岛讲起南北方塔的区别,还是暗暗吃惊。这个日本人,似乎没有不懂的。
    几天后,柳东风打算到城北看看那座木塔。被松岛一通鼓动,心痒痒了。刚到街上,就见行人匆匆,皆往东走。柳东风不知何故,问一个老者。得知是日本人枪毙犯人。柳东风问犯了什么罪,老者像见到天外来客,反问,不犯罪就不能枪毙了?柳东风愣怔片刻,汇入人流。
    三个“犯人”中,一个五十几岁,另外两个也就二三十岁的样子。衣衫都破破烂烂的。柳东风站在人群外,三个人脸上的伤看得清清楚楚,定然是受过重刑的。柳东风以为三人是像梅花军那样的抗日士兵,待听翻译念了“宣判书”,才知道是安图金矿的工人,罪名是图谋逃脱。柳东风知道安图有一座金矿,什么时候成了日本人的?忽又想,整个东三省都被日本人占了,什么不是日本人的?老者说得没错,日本人杀人根本不需要罪名,“宣判”不过是装装样子。
    柳东风再没有心情去观赏木塔。那三个人倒在日兵枪口下,柳东风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被击穿。风从身体的洞穿过,柳东风左右摇摆,从广场到松岛的收购站,走了足有一个时辰。
    那天夜里,柳东风做出决定。干半年就离开。松岛人虽不坏,毕竟是日本人,离远点儿没错的。
    但是……毫无征兆的,柳东风的生活发生逆转。
    目睹日兵枪毙犯人三天后的傍晚,柳东雨突然找上来,整个人都脱了相。柳东风知道不好,扯住她急问出了什么事。柳东雨只说出嫂子,就再没有下文。
    黎明时分,柳东风赶到家。魏红侠血肉模糊,紧紧揽着柳世吉,身体夸张地蜷缩着,依然是防护的架式。
    妻儿死得这么惨,柳东风整个傻掉。
    哥啊,都是我不好,都怨我啊。柳东雨哭喊。
    柳东风没掉一滴泪。竟然没有眼泪。
    直到安葬了妻儿,柳东风也没说一句话。他彻底哑了。
    柳东风每天睡到半上午,胡乱吃些东西便去坟头坐着。他要守着他们。他从未好好守护着他们。
    柳东雨怯怯的,不敢靠柳东风太近。她一直在自责。那天她不该进山,如果她在家,日兵搜查出大米,她就会拦住嫂子,不让嫂子抢夺。她没照顾好嫂子侄儿,让柳东风责罚她。柳东风不说也不动。责罚柳东雨有什么意义呢?当天柳东雨若在家,说不定也……柳东风强迫自己不去想。
    第九天,柳东风爬起来,感觉格外头昏脑胀。舀盆冷水胡乱抹把脸,就去了坟头。
    听到脚步声,柳东风慢慢回头。
    是松岛。
    两人久久对视。
    柳东风无神的目光突然间烟雾腾腾。松岛说对不起,柳东风突然扑上去。松岛仰面倒下,柳东风掐住他。如果松岛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田埂,柳东风就不会遇到他,如果松岛没有带来那些米,日兵就搜不出来,如果不是听从松岛的话去安图,他就可以护着妻儿……逻辑闪电般接通,迅疾点燃窝在柳东风心底那包炸药。
    松岛试图掰开柳东风,可是没有成功。无力徒劳的挣扎渐渐弱下去,眼底的绝望如深秋的树叶,纷纷飘零。
    柳东风突然松开。
    松岛干咳好大半天才慢慢坐起,脖子上环着青紫的印迹。
    柳东风看着他,眼神空洞。
    东风兄……松岛又是一阵干咳,我很难过,对不起。
    柳东风问,你来干什么?
    松岛沉下头,我罪该万死。
    柳东风挥挥手,与你无关,你走吧。
    松岛问,那安图……
    柳东风说,我不会再为日本人干事。
    松岛问,不知我能为东风兄做些什么。
    柳东风厉声道,走开!
    松岛还想说什么,柳东风已经转身。
    柳东风依然天天往坟地去。坐下来就是大半天,人整个魔怔了。柳东雨征询柳东风的意见,她想到镇上谋份差事。柳东风轻轻瞄瞄柳东雨,说随便你吧。他知道快揭不开锅了。柳东雨带着哭腔,哥,你保重啊。妻儿已逝,他还保个什么重?
    那天,在坟头睡过去的柳东风被咳嗽声惊醒。然后,他看到柳秀才。柳秀才像一根筷子,插在柳东风几米远的地方。哀伤消瘦了柳东风的脸,也将他的目光削得锋利。和柳秀才对视,柳东风的目光慢慢钝下去。他低下头,等着柳秀才的责骂或责罚。
    柳秀才转身离去。
    废物!柳秀才略哑的声音如风掠过。
    废物!
    那是一枚炮弹,将柳东风炸得沸沸扬扬。
    当天晚上,柳东风便去了镇上。天亮前又匆匆返回。三日后的傍晚,终于将在路边撒尿的土肥田杀死。柳东风涂抹着土肥田的血,很认真地在土肥田脑门上画了大大一朵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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