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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床下的是个日本男孩,八九岁的样子。林闯摸枪,柳东雨说,他还是个孩子。林闯的手缩回去。柳东雨想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林闯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日本男孩扁脸,平鼻,眼睛被惊恐撑得有些大。柳东雨的心被割了一下,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拽了男孩一把。男孩没有抗拒,他吓傻了,像个木偶。走到院子里,林闯回头,问柳东雨拽着他干什么。柳东雨说赶快撤,回去细说。林闯更吃惊了,怎么,要带他回山寨?这可不行!柳东雨坚持要带,林闯没再说别的。多年后回想,柳东雨仍是又痛又悔。
袭击龙山镇大获全胜,没一个人伤亡。但回去的路上,林闯没像往常那样胡扯。柳东雨明白他心里别扭。不只林闯,除了她,没有一个人接受男孩。她听到他们叫男孩日本杂种。
回到山寨,柳东雨刚洗了把脸,林闯就过来了。柳东雨问他有什么事,林闯说你知道。柳东雨看男孩——他靠在床侧,微低着头。柳东雨说出去说吧,又嘱咐男孩老实在屋里呆着,她一会儿就回来。男孩抬起头,惊恐再次冒出来。柳东雨拍拍他,说别怕。
柳东雨掩了门,压低声音,就在这儿说吧。林闯神情怪异,怎么,怕他听到?那就走远点儿。走了几步,林闯没有停住,柳东雨问他去哪里。林闯说,妹子,你怎么连我也不信了?怕我拐卖你?柳东雨让他稍等片刻,她转回去,喊了三豆看管男孩。林闯微微变了脸色,扭头便走。柳东雨欲追在他身后解释,可是赶不上他。柳东雨喊,你要去哪儿?林闯不答。
从寨子的后坡爬上山梁,到了林闯娘墓前,林闯站住。柳东雨略有些诧异,不知林闯来这儿干什么。柳妹子……柳东雨的心很尖锐的疼了一下。他第一次这么喊她。柳妹子,我这人呢嘴里没有正经话,也说不来正经话,但对着咱娘我不胡说。她活着的时候我也骗过她,现在她在这儿躺着,我不能胡扯。柳东雨习惯了林闯胡说八道,他的一本正经让她别扭。柳东雨想调节一下气氛,揶揄,胡扯不胡扯你自己清楚。林闯说,我向咱娘保证,今天真不胡扯,要不她出来,我替她躺进去。柳东雨笑骂,这还不是胡扯?你就没正经的时候。林闯仍板着脸,柳东雨直接问他想说什么。林闯说,我想离开山寨。柳东雨怔了怔,问,你没发烧吧?林闯说,我还是想当木匠,我的本事也就当个木匠。柳东雨说,你走了,这帮弟兄怎么办?你带他们一块儿当木匠?林闯说,有你啊,我这个司令不过是个摆设,干脆让给你算了。咱娘作证,我是真让。柳东雨回过味儿,说你少来这套,我什么事不听你的?不就领回个小孩吗?林闯说对着弟兄们,我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就咱俩,得好好说道说道。我是不是司令?柳东雨说是又怎么样?林闯说司令说话你是不是得听?柳东雨说,那也分什么话吧。林闯说,咱不是正规军,连个杂牌军也算不上,但不管怎么说吧,也是一支队伍,队伍的头儿说话手下人要服从,若你想这么着他想那么着,还打什么仗?柳东雨说,行了,别绕来绕去的,一个小孩儿,你至于动这么大脾气吗?林闯说,若是中国小孩,你带三个五个十个八个,我什么都不说,养大了照样拿枪打鬼子。可……带回个小鬼子,你想干什么?养大他,让他冲弟兄们开枪?柳东雨说,别说得这么夸张好不好?他只是个孩子,鬼子有罪,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罪?林闯说,正因为他是小孩儿,我才没结果他。可也不能带他上山寨对吧,你现在告诉我,准备拿他怎么办?柳东雨不知怎么答。当时她被男孩的惊恐挫伤,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来,确实有些棘手。林闯说,咱的粮都是拿脑袋换来的。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弟兄们不接受。林闯不说,柳东雨也明白。柳东雨反问,你说怎么办?林闯说,你听我的我就说,你不听我还说什么?柳东雨说,那你还是别说了,既然带上山,就不能饿着他。我和他合吃一个人的饭,绝对不多吃,这行了吧?林闯跺跺脚,天天给我灌迷魂汤,你从来就不当我是司令。哼,等着吧,早晚撂给你,我一个人离开倒清静。柳东雨说,你也是小孩儿啊,怎么耍小孩子脾气。这样,暂时先留下他,过几天我把他送走总行吧。还有别的事吗?林闯负气道,这司令还是你来干吧。柳东雨激他,怎么,是不是鬼子提高悬赏,你害怕了?林闯叫,害怕?我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柳东雨返身。她惦记着那个男孩。
柳东雨说到做到,每次只端一个人的饭回屋与男孩分着吃。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关。她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写在脸上。不只是向林闯宣告,他背后还站着一帮弟兄。男孩的惊恐并没消去,但不再是木偶,他不说话,只用眼神和柳东雨交流。两天后,男孩才零星地透露出点点信息。男孩叫村木,龙山镇警察署死去的日警有他的父亲,他母亲在濛江县城。多半时候柳东雨让男孩留在屋里,她出去,就喊三豆照看他。林闯不点头,别人不敢对男孩动手,但必须提防。留男孩在山寨确实不妥,柳东雨决定歇几天就把男孩送至濛江。
那天晚上,柳东雨刚打发男孩睡下,林闯敲门进来。柳东雨知道他肯定有事,不然不会这么晚过来。林闯却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着柳东雨,像不认识她。柳东雨终是没憋住,你不是来吓我的吧?你这样子挺吓人的。林闯说,妹子,你瘦了老大一圈呢。柳东雨抱了膀子,不用你告诉我。林闯沉下脸,妹子,我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啊。柳东雨说你说的有道理,总不能让弟兄们说闲话。林闯说,你饿瘦了,哪还有精神打鬼子?传出去,别人还不笑话咱?柳东雨说没别的事你就走吧,我也要睡了。林闯说,瞧瞧,体力不行了吧,你就是爱逞强。我是司令,你说的啊,你不能随随便便赶司令走。柳东雨说司令也得让人睡觉吧。林闯说,和你商量个事,咱是不是出去说?柳东雨问,明天不行吗?林闯说,明天不行,听司令的。
林闯径直带柳东雨进了伙房。柳东雨看见桌上那碗粥,问,这是干什么?林闯说,别废话,先喝掉。柳东雨想到那个日本男孩,他该睡着了吧。她喝掉,感觉克扣了男孩,于是摇摇头,说不饿。林闯说,这是命令,饿要喝不饿也要喝。柳东雨说,我真的不饿,再说,我不能带头开小灶。林闯问,就这么坚决?柳东雨说,我说到做到。林闯说,那我把弟兄们都叫起来,轮番劝你,噢,你知道有多少个弟兄吧?柳东雨一把揪住他,这家伙真干得出来。
粥已经凉了,依然香喷喷的。柳东雨早就饿了,碗口几粒米也舔得干干净净。林闯说,这就对了么,你不能什么都和司令对着干,好歹咱也是一张脸,厚是厚了点儿,也是脸对吧?传到日本人耳朵里,也不好听啊,咱的头值几十块大洋呢。要是鬼子哪根筋抽歪搭错了,说不要了,拿西瓜换都不换了,妹子,你说这损失找谁补?你赔得起么?就算你赔得起,也不花这冤枉钱对吧?有钱给弟兄们分分,好歹混了这么多天,不能给鬼子当冤大头,你说呢?
柳东雨说行了行了,全是废话。林闯又怪腔怪调的,怎么就是废话?你说说哪句是废话?咱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怎么,咱的头不值钱?鬼子白纸黑字,到处贴着呢。柳东雨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就回去睡了。林闯说你别惦记那个小杂种——柳东雨打断他,他是个孩子,不是杂种。林闯嘿嘿一笑,你这么护他,哥就说么,你是观音娘娘的心肠。好吧,你不用惦记他,弟兄们想不通,也不会偷偷下手。鬼子是魔头,咱不是,你放心好了。我向咱娘保证,行了吧?
柳东雨只好又坐下,问他什么事。林闯重重地叹口气,哥发愁呢。柳东雨不知林闯又耍什么把戏,一不留神就会掉进他的陷阱。她虽然清楚,却防不胜防。你得帮帮哥啊,等了一会儿,林闯央求。柳东雨让他别绕弯子,再绕天都亮了。林闯抚抚脑袋,都长几十年了,让鬼子花五十块大洋是不是太不划算了?妹子,你主意多,让鬼子提提价,怎么也得七八十啊。柳东雨说,咱那么多眼线,多贴几张假告示不就行了吗?别说七八十,七八百都成。林闯嘿嘿笑,妹啊,司令跟你说正经话,你别寒碜司令。柳东雨明白林闯有了点子,问他打算怎么干。林闯问,听司令的?柳东雨说我没说不听啊。
林闯的计划是把日本男孩作为人质,让鬼子来赎人。要赎金是假的,伏击鬼子是真。柳东雨不同意,说孩子是无辜的,咱不能把孩子牵进来。林闯说他并没有伤害那个男孩的意思,只是借他引鬼子上钩。柳东雨反问,你能保证他的安全?林闯说咱肯定不朝他开枪,除非鬼子……,咱能管自己,管不了鬼子呀。柳东雨说,所以不能冒这个险,万一——林闯极不痛快,一个小鬼子,你还真上心了?柳东雨说,我上什么心?他是无辜的,他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啊。林闯说,妹呀,你承认咱是司令对不对?柳东雨说,你当然是司令,但司令更不能乱来。
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林闯让步,要柳东雨再考虑考虑。柳东雨人疲惫,声音却极干脆,不用考虑,我带他上来,就得为他的安全负责。
柳东雨原打算过几天把男孩送到濛江县城,和林闯争执大半夜,再不敢让男孩多停留。林闯不会枪杀一个孩子,但他的主意极有可能让男孩送命。
知道柳东雨要把男孩送走,林闯并没有阻拦,只是叹了口气。他让三豆和冯大个儿跟着,柳东雨说不用。林闯说,你为他操心,我得为你的安全着想啊。柳东雨很想告诉林闯,她的侄儿若还在人世,也该有这么大了。
一路还算顺利。日本男孩挺乖,柳东雨让他怎样就怎样。柳东雨的意思是把男孩送到城门口,她和三豆冯大个儿就撤离。到了城门口,男孩找母亲该不是问题。
望见城门口日兵设立的检查点,柳东雨摸摸男孩的头,示意他自己过去。没想到日本男孩突然奔跑起来,边跑边喊。
三豆反应快,叫,姐,快跑!
密集的枪声追过来。
前面是开阔地,没处隐身。三豆让柳东雨先跑,他和冯大个儿断后。
三豆被子弹击中。天瞬间阴暗下来。
柳东雨的天暗下来。
那天,柳东雨从哈尔滨公园回去已经很晚。她已经平静下来,至少神情看不出异常了。虽然她一再说松岛出门了,柳东风还是拦着她,让她再坐坐。她知道他担心,只好陪着他。准确地说,是他陪着她。他说了很多,她也问了很多。到最后都无话可说,就那么坐着。分开的时候,他抱抱她。他从未抱过她,记忆中这是第一次。记住了?他神情严峻,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她点点头。
柳东雨像往常一样煲了汤。和松岛在一起后,她的厨艺长进许多。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便上床睡了。半夜,突然惊醒。她睁大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夜,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在哪里。她在哈尔滨,在松岛租的房子里。愣怔半天,缓缓躺下。虽然在黑暗中,虽然屋里只有她自己,柳东雨仍然蒙住头。并不是害怕,她只是想躲到一个见不到人的地方,哪怕片刻。属于她的也只有这片刻。柳东风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不能躲,不能离开松岛。当然,也不能杀死他。确信松岛是日本特务后,她确实有这样的念头。没等她说就被柳东风瞧破。不能杀死松岛,现在还不能。松岛还有用处。也不能冷淡松岛,一旦松岛嗅出异常,有麻烦的不仅仅是她。柳东雨不怕松岛,从来就不怕,她倒想知道,这个家伙摘掉面具是什么嘴脸。总之,她什么都不能做,必须像过去一样。柳东风叮嘱了差不多二百遍。
柳东雨不再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孩,已经会控制自己。但她能平复胸中的波澜,却不能锁住大脑。她回想第一次见他的情景,回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个日子。我叫宋高,宋朝的宋,高低的高。没多久他就成了松岛,半拉医生半拉商人,松岛戴了不只一张面具。凭心而论,他对她倒是不坏,这也正是令柳东雨心痛的地方。天啊,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第二天,柳东雨起得晚了些。没睡好,眼睛有些肿,脸色也发灰,她施了些脂粉。柳东风来了,说送包子,她知道他不放心。柳东雨说我没事的,以后少过来吧。柳东风欲言又止。是啊,该说的不该说的,已经说得太多。柳东雨说,你也要小心。柳东风笑笑,走到门口,又回头,等把日本人赶走,咱还回柳条屯吧。柳东雨心中泛酸,眼眶也湿了。她说好。
三天后,松岛从外地回来。看样子心情不错,就是说,他搜集到许多情报抑或抓了许多人。松岛送给柳东雨一个手镯。柳东雨想,他一定是得到了奖赏。松岛还带回两瓶葡萄酒,说是法国的,没舍得喝,留着与柳东雨一起品尝。柳东雨嘁一声,鬼才信。松岛作伤心状,我回来就马上过来,你就这么迎接我?柳东雨说行了行了,真想请我喝就多带几瓶,你不过个小气鬼,显摆什么?松岛说,先尝尝嘛,喝习惯了,我再去买。
餐馆距住处不远,柳东雨和松岛常去。那是一家东北风味的餐馆,平时吃饭,松岛总是喊上柳东雨。
松岛观察着柳东雨的反应,问,味道怎样?柳东雨说,还不错。松岛说,那就多喝点儿。柳东雨撇撇嘴,你真舍得?松岛定定地看着她,只要你喜欢。柳东雨不由一慌,借着喝酒,用高脚杯遮住脸。
与往常一样,松岛讲述旅途见闻,柳东雨多半静静地听。他很少说生意上的事,生意不过是个幌子。可是……一切与往常已经不同。
嗨,你怎么了?松岛突然问。
柳东雨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她拉长声调,懒洋洋的,没怎么啊。
松岛说,你好像不痛快。
柳东雨又是一惊。松岛果然厉害。就带两瓶酒,我当然不痛快了。
松岛没理会柳东雨的揶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柳东雨有些伤感,和我哥吵架了。
松岛略显意外,东风兄?
柳东雨说,他让我喊那个女人嫂子,我偏不。
松岛问,就这?
柳东雨没好气,这还不够?
松岛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柳东雨截断他,那你什么意思?
松岛说,你这个脾气,总得让我说话啊。我是说,东风兄说的有道理,他的女人你就该喊嫂子。
柳东雨说,我只有一个嫂子。她被你们日本人捅死了。
松岛声音低沉,我非常抱歉。
柳东雨回击,你抱歉什么?又不是你捅的。
松岛说,你这样想就好。东风兄成了新家,你该——
柳东雨皱眉,我饿了。
松岛说,好,咱不提他了。干了这杯,吃饭吧。
柳东雨暗暗舒口气。她不是当演员的料,但必须演。这是考验,更是惩罚。哥哥一再说不是她的错,不过是宽慰她。满世界的人,她偏偏喜欢一个日本特务,不是她的错又是谁的错呢?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柳东雨胡思乱想,脑袋几乎胀成麻包。松岛过来,她又得打起二十分心思和精力应付。演不像也必须演。她努力演像,哥哥说过,这不是为了她自己,还关系到许多人。包子铺那儿,她很少过去,倒是松岛一趟趟跑,有时还给柳东雨带包子回来。
那一天……那一天终于来了。那不是她渴盼的日子。那是早晚的事,躲不掉的。她知道。
下午,柳东雨发现门口守着两个黑衣人。他们拦住柳东雨,不让她出门。柳东雨质问他们是谁,凭什么拦她。两人不说是谁,更不说凭什么拦她,柱子一样面无表情。柳东雨知道争执是白费唾沫,便直接往外闯。两根柱子严防死守,她根本没有可能。柳东雨问是不是松岛派他们过来的,让他们把松岛喊过来。两根柱子死死竖着。天黑下来,柳东雨不再折腾。那只是折磨自己。
次日上午,柳东雨正在沙发上窝着,松岛脑袋上缠着纱布,直撞进来。一宿未睡,柳东雨的脸青白相间。她跳起来,叫,松岛,你什么意思?
松岛坐柳东雨对面,目光冷硬。他似乎从未这样注视着柳东雨。
柳东雨嚷,哪根筋抽了?你要干什么?
松岛指指脑门,看到了吧,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坐下,我慢慢告诉你。
柳东雨仍然气乎乎的。
松岛嘴角抽了抽,似乎不知怎样措词。定了一会儿才问,你可听说过血梅花杀手?
柳东雨的心突然坠下去。那天下午,在哈尔滨公园,哥哥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冷冷的,什么杀手?
松岛说,你不清楚啊?那我来告诉你。松岛从安图县松树镇第一个被杀死的日警土肥田说起。完后竟然长舒一口气,寻找这个人,我投入了太多精力,花费了太多时间。昨晚终于逮到他……你想知道是谁吗?
柳东雨的目光挂着冰霜。她拼命控制,不让牙齿发出声音。
松岛盯了柳东雨一会儿,他就是你的哥哥柳东风。
柳东雨大叫,你胡说!
松岛说,我也想胡说,可……他自己都承认了,我想胡说都难。
柳东雨抑制不住地抖起来,你……你怎么会……你是什么人?
松岛说,我是什么人,柳东风该告诉你了吧。上次我回来,就知道他什么都告诉你了。
柳东雨抓起垫子摔向松岛,你个刽子手!
松岛不卑不亢,我不是刽子手,我是帝国的军人,还是你的未婚夫,至少现在还是。
柳东雨大骂,刽子手!你就是刽子手!
松岛遗憾地,我并不想这样的事发生,你明白,我喜欢你。但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我只能——
柳东雨大骂,你他妈给我滚!
松岛说,好吧,你冷静一下,我们再谈。
柳东雨喝令他站住,我哥他……他在哪儿?
松岛的目光向上挑了挑,然后缓缓移到柳东雨脸上,在城墙上。
从噩梦中惊醒,柳东风再无睡意。他梦见柳东雨被松岛囚禁在木笼,声嘶力竭地喊他救她。自知晓松岛的身份,柳东风常做与柳东雨有关的噩梦,她不是被杀就是被关押。松岛喜欢柳东雨,不会对柳东雨下手,至少现在不会。可松岛也不会让柳东雨离开。柳东雨住在那里,与囚笼无异。柳东风心急如焚,还要装着风平浪静,整个人身心俱疲。
摸摸身边,已经空了。柳东风穿衣出去,二丫的第一笼包子已经蒸好。柳东风责备她也不喊他。二丫笑笑,看你睡得沉,做什么好梦呢?没忍心喊你。第二屉出笼,柳东风捡了几个,说去东雨那儿一趟。二丫往外探探头,这么早?柳东风说,我赶过去,时间正好。
七月的哈尔滨,清早尚有凉意,街头冷冷清清的。柳东风低着头,步履匆匆,虽然知道松岛不会动手,柳东风的心依然悬着。转过两道街,柳东风的后背已经冒汗。距柳东雨的住处有几百米的时候,柳东风定了足有一刻钟,拭掉脑门的汗,悄悄舒口气,放缓步子。他是来看妹子的,没必要那么急切。
柳东雨显然刚刚爬起来,脸上倦意犹存。她惊讶地叫声哥,柳东风的目光往她背后探去,柳东雨轻声道,他不在。柳东风揪着的心舒展了一些。
柳东风把包子放在餐桌上,说刚出笼的,还热着。柳东风近日来柳东雨这儿频了些,有时找个借口,有时也没借口,顺便路过进来看看。柳东雨自然猜透柳东风的心思,说我没事,好着呢。顿顿又放低声音,微微透着沙哑,我不会露出来的,别一趟趟跑了。柳东风故意岔开,你嫂子说今天的包子火候好,非逼我过来。柳东雨说,你也没吃吧,你坐一会儿,我去熬点粥。
不一会儿,柳东雨端出两碗热粥。还有咸鸭蛋,几碟小菜。柳东雨指着一碟辣白菜,说她腌的。柳东风很意外地唔一声,同时瞟瞟她。柳东雨黯然道,和他在一起,我学会了做菜。柳东风不知说什么,抓起包子堵住嘴。柳东雨小声问,哥,我是不是特贱?柳东风异常艰难地吞咽着,喉咙哽住,忙端起粥大大喝了一口。对你……他该是……真的……就像你对他……不是你的错……柳东风斟酌着。这样的话题,无论怎样讲,对柳东雨都是伤害。柳东雨说,他喜欢喝我煲的汤……柳东风立即明白柳东雨的意思,制止道,千万别……语气神色越加凝重,已经告诉你了,松岛还有用处,再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记住了?柳东雨凄然地笑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怎么可能?柳东风有些心疼,说,这对你有些难,可是现在必须这样,别忘了,你是猎人。优秀的猎人总是在最佳时机下手。柳东雨有些茫然,我算什么猎人啊?什么都搞得一团糟。柳东风说,你就是猎人,还是优秀猎人,好多地方我都不如你呢。柳东风讲起柳东雨小时候的淘气和顽劣,柳东雨的脸渐渐回暖。
临出门,柳东雨往柳东风手里塞了一个小包。柳东风迟疑一下,柳东雨有些伤感,拿着吧,以后会用得着。柳东风突然一阵心痛。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没心没肺的妹妹已经远去?他让柳东雨改天领二丫做身衣裳,柳东雨点点头。
柳东风轻轻拍拍柳东雨的肩,说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离开他。柳东雨问,多久是多久?柳东风微微抖了一下,虚应道,快了。柳东雨笑笑,因为刻意,显得生硬,别为我担心,我没事的。柳东风的心又痛了一下,说那就好。
柳东雨伤感落寞的样子刀一样插进柳东风脑里。从柳东雨那儿出来,柳东风转了一大圈,确信身后没什么人,便去找李正英。
李正英很直接地问,出了什么事?柳东风怔了怔,李正英果然厉害。他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个想法。李正英给柳东风倒杯水,平静地看着他。其实柳东风说过的,今天不过是重复。李正英没有打断他。良久,李正英缓缓道,你妹子,自然也是我妹子,你替她担心,我也替她担心,但现在不是时候。国吉定保是哈尔滨最大的特务头子,必须除掉他,目前最好的线索就是通过松岛这层关系。李正英拍拍柳东风,再忍忍,好吗?商量的口吻,眼神却是不容置辩。柳东风垂下头,说他早就和松岛说过,约国吉定保吃饭,但松岛那儿还是没消息。李正英说,说一次就够了,绝不能再提。柳东风当然明白,只是……他心里燃着大火。李正英说,别急,慢慢来,总有机会的。
几天后,松岛上门,拎了盒糕点,说是特意到同心斋给二丫买的。嫂子,我总不能白吃你的包子啊。二丫绷了脸,你这是把自己当外人了,包子不值钱,可不敢和你换。松岛朗笑,好嫂子,算小弟的心意,总可以吧?二丫说,这还像话。她返身要去拿包子,松岛说已经吃过了,过来只想和东风兄说说话。二丫离开,并合上门。松岛冲柳东风笑笑,嫂子很细心呢,东风兄有福气啊。柳东风笑笑,她就是一粗人,别和她计较。柳东风猜测,松岛应该又要安排什么任务,只是在自己家里……柳东风有些不快,虽然二丫不在。
未曾想松岛很直接,问,东风兄还想请国先生吃饭么?柳东风愣了一下,国先生……松岛点点头,昨天我和他在一起,顺便提起,他答应了。柳东风受宠若惊的样子,是真的吗?太好了。松岛说,国先生平时很少到外面吃饭,尤其……柳东风点头,我明白,这是你的面子。松岛摆摆手,主要是国先生对东风兄感兴趣,我向国先生保证过,你不会让他失望。柳东风的神色暗下去,我不敢做保证,但既然和你绑在一起,我会尽全力。松岛赞道,我就欣赏东风兄这一点,识时务,良禽择木而栖嘛。柳东风意识到刚才演的有些过了,于是又做出将信将疑的样子,国先生真的答应了么?松岛愕然,怎么,东风兄认为我说胡话?柳东风说,这倒不是。松岛说,那就这么定了?柳东风依然是不踏实的口吻,中国有句话叫攀高枝,那天我也是随口说说。国先生这个枝,实在太高,我根本不可能攀上的。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性情孤高,但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国先生身份特殊,却不是不可靠近,只要忠心……猛地盯住柳东风,对东风兄,这不难吧?柳东风的身体突然被无形的利器刺穿,他晃了晃,哑然道,只有忠心是不够的。松岛往后仰仰,那是自然,但只要忠心,东风兄肯定会大有作为,国先生很善于识人,他答应再次见你,确实器重你。柳东风略带不安,但愿吧,到时候还望你多周旋,我是乡下人,别冷了场。松岛说,那是自然,现在我和东风兄在一条船上嘛。
当天晚上,柳东风向李正英报告。李正英没有柳东风想象的激动,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柳东风重重强调,这次绝不能错过,一定要将国吉定保击毙。李正英问,鱼香阁?明日中午?柳东风点头,不会错的。李正英说,这么长时间,我们都没摸透国吉定保的行踪,可见他狡猾至极。这么狡诈的人,竟然把吃饭时间地点提前告知,不合情理啊。李正英提醒,柳东风也意识到有些问题,你是说……李正英点头,松岛或许是为了试探你,不要轻易上当。柳东风追问,你是说国吉定保明天不会到鱼香阁?李正英深思片刻,也许会去,也许不会。柳东风说,就算是试探,但只要国吉定保去,我就有机会……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李正英制止道,不行,不能动手,即便他到鱼香阁,明里暗里都有特务盯着,恐怕不等你动手,就……不要莽撞。柳东风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这么错过?李正英摇头,很可能是陷阱,不是机会呢。
李正英让柳东风明日按时到鱼香阁即可,他和白水在鱼香阁外面盯着,若国吉定保当真去,会寻机下手。柳东风想了想,这样倒是稳妥些,只是……他欲言又止。李正英问他还有什么想法。柳东风说,可惜咱们人手太少,再有几个铁血团的弟兄就好了。李正英慢慢仰起脸,望向窗外,目光沉迷。良久,他缓缓道,铁血团已经不存在了。柳东风说,铁血团不存在,我们也是铁血团的成员么。李正英回转头,直视着柳东风,不,不是了,我加入了别的队伍。柳东风有些愣怔,先前李正英从未说过。柳东风疑惑,你是说……?李正英让柳东风伸出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柳东风惊道,共……?李正英竖起食指,柳东风及时咬住。柳东风虽不是很了解,但并不陌生,《滨江时报》登载过辑捕共产党的消息,也不知真伪。怔了一会儿,柳东风问,那……白水?李正英点点头,除了白水,还有很多,所以,我们的人并不少。柳东风很敏感,“我们”挫痛了他。李正英察觉到,笑笑说,过去,我们是一起的,以后,我们还会是一起的。柳东风怄气似的,我可没说要加入你们。李正英说,你会的……日本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柳东风耳边响起柳叶刀的嘶喊。好一阵,柳东风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不相信我?李正英没有正面回答,你别生气,这是纪律。柳东风追问,你刚才说……你们的人……很多?李正英点点头,不只哈尔滨。柳东风有些伤感,也有些失落,自嘲道,我还一直把你们……李正英打断他,我们一起战斗过,虽然你没有正式成为我们的成员,但我知道你的为人,要不今天也不会违反纪律和你说这些。我们还会一起战斗,对不对?数年前,是李正英和白水救了他,但他愿意和两人来往,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救过他。和李正英热切的目光对撞,柳东风迟疑一下,很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从来都把你俩当自家人。李正英说好,那就听我的,既然是为了和国吉定保套近乎,就不要有破绽,记住,钓大鱼,须放长线。
那个夜晚,柳东风辗转反侧。想次日和国吉定保见面,想柳东雨,想李正英那些话。有一件事,柳东风一直很困惑。数月前,柳东风在呼兰行动出了点儿意外,差点 被日警围住。有人救了他,柳东风至今不知是什么人,甚至那个人什么轮廓都没看清。难道……和李正英是一路的?李正英有秘密,柳东风也有。柳东风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他从来都是孤胆英雄啊。
柳东风早早到了鱼香阁。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国吉定保和松岛才姗姗来迟。竟然真的来了。与上次不同,国吉定保深目中发出的光不再松垮,虽然笑着,却有直透心底的力度。柳东风没有刻意恭维国吉定保,如果松岛有所怀疑,过分的恭维反而被动。柳东风何种性情,松岛可能比柳东风自己还清晰。
事后回想,柳东风觉得自己没露出破绽。问或答分寸把握的还好。国吉定保说的全无价值,不过是帝国、忠诚这类废话。不过柳东风承认,国吉定保的目光确实够毒,中间,他突然问,你很冷吗?柳东风惊了一跳,说和国先生吃饭,他始终觉得是个梦,所以又紧张又兴奋。柳东风确实紧张,也有些兴奋,但不是因为这个。国吉定保笑笑,松岛趁机说,这是国先生的特殊嘉奖。柳东风作惭愧状,说怕是辜负了国先生。国吉定保的目光越发深不可测,说,我不会看错人的。
国吉定保和松岛离开,柳东风跟在身后,一直送到门口,看着两人上了汽车。汽车消失,柳东风仍然站着。似乎站得足够久,枪声就会响起。
再次见到李正英,不待柳东风张口,李正英很直接地说没有机会。柳东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子弹不出镗,哪来的机会?李正英和柳东风对视片刻,准确地说,是没有把握,如果不能万无一失,你是最危险的。国吉定保和松岛是何等人,你比我更清楚。柳东风负气道,你开始就没打算动手吧?李正英说,你担心妹妹,就不担心你妻子吗?柳东风想大喊,想大叫,我就是担心啊,担心才希望这一切快快结束!但是,面对沉静的李正英,柳东风生硬的目光渐渐疲软,终于垂下去。李正英说,还记得你到过的那个地方吗?果戈理大街的俄式建筑?柳东风脑里闪现出参天的古树和厚密的青苔,还有那间阴暗的审讯室。惊喜从柳东风心底溢出,你是说……李正英点头,这阵子白水一直在监视,国吉定保的末日快到了。
度日如年。柳东风再次体味到这种感觉。李正英不让柳东风再去果戈理大街,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也不让柳东风找他。你就等着消息好了,李正英如是说。当然,柳东风没有老老实实待着,他去了趟呼兰。似乎要验证什么,他始终揣着好奇,自然是有收获的。柳叶刀早已饥渴,柳东风当然不忍柳叶刀这样委屈。不过,有惊无险,如过去无数次的平淡。
中间,柳东风与松岛见过一次。去看过柳东雨两次。柳东雨神情依旧,但明显瘦了。柳东风又心疼又担忧。毕竟是女孩子,他担心她撑不下去。但没再嘱咐她什么,一个眼神就足够了。柳东雨也过来一趟,终于开始叫二丫嫂子。二丫很意外,意有几分慌。柳东雨领二丫去找裁缝,回来后二丫就念叨。做了两套衣裳,全是东雨掏的钱,我说一身就够了,她不干,做那么多衣服干什么,多浪费啊。再说咱个卖包子的,又不是唱戏,穿那么鲜亮干什么。柳东风心里一团乱麻,想制止她,终是没说。
某天早上,柳东风刚把笼屉推到巷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六个包子,柳东风抬头,竟然是白水。柳东风立时就明白了。仍是不放心,左右瞅瞅,悄声问,真的?白水重重地点点头,昨天夜里。柳东风把包子给白水,说,趁热吃哦!
柳东风跑到街上买了份报纸,但没找到国吉定保相关的消息。他终是没忍住,拎了包子给柳东雨送过去。没看到松岛,柳东雨说昨天半夜松岛被电话叫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柳东风明白,松岛半夜被召,自是与国吉定保有关。次日,在报上看到国吉定保的消息,柳东风才彻底松了口气。这意味着,可以对松岛动手了。只是连着数日都寻不到松岛,松岛似乎和国吉定保一起消失了。
十多天后,松岛突然露面,并约柳东风吃饭。柳东风试图从松岛眼里窥出蛛丝马迹,终是一无所获。
两人刚在桌边坐定,骤雨突至。松岛说哈尔滨好久没下雨了,我的咽炎犯好几次了。柳东风问,不喜欢这个地方?松岛反问,东风兄喜欢吗?柳东风说,挺喜欢的,哈尔滨适合卖包子。松岛大笑,东风兄莫非还想回去卖包子?柳东风说,我是不用卖了,就是喜欢吃。松岛揶揄,你和嫂子真是绝配。柳东风说,让你见笑了。
柳东风和松岛上一次见面,与血梅花杀手有关。血梅花杀手第一次在哈尔滨刺杀日警。那天松岛双目充血,如疯狂的困兽,此时却气定神闲。松岛似乎不该这样,就算他是个演员。
松岛问,这餐馆如何?听急雨,喝慢酒,可惜没有美人。
柳东风赞道,还是你清雅,我在哈尔滨这么久,不知还有这样的地方。餐馆在松花江畔,窗外就是滔滔江水。
松岛叹息,如果天天能这么逍遥就好了。
柳东风说,那就是神仙了。
松岛说,是啊,神仙难做,也做不成对不对?
柳东风越发感觉松岛异样,国吉定保被杀,他作为秘密刑事警察,应该不会只是喝酒闲扯发感慨。
雨声渐消,屋子亮了许多。松岛频频劝酒,柳东风越发感觉今天的酒局不同寻常。
松岛突然问,东风兄有心事?
柳东风一笑,没有啊。难得这么清闲,该谢谢你的。
松岛笑笑,东风兄,今天请你,是想让你帮个忙。
柳东风稍显意外,以你的身份,没必要这么客气。
松岛再次笑笑,东风兄可不是一般人啊……哦,也没什么事,只是和东风兄探讨几个问题。
柳东风的心猛然一跳,无言看着松岛。
松岛的目光游荡过来,蛇信子一样舔着柳东风。东风兄,上次你没去桦甸,对不对?
柳东风叫,干吗问这个,你不相信我?
松岛说,我从安图到哈尔滨,为缉捕血梅花杀手,这么多年,我的精力全耗在他身上。想象中,此人凶残,狡猾,行踪诡秘,神出鬼没。没想到他相貌平平,竟然就在我身边。
柳东风作懵然状,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松岛微微一笑,我承认自己有点笨,但不会一次次被愚弄。你不该替我朋友做事的,你先前推拒,到后来有些主动……松岛举手制止柳东风,别反驳好不好?东风兄,耐心听我说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该的。其实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对不对?柳东风摇头,你把我说糊涂了。松岛说,必须承认,你是个好演员。你找到乔本翻译,我进一步对你产生了怀疑。虽然你编得天衣无缝。没有破绽本身就是破绽。我去长白山无功而返,自然与你有关系。我和你说去长白山采购人参。还有,如果你去桦甸,没必要撒谎的对不对?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两周前,我对你说,梅花杀手很可能就在哈尔滨,他行刺多在哈尔滨周围的县市,却没在哈尔滨作案,说明他有所忌惮。结果前天哈尔滨一名帝国警察被刺杀。你还有话可说么?
柳东风目光变冷,你今天约我,就是和我说这些?
松岛说,国吉部长遇袭了。
柳东风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抓到凶手了?
松岛眯了眼,报上的消息是假的。国吉部长的尸体是假的。凶手逃了,不过我们大致弄清楚他的活动范围。松岛突然恶狠狠的,帝国刑警,不是吃素的!哦,国吉部长的寓所,外人并不知道,我领你去过一次,那地方就暴露了,这也是巧合吗?
柳东风略带嘲讽,兜这么大个圈子,你是不是想说,我就是血梅花杀手?
松岛反问,东风兄,你难道不是吗?
答案落定,柳东风反而踏实了。那你直接抓我啊,何必费这些口舌?
松岛笑笑,东风兄,你终于承认了。
柳东风站起来,你说是,就是吧。
松岛击掌,好样的!东风兄,你喝好了吗?干了杯中酒,随我走吧!松岛的声音突然冷硬,如手中乌黑的勃朗宁。
柳东风缓缓端起杯,一点点儿倒进嘴里。
松岛作感叹状,血梅花杀手,是不一样啊。
柳东风微微一笑,手突然甩出去,酒杯正中松岛眉心。柳东风击过兔子,野鸡,羚羊,百发百中。松岛仰下去。柳东风抽出匕首,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东风没敢停留,快速撤离。
从正门肯定出不去了,他翻窗攀到屋顶。匍匐几米,观察一下餐馆外面,往身后开了一枪。一干人闻声往餐馆奔。柳东风和松岛喝酒的房间在三楼,冲上去至少一分钟。时间足够了。柳东风从外侧滑落。
很少几个人知晓李正英和白水藏身道外街信记帐房。《滨江时报》登了假消息,国吉定保是假死,信记帐房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柳东风撞开门,李正英正喝水。柳东风叫李正英赶快离开。李正英说白水去打探消息,怎么也得等他。柳东风急道,我等就行,没必要留两个人。李正英说,丢下你俩,我不成逃兵了?
正说着,白水蹿进来。说已经摸清楚,国吉定保没死,尸体是假的。李正英说,这地儿不能待了,得赶快离开。白水说外面可能有埋伏。李正英咬牙道,还没完成任务,咱们三个人,至少得跑出去一个。
刚到楼道口,便有枪声响起,白水的肩被击中,三个人退回屋内。柳东风从窗口望出去,院里有十几个日本警察。突然看到二丫,柳东风傻掉。两个日警一左一右挟着二丫。她的胳膊被反绑,嘴里显然塞了东西,腮帮子鼓鼓的。国吉定保站在二丫身后,那张扁脸看上去就像一块生锈的鞋掌。
国吉定保吆喝,让他们投降,不然就杀了这个女人。
柳东风的心掠过一阵巨痛。他的另一个女人也落到日本警察手上。他听到喉咙里粗涩的呼喘,一把钝刀正疯狂地割着他。
三个人简短商议一下,李正英和白水的意思是先放下枪,虽然没完成任务,但他们尽力了。柳东风不同意,知道他俩在替他考虑。即便他们投降,日本警察能放过二丫吗?他出事,日本警察放了二丫,二丫也会豁出命。柳东风已经冷静,说投降谁也活不成。
几分钟后,国吉定保顶着二丫走到楼梯口。三个人都放了枪。
柳东风凝视着二丫,她也凝视着他。两人久久对视,柳东风听到心在滴血。
二丫突然往柳东风这边扑来。几乎同时,柳东风甩出两把匕首。一把刺进国吉定保左胸,一把刺进国吉定保右胸。李正英和白水捡枪射击,三个日本警察倒下,后边的警察撤出楼梯。
柳东风抱住二丫。血从她的身体往外喷涌。二丫试图说什么,已经说不出。她抓着柳东风的手,一点一点挪到她的肚子上。柳东风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曾经有个女人也这么告诉过他。他大叫,你怎么不早说?二丫努力地笑笑,如枯萎的花瓣,转瞬凋零。
柳东风把二丫抱到墙角,脱下自己血污的褂子,盖在二丫身上。
柳东风踢踢国吉定保的尸体,回头瞅了瞅,蹲下去,在国吉定保脑门画了朵血梅花。这是为二丫画的。李正英和白水相视一眼,已然明白。
黄昏临近,外面的警察突然多了,还有更多的士兵。
时间在流逝,他们的子弹差不多用尽。外面是重重包围,冲出去完全没有可能。
夜幕缓缓垂落,日本警察竟然揭了屋瓦。子弹疯狂扫射下来。
柳东风听不到李正英和白水的声音,喊了两声,没有应答。他们再也不会回应了。柳东风检查一下手枪,只剩两粒子弹,他要把子弹射出去,必须射出去。他瞄着黑乎乎的屋顶。
一串子弹扫过,柳东风倒下。
柳东风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拼尽全力往墙角爬去。
终于到了。到了二丫身边。他抱住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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