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唐朝皇帝

第237章 神龙殿

    
    万岁祥符元年春三月丁卯朔日,长安未央宫神龙殿。
    满目的小雪掩盖着这座朝廷为了彰显帝国武功新建的庞大皇宫,黄昏的风乍暖还寒,残阳把禁中变得血红,来来往往的人却似乎没有感觉,只低着头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每个人身上不管是绛紫还是绯红亦或是深青,都有一抹悲伤的惨白。天色将晚,只有这些人偶尔抬头望向神龙殿的时候,你才会看见他们的脸,你才会从他们脸上看到一抹忧色,但仅仅是一闪,他们就会暗暗叹口气,然后摇摇头,沉默着走开了。
    这一年,在大唐文德元年以来的这三十年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一年,因为今年春天,这个帝国即将失去它的主人。元旦刚过,宰割四海的大圣大明光武弘德孝皇帝就在回光返照一般的神志振奋后再次陷入沉睡,积善文皇后奉旨摄政,勾当军国政事,阴云笼罩在长安上空。
    宰臣王溥率文武百僚赴神龙殿起居。
    昨天晚上,神策军不知道被谁秘密调进了未央宫,太极、兴庆、大明三座老宫以及长乐、未央、建章三座新宫,各处门楼全部上钥。内枢密使韩全诲令侍卫步军司校尉马希樊率兵前往十六王宅谒见皇长子德王,随后强行将李裕以及皇九子辉王李祐从太玄门接进未央宫。
    中尉府下辖的京西北神策军戍兵和御林军四大营也躁动不安,士卒相继前往九仙门、玄武门、通化门、明德门。十军容顾弘文出兵入谒齐王,东厂督公丁士良会面岐王,六常侍刘平逸以及中常侍褚熊等人聚集内侍省衙秘会,永宁坊、靖国坊、光化坊这些地方也有亲王和官员出入。
    南衙宰臣意在德王。
    原因很简单,立长以绝他人窥伺,毕竟李裕是圣人和皇后的长子。
    对于王抟、孙偓、陆扆、王溥四位宰相的想法,禁内四贵的枢密使大宦官韩全诲非常支持,因为他是皇后的心腹,也是德王的大伴。当年圣人不知何故,欲诛韩全诲,是何芳莺求情,他韩全诲才侥幸逃得一命。有一次得罪了顾弘文,被顾弘文进谗言贬到飞龙院养马,也是被何芳莺找回来的。圣人重病不起后,韩全诲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派兵去十六王宅谒见德王。
    皇后对此并未多说什么,默许了枢密使的做法。
    何芳莺不反对,韩全诲在把德王和辉王接进未央宫后,便召知制诰崔远到秘殿,诈称圣人诏立东宫,命他草诏立德王为皇太子。崔远惊呼这会让崔家灭族,宁死不从,于是韩全诲带他去见皇后,还是无果。翰林院不愿插手,事情就难办了,总不能拿中旨给南衙看吧。
    ……
    圣人暴疾在床,随时可能驾崩,皇宫阴云笼罩,长安城内人心惶惶,淑妃党已经开始了行动。
    对于南衙和韩全诲看中的皇长子德王,顾弘文不以为意。这禁中六宫,还轮不到他韩全诲一个飞龙使出身的枢密当家。中晚唐宦官本有四贵,分别是左右中尉和内外枢密使,都以宦官担任。谁想在京西北九镇求个节度使,得先拿钱贿赂他们,哪怕是借,因此又称债帅。
    到这会儿,四贵成了十贵。
    除去左右神策军中尉和枢密院内外知军事,增加了御马监秉笔、侍卫三司使、御林军四大营处置观察使、东厂督公、宪兵府左右中校,以及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除了左右中校是圣人女御担任,其他都是宦官,顾弘文就是十军容。至于六常侍、中常侍、飞龙使、大盈使之类的角色,都依附在这些大佬手下。这回圣人再次昏迷不醒,顾弘文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原本他很害怕,但到了这一天却异常冷静。
    想他顾弘文六岁从福建进宫,圣人即位的时候还不过是龙首殿一介杂役中人,现在却位居大内之首,就是杨、仇、刘、西门、韩、张、王这些五世八公的顶级宦官世家,
    也被他弄死了不少门人假子,西门重遂又怎么样?当初被圣人贬斥,照样被他一道矫诏赐死在蓝田。
    自那年春天在龙首原上跟圣人研究炸药开始,血溅含元殿之后诛杨氏,戮永宁坊,马嵬驿杀韩建全家,弓弦处决藩帅。讨西川,东出鄂岳,雪夜袭长沙,镇守东都,战斗虎牢关,三十年来跟随圣人出生入死,早已不是当年的龙首殿杂役。顾弘文很清楚,现在必须冷静。
    纵使韩全诲已经率先开始了行动,他亦不慌。
    内侍省衙内,十几位大佬据案而坐,人皆沉默不语。
    半晌,其中一位才说道:「诸位,大家疾渐,旦暮崩殂升天,韩全诲那厮和南衙宰臣议德王,辉王也被韩全诲强行带进了未央宫,他手上现在已经有了两张正宫牌。如果到了明天我们还不行动,就是坐以待毙了。我看,不如请顾军容出面,引北衙十军自玄武门入宫除之。」
    「昨日宰相已率南衙文武百僚赴神龙殿起居,贸然引军入宫,万一宰臣拥德王出走紫微门,为之奈何?要做就得做干净,紫微门不在我们手里,守将是皇后的人,嗣王李文博。」有人否决了这个建议,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或者以兵请南衙首相王抟率文武百僚入谒齐王,那时候,哼哼。仇士良做得,我们为何做不得?南衙素来仇恨我等中人,况且他们已经看上了德王。此时退让,一旦德王升祚,我等下场不问可知。刘克明故事,不可不鉴啊。」
    初,刘克明弑帝更衣室。明日,宰相裴度、枢密使王守澄、中尉梁守谦共立江王,发左右神策及六军飞龙兵讨之,杀刘克明分尸,尽屠其党。
    说到这里,众人不禁面有灰色。
    「还是且看形势如何,韩全诲就是把德王送上大位又怎么样,拉他下来,易如反掌。再等等,看圣人醒不醒,我等深受圣人宠爱,又于国家有功,料想圣人定然不会为难。如果圣人醒了,就请顾军容带我等一起,入神龙殿请大家立齐王为皇太子。眼下楚国夫人起居神龙殿,得派个人跟她接洽。若圣人醒来不立齐王,那我等就只好请裴夫人行万难之事了。若圣人骤崩,南衙使韩全诲拥德王,我等就杀了韩全诲,把德王抢过来,到时候立谁都是我们说了算。」
    「不错。」
    坐在此人下手的一个宦官接口道:「就算南衙想动我们,北司十军也不答应啊?等圣人驾崩,谁爱我们,我们就立谁。时候不早了,某先告辞,圣人旦暮大行,就快操劳起来了哟。」
    于是众人纷纷称是,起身各自离开秘殿。
    等人都走后,刚刚说话的那位转脸问上席的宦官:「顾军容,话虽如此,但齐王即位后会怎么执政,我们也说不清,还是要有所防备,杨复恭故事不可不鉴。圣人当初被杨复恭拥立上位不到一年就杀了杨复恭,尽诛党羽,前朝杨、韩、张、刘、西门家族也一概不用。」
    「俗话说得好啊,父传子的艺,齐王也难保不会是下一个今上。」
    「如今天下承平二十年,不再有兵乱让我等见证忠心了。」
    那被唤作军容的,便是权宦顾弘文。
    他心机深沉,杀伐果断,事事充当急先锋,深受圣人宠信,故遇大事诸宦都问计于他。听得此言,顾弘文微微一笑:「齐王信用我等,我等自然肝脑涂地。这几天再等等吧,只要顾某还在内侍省,这大明宫就翻不了天。至于谁来做皇帝,我意仍属齐王。以后就看他信不信用我们这些可怜人了。天色已晚,弘文还要去神龙殿起居,枢密使也请回吧,暂且不要调兵。」
    他倒没说要是新君不信用他们怎么办。
    言下之意,若是不被新皇帝信用,就要讨个说法了。
    那叫作枢密使的听了这话,方才放心去了。等待着李晔的,是漫漫长夜。
    神龙殿,灯火昏暗。
    内外中官女御早已经被换了一批人,走廊上和各处角落站满了武士。
    李晔沉睡不醒,鼻腔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殷红。
    楚国夫人裴贞一不知所踪,许是正在跟党羽谋划什么事吧。皇后何芳莺独自坐在床边,拉着圣人的手自言自语。上党夫人封宠颜和枢密院官员韩偓隔案对坐,在商量事情。新秦郡夫人杨可证、陇西郡夫人李渐荣、贤妃刘疑、陕郡夫人赵一真以及她们的儿女,已经被何芳莺派兵送离长安就藩。现在她的对手,只剩楚国夫人和齐王、魏王、岐王,以及北衙各权宦。
    「真要成事,还得要南衙宰臣出来主持大局。」上党郡夫人封宠颜对韩偓说道。
    「这是分内之事,不过……」
    韩偓沉吟,话锋一转,道:「王相公他们的意思是,尽诛北司中官!」
    「什么?!」
    宠颜美貌失色,呵斥道:「中官事隶禁省,自古至今,汉家故事,不可废也!且圣人旦暮将弃天下,皇后与我辈,奈何楚楚与士大夫对事邪?十常侍之乱,宰臣焉敢不鉴?且顾弘文之辈,有功于国家,今反迹未显,如何诛之。再者,北司典掌禁兵,专侍中,非外兵不可图!」
    她这是明确反对了。
    韩偓道:「我朝跟古时候不同了,外军入京,南衙自会设法制之。贞元以来,宦官干政,专杀左右,擅权以弱社稷,乃至欺主弑君。此辈不除,中枢动荡不靖,新君恐为傀儡。况且王相公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坚决,我只是进宫来传话的。做与不做,但凭皇后殿下裁决。」
    何皇后不语,上党郡夫人封宠颜冷笑:「宦官古今皆有,但皇帝不当假之权宠使至此。既治其罪,当诛元恶,何至纷召外兵?擅自谋刑,欲尽诛之,事必败露。圣人旦夕将崩,他日新君上位,执政自有态度。甘露殿前车之鉴,南衙好自为之。若宰臣唯此意,韩君就请回吧。」
    看了眼何皇后,见话事人不语,韩偓便拱手告辞。
    韩偓本人是不愿意这么做,但他不是当家人。
    何芳莺心里雪亮。
    顾弘文这些人,嚣张跋扈的确是不假,但到底跟廷臣不一样。
    要是南衙的那些大臣掌握了圣人留下的三十万禁军,这江山还姓不姓李就难说了。
    「好了。」
    封宠颜挥了一下手,从沉思的状态中平复了下来,对何芳莺说道:「官家大渐前既然令我助姐姐。你就只管除掉裴夫人和齐王及其党羽。齐王一死,德王当立。朝廷这边便交给我了。我定会说服南衙,先放弃诛杀北官,来神龙殿谒见德王,在此期间,务必看好德王。」
    何芳莺却没有立即接话。
    宠颜奇怪道:「姐姐在想什么?」
    何芳莺凝眉道:「我在想,若南衙召外兵入京诛杀中官,为之奈何?」
    「呵呵……」
    宠颜淡淡一笑:「南衙总政治,判断国家公器,重大决议非三五人可以擅定。等他们达成一致,圣人多半已崩,届时姐姐以太后之尊,懿旨天下宣谕,圣人余威震于殊俗,则海内藩臣,谁敢妄动?南臣北尉,或杀或逐,亦非难事。当年仇士良何等权柄?郭太后一样安宁。」
    何芳莺叹了口气。
    「我儿裕,生性怯懦轻佻,无威仪于中外,难以君天下啊……」说到这个儿子,何芳莺眉宇之间一片担忧,语气充满了失望。前天她派亲信韩全诲和李文博去十六王宅接儿子进宫的时候,看到宦官以兵来,李裕慌张之下竟然关门大吉,根本不敢入宫,被武士强行抓出来的。
    反倒是小儿子辉王淡定,安慰大哥莫怕。
    「等杀了齐王,立哪个都
    可以。」
    跟皇后说这些话的时候,封宠颜终于也理解圣人的难处了。
    每一次皇权的交接都不是那么简单啊,朝野各方势力都很有想法。
    南衙北司之间的世仇,宦官内部的派系之争,诸王后党的心思也不尽相同……涉及到的问题太多了,圣人活着,你好我好大家好,圣人一崩,不想翻脸的也得逼着兵戈相见。就像裴夫人,姐姐就想杀她吗?不想。裴夫人想杀姐姐吗?也不想。但处在这个位置,没办法啊。
    「所有的错误,无论我们读了多少史书,该犯的错误,一样都不会少。」宠颜很是感慨:「因为无论时代怎么变,人是相似的。」
    「裴贞一深受圣人宠爱,圣人若是知道我对她痛下杀手……」何芳莺有些为难。
    「戚夫人无罪,吕后何负汉高皇帝邪?」封宠颜反问了一句,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李晔,拉着何芳莺的手,沉默良久:「我想,圣人会理解的。好了,姐姐不要多虑,照对的去做吧。」
    「对了,那个李巨川,妹妹怎么想的?」
    先前她还挺认可这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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