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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过后,在门外转了不下五十圈的于得水,终于鼓足了勇气,去敲了那扇,自打二位主子回来后,就再没传出过动静儿的门。
他当然知道二位主子一早去了哪儿,又从哪儿回来,可……
就连他昨儿个偷偷去瞧少主子,都要抹上一会儿眼泪的,女主子这做娘的,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儿反应?
除了女主子生了爷儿气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能。
可不?
就连他于得水的智商,都看得出来那地道的工事没有个三五个月根本挖不出来,更何况是女主子?
以她的精明,怎么会猜不出来爷儿根本一直都有少主子的消息?
恁是女主子平日里瞧着恁顽,也不是个热乎人儿,可说到底少主子也是她身上活生生掉下来的肉啊,她是不说不念,可怎么能不忧心着急呢?
别说是她这个做亲娘的了,就连他于得水前些日子来归化的时候,刚刚得知原来主子一直都有少主子的消息时,心里都是有不平的。
他不恨爷,只是心疼那自出生以来,没被爹娘宠过一天,吃尽苦头,如今又落在贼窝,九死一生,却从不怨恨的孩子。
哎……
“进来吧。”
屋子里面终于传出了回应,于得水赶忙推门进去,扒着眼儿瞄了一眼那盖的严实的床幔,装作无事的掐着尖嗓子道:“新来的厨子才做了白玉糕,瞧着模样恁好,要不要奴才给二位主子端来尝尝?”
“我不想吃。”床幔里传出了小猴儿有气无力的声音。
于得水丧气的挤挤眉,心道:果然,女主子生气了。
“要不然奴才叫人煮些蟹肉粥给主子端来,昨儿新送来的鲜活的蟹子,好着呢,奴才刚刚厨房里头瞧见了,不比咱们京中的小呢。”
“不想吃。”床幔里又一次传来小猴儿没劲儿的声音来。
于得水那并不曾上年纪的脸上,愁苦的生生堆出了几道褶子。
哎……主子爷儿,奴才是真帮不了你了。
“那奴才就不饶二位主子休息了。”于得水躬身作礼,只得转身退下。
“诶,等会儿,谁让你走了!”
忽然小猴儿那亮堂许多的一嗓子从背后传来,吓了于得水一个激灵,以至于他转身的时候,左脚绊右脚,直接给自己绊了个莲花坐。
再抬头一看,于得水的眼睛,登时变成了两个鹌鹑蛋。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个儿真是想多了……
可不?
兹瞧眼么前儿那掀开一个角儿的帐幔里,那二位跟拧灯芯儿似的拧在一起的主子,一副全然还没睡饱的惺忪模样儿,别说他先前所想的生气,恼怒,感动了,压根儿除了困,什么表情都没有好伐?
瞧着二位主子一副今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一切如常的模样儿,于得水在心里忽然同情起少主子来了……
却见床上,那个明显刚从周公宴上回来的小猴儿探出脑袋来,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吩咐于得水:“去给我蒸一屉包子,馅儿就猪肉大葱…。哦,不,沙葱,要吃沙葱的,多放点儿,再给我煮上一大碗鸡蛋牛奶醪糟——”
“醪糟不行,待会儿得吃药,换一个。”躺在方枕上,搂着小猴儿腰的延珏,眼睛撕开一条缝,懒懒的打断她。
小猴儿噤噤鼻子,“嘛吃不得,酒我都吃了,这点儿醪糟还能中毒身亡不成?”
“换一个。”
“我想吃。”小猴儿坚持,眼珠子里闪着八百年没闪过的饿死鬼投胎的眼神。
“……猪。”
最终,延珏败下阵来,由着她‘糟蹋’自个儿,而他自己则是一个翻身,长腿一骑,骑马似的把小猴儿瘦长条子的身子骑在身下,脑袋往小猴儿脖子一埋,大有包子蒸好之前,爷儿再睡一会儿架势。
果然,床幔在于得水还没从地上爬起来时,就二度放下了。
而于得水几乎掉在地上的下巴,自此开始,似乎就在也没捡起来过。
他甚至还狠狠拧了几下自己的手背,如果不是让他疼的呲牙咧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幕幕是真的……
天……他是多久多久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爷儿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这些年的风霜雪雨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什么冷面阎王,明明还是那个纨绔恣意的主子爷儿啊。
还有女主子……
如果不是眼睁睁的看着眼么前儿并不熟悉的草庐,他几乎差点以为,他是在许多年前的睿亲王府啊。
这……
于得水哑口无言,一时心中油盐酱醋全部打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高兴二位主子如此自在的模样,还是心疼他们从前始终状若无事的表象,他只是又一次彻头彻尾的明白了,二位主子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从来不需要任何解释。
是的,打从地道回来之后,小猴儿什么也没问延珏。
而他似乎也没想解释任何事,只是在给小猴儿抹去了仅有的几滴眼泪渣儿之后,淡淡的说了一句:“放心吧,他们都不会有事。”
是的,他们。
不只是小猴儿亲眼所见的四断,还有同样也在林聪儿手里的谷子。
这两个让她想起来就心尖儿抽抽疼的人,这两个她这辈子觉得最亏欠的两个人。
小猴儿不知道自己究竟窝在延珏怀里窝了多久,她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泣不成声,甚至连眼眶都没怎么热,只是安静的窝在延珏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好累、好困,就像是许多年没睡过一个好觉,眼皮都沉的像挂了秤砣,恁是怎么使劲儿也抬不起来。
“我好困,你背我回去,好不好?”小猴儿终于开口了,根本不等延珏的回答,就自个儿爬上他宽阔的背。
延珏自然的擎住了她的身子,任由她秤砣似的脑袋瓜儿窝在他的颈窝,接着在那土院儿的两个回回惊诧万分的眼神中,明晃晃的背着她走下地道。
甚至连火镰都没有敲打,两个人就这样在一片漆黑的地道里朝前走着。
四周寂静的可怕,可不知道是不是这地道太过宽敞,还是延珏的记忆太好,就算眼前漆黑一片,他却永远知道路在何方。
步履梭梭声中,延珏忽然侧头开口问她:“你怎么不问我——”
“你想让我问什么?”小猴儿窝在他颈窝哼唧,懒洋洋的样子,摆明完全没有任何好奇的心。
延珏笑笑,擎着她的腿颠了颠背,给她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后,漫不经心的道:“你应该生气的。”
“我高兴还来不及,生哪门子气呢?”
“延珏。”小猴儿搂紧了延珏的脖子,热气吹在他的耳边,用近乎气声的小动静儿喃喃,“我说过,你想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去做,不用跟我解释。”
“我相信你,这就够了。”
延珏背一紧,顿了顿,再没有说话。
他到底什么都没解释,就那样背着她,在一片漆黑的地道里前行。
不一会,听着背上的小猴儿渐渐传来的轻鼾声,延珏没来由的笑了,一股没来由的温热在心尖儿漫开。
这丫头是真的睡着了。
……
在吃了三个大包子,喝了一大碗鸡蛋牛奶醪糟后,小猴儿的胃终于连装药的地方都腾不出来了。
恁是延珏端着药碗板了好几次的脸,小猴儿也死活闭嘴,没喝一口,以至于最后实在没招儿,于得水只好把药灌进了羊皮袋子里,在扶小猴儿上马之后交给她反复嘱咐。
“女主子,待会儿一定要趁热吃啊,凉了就失了药效了。”
“扯嘛狗屁蛋子,难不成治病的是热气儿不成?”小猴儿斜眼儿损他,然对上延珏那横成一条线的黑眸,又瞬间收了威风,变了一副小媳妇儿的脸,朝他勾了勾小指。
“喂,可是说好了啊,我不回来之前,你不许走。”
“赖皮缠。”延珏的口气一本正经,却还是抬起了胳膊,回应了她幼稚至极的勾小指游戏。
钩缠在一起的时候,小猴儿傻嘻嘻的呲牙一乐,一张脸明亮的连太阳都觉得刺眼。
……
小猴儿从来没像这一刻这么恨自己姓石,如果自己不姓石,如果没有她肩膀上没有扛起石家军的那面大旗,如果没有石家上下几十个牌位跟下头活生生的盯着她,她一定死也不肯离开好不容易见上一面的延珏,急匆匆往营地奔。
可没办法,如果她就这么丢了,整个归化城今儿个怕是都会被翻过来。
果不其然,此时将军帐中,小狼急匆匆进来跟正坐在帐中戳着案几揉脑袋的石墩儿道:“不对啊,今儿这一上午都没瞧见大小姐的影子啊,我刚才去了一躺府邸,奴才们都说昨儿个晚上就没瞧见她,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
小狼挠着脑袋,站不住又转了身,“不行,我得再去找找。”
“诶,小狼哥,你给我回来!”石墩儿一嗓子唤住他,揉着昨夜因宿醉疼的炸裂的脑袋,笑的神秘兮兮,“我说你也太不解风情了,你就没发现今儿出了我姐没来,还有一个人也没来么?”
“谁啊?”小狼一副呆怔模样。
石墩儿得意扬扬下巴,“我姐夫呗~”
小狼一副更呆怔模样,那娃娃脸上,明显写着‘敢问您姐夫是哪位’。
“嘶——瞧你这记性,好像昨儿晚上吃酒你没去似的。”石墩儿翻了个白眼儿,明显瞧不起小狼的智商。
他这么一说,小狼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昨儿这小子喝多了,大伙儿一顶顶的高帽子给他一扣,他又不知道身在天南海北了,满嘴胡诌自己是石家唯一的男丁,最后还把大小姐许给僧王了。
“咋样?想起来没?”石墩儿满脸荣耀,好像自打他进了石家的门后,这是他做的最英明的一件事儿。
然,小狼可没受他感染,而是仍旧一脸呆怔,好心提醒他,“你最好把这事儿忘了。”
“忘啥,这是好事儿啊,你以为我喝多了胡闹呐?可不是那么回事儿,你说说我姐,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也没个婆家,整日跟咱们在军营里打滚折腾,该吃的苦一样没少吃,该享的福啥也没享着,如今石家人丁单薄的一个手指头都能掰过来,难不成我还真这么一直瞧着?”
石墩儿那笨咔咔的嘴,说起这事儿来,居然流利的像抹了油,“再说了,僧王是何等英雄,但对我姐,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瞧见,那是一顶一的好,我姐要是跟了他,肯定是做正福晋位的,享福的日子跟后头呢。”
“你死了这条心吧,大小姐不可能同意这桩婚事。”小狼开口,就一句话堵死了石墩儿,虽然外人都以为小狼是这位石将军的随扈,可事实上,在小狼和小虎二位兄弟心中,眼前这个石家的少爷将军就是一个让他们不断擦屁股的……朋友。
是的,尽管石墩儿又蠢又笨,但对小狼还真是不错,也向来不摆架子,当然,这小子也没长过架子这玩意儿。
小狼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最重的义气,他这辈子只认精卫这么一个主子,所以对他来说,别说这小子只是个废物将军,就算他面对着的是天子,也一样不可能让他服从。
主上让他保护石家大小姐,那他就保护石家大小姐。
不该做的不做,不该说的不说。
是以当石墩儿百般好奇的问他,“这话怎么说?”时,小狼什么也不可能说。
他不可能告诉他,他曾经见过大小姐和睿亲王在一起时候的样子。
那样的画面,只要看过的人,都会明白,那两个人之前,再插不进去第三个人。
不过这个道理,他懂,石墩儿可不懂,小狼这一不说话,他反到还受了激,没事儿闲的做上了赌。
“诶,我说狼哥,要不咱俩赌一局,就赌……赌十两银子吧,我赌这事儿一定成。”
“我没银子,我也不赌。”小狼懒得看他那傻样儿,忽的耳朵动了动,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危险’的声音。
“我有银子,我跟你赌。”
一嗓子亮堂的动静儿从帐外传至帐内,彼时石墩儿正端着杯子仰头喝水,一瞧见那噙着笑站在他面前的石猴子时,一口水呛住,差点儿没全喷出来。
……
半个时辰之后,当僧格岱钦进营帐的时候,石墩儿已经跪在角落里,一副罪人的模样儿,双手举着满满一碗水,擎在头顶。
看见石墩儿投射过来的求救眼神,僧格岱钦十之*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不过石墩儿的美梦破灭了,僧格岱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替他求情说话,而是传来了下人,要了一碗醒酒汤。
“怎么,昨儿喝大了?”小猴儿笑着问他,就好像昨儿夜里那些尴尬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僧格岱钦亦然,只笑笑道:“可不,你也知道,我想来不善酒,昨儿吃的有些多,今儿早上醒来,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看来今后,这酒,我还是少吃为妙。”
嘛?
不记得了?
石墩儿欲哭无泪,怪不得他不明白他的眼神儿呢,合着昨儿一口一个姐夫的,他都白叫了,人家都忘了啊!
乖乖……合着到头来,倒霉的就剩他自个儿了……
石墩儿举着水,扁着嘴,欲哭无泪。
僧格岱钦连着喝了两碗解酒茶,小猴儿也空出了肚子,干了早上于得水给她装的那带子汤药。
药苦死了,在舌尖漫开,像浆糊一样封住了她的嘴。
小猴儿果然没有开口告诉僧格岱钦,她早上见过天养的事,她当然也没说,她已经知道了林聪儿的下落。
尽管,这对僧格岱钦镇压白莲教的人来说,是最最需要的消息。
可她还是什么也没说。
就像她什么也没问延珏一样,不是她不好奇,而是她心中清楚,有些事情她不知道比知道的要好。
延珏会来归化,绝不会仅仅是为了见她。
他有一盘大棋在下,而她要做的,就是做一个安静的观棋人。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一切总是要变的。
也许吧,在面对选择面前,每个人终将自私。
“哦,对了。”僧格岱钦打破了二人之间过份的宁静,“毛伊罕这丫头今儿个来信了,说是天天做梦都想吃*糖,非要让我给她寻一些快马捎回去,你说说,这丫头,这*糖京中又不是买不着,还非要这么老远折腾一遭,真是拿她没办法。”
“你还别说,味儿真就不一样。”小猴儿一副,‘这事儿我明白’的表情,“京中那几家我都吃过,确实没咱蒙古这边儿的好吃。”
“这我不跟你争,吃糖这种小孩子干的事儿,我还真没什么研究。”
“喂,你这是变着法儿损我呢?”小猴儿翻了一个白眼儿,僧格岱钦如往常一半低笑着,却是明显避开了她的眼睛。
可能除了石墩儿这样的傻货,都能嗅的出来这帐中四处飘散着的尴尬。
小猴儿没话找话儿,“还真是,算起来毛伊罕还有月余就要生了哈,想想真是笑话,那丫头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就要当孩儿她娘了,也不知道她能生个男娃还是女娃儿。”
僧格岱钦笑笑,意味深长的道:“她若命好,但愿她诞下格格吧。”
小猴儿干巴巴的笑笑,气氛又莫名回到了之前的凝滞。
是啊,那丫头若是命好,就生个女儿吧。
以如今的时局,若是阿哥,那孩子的命运也好,她的命运也好,都终将被卷进无休无止的政治斗争中去。
想想这些,莫名的让小猴儿有些烦躁。
算了,不说这些了,说点儿一加一等于二的吧。
“对了,你昨儿个与祁晋谈过没有,他怎么说?”
他负责替她练兵,她回赠他替他筹措军饷,这是他们之前谈好的条件。
说起这个,僧格岱钦又是一阵叹笑:“这个祁晋,也难怪年纪轻轻能做上这大掌柜之位,他着脑袋里面装的,可不只是一个算盘。”
“怎么说?”
“这人可是个人精儿,他口口声声说着他大盛魁虽然资产颇丰,但供应一只军队,死钱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最稳妥的,还是要让钱活起来。”
“活钱,呵……”小猴儿笑笑,“他是不肯吃亏,说什么都要沾些便宜吧。”
僧格岱钦点头笑笑,“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看上了扎萨克三处铁矿,想自采罢了。”
“铁矿?”小猴儿瞥瞥嘴,“这人胃口还真是不小。”
要知道,如此战乱时期,铁器的管控之严格已经到了普通人家每两户才有一把菜刀的境地,他祁晋要自采三个大铁矿,那可丝毫不亚于采金。
不过显然,瞧僧格岱钦那一派轻松的模样,他是答应他了。
本来么,这事对别人来说并不容易,可对僧格岱钦这个扎萨克亲王来说,只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的小事。
小猴儿咂咂嘴:“这个祁念乡,还真是条滑泥鳅。”
“滑泥鳅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抓住了,吃起来肉是极鲜的,真正要防的,是那些看上去温吞的虎狼。”僧格岱钦若有所指的道。
小猴儿翻翻眼珠子琢磨了一会儿,“你是说涂尘?”
僧格岱钦点点头,意味深长的说:“其实想想,他的家人来的未免太是时候。”
“你的意思是他本就有意让我拿人做质?”小猴儿并不意外,她点点头,“其实这种可能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就算是那样,又如何?他有所图,我有所用,管他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
小猴儿歪嘴儿笑笑,“他是老狐狸,我也不是小白兔。”
“知道了,你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猴精儿。”僧格岱钦笑笑,顿了顿,还是提醒了一句,“虎狼不堪圈养,终为祸患。”
小猴儿扬扬下巴,“那也要看养它的人是谁。”
她可不是自满,如果是几年前,这样的话,她可不敢说,可如今她自个儿的心都里外泡的黑透透的,跟她玩儿心眼儿,跟她比狠辣,还真没有几个人能赢她。
虎狼?
她也是。
僧格岱钦一笑置之,茶既然已经凉了,他也没有再多坐,而是说要去校场转转。
而临走之前,他还是叫上了石墩儿跟他一块儿。
当石墩儿终于得到特赦可以起来时,腿儿已经软的站不住了,而那举着的满满一盆儿水,也如数洒了半盆在脑袋上。
小狼上前拿袖子刚要帮他擦擦,却听石猴子板着脸道:“别管他,正好让他清醒清醒,省得以后再犯糊涂。”
僧格岱钦顿了顿步子,他知道,她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是糊涂么?
不,他清楚的看见了自己心,他这辈子,从来没像昨晚那般清醒。
掀开帘子出帐的时候,僧格岱钦便看见那个恨不得把瘦削的背躬到膝盖的涂尘,他跟他问安,一如往日般谦卑。
僧格岱钦挑挑眉,“候了多久了?”
“回王爷,下官刚刚到。”
僧格岱钦“嗯。”了一声,离开许久之后,涂尘才缓缓直起身来,满是褶皱的三角眼,看着那笔挺宽厚的背影,眯成了一条缝隙。
……
说来还真是奇怪,平日里,小猴儿觉得一天的时间,掰成八瓣儿都不够用的,可今儿这天……
下午草草吃了些茶饼后,没什么事儿可做的小猴儿至少出去看了七次太阳,可那太阳饼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跟被钉子钉在天上似的,怎么感觉丁点儿没动呢?
小猴儿现在的心情,真可用盼星星,盼月亮来形容。
如果不是她这个石家大小姐,必须得跟这儿帐中杵着,她早就骑马飞回那宅院了。
想想她爷们儿和儿子都跟那等她,她一颗心就好像长草了似的。
妈了个勺的,憋屈。
此时此刻,小猴儿开始同情那些庙里的神仙了,愿不愿意都好,只要有人拜你,你都得跟那傻呵呵的坐着。
又过了许久。
终于,小猴儿坐不住了。
“来人,拿纸笔来。”她呼号一嗓子,稍候墨砚纸笔都奉了上来,接着她是猛一番挥毫——
字,却一个比一个丑。
可她也并不气馁的画着一个个‘蟑螂’,直到蟑螂们活生生‘爬’满整整六张纸。
大功告成之后,她拎起来,挨张吹干了之后,装到了一个锦盒里,又用蜜蜡封了个结实。
她传来驿差,“这是一封密奏,快马送到京中,务必亲自交与皇上。”
……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阳光,终于掉进大地。
天色乌漆抹黑之前,小猴儿早早‘就寝’,且板着一张脸吩咐下人,谁也不要来打扰她。
待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之后,她才换上一席轻便的衣裳,脚点地,做贼似的从自个儿个屋儿,自个儿的院儿里偷溜了出去。
没办法,谁让她这院子里探子太多。
不过当然,以她的身手和经验,想从这帮人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的溜出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骑上一早便准备好的马,小猴儿用行动演绎了‘归心似箭’这四个大字。
踩着一路撒下的月光,在差点儿累死了那匹倒霉的马后,红着一张脸的小猴儿,终于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到了那明明陌生,却让她感到无比亲切的府邸。
看见那四盏高高悬挂的红灯笼,小猴儿心里好像洒了一盆羊肉汤,瞬间暖和到四肢百骸,外加香气四溢。
家。
她脑子里忽然涌出了这样一个大字。
咚!咚!咚!
在小猴儿强盗式的拳头猛一阵摧残之后,那道门终于吱嘎一声打开了。
当看见那个让她心心念念了一整天的俊脸时,小猴儿二话不说,一个蛤蟆抱冲了上去,腿儿一盘,无比灵活的盘在延珏身上。
她绝对不会告诉他,她有多害怕,开门之后,见不到他。
呼……呼……呼……。
小猴儿这才张大了嘴,好一阵猛喘,喘了好一阵才回到人间的小猴儿,兹听见于得水那结结巴巴吃了嘎蹦豆子似的话。
“女、女主子……”
小猴儿顺着他的眼神四下一瞧,却见五六七八双完全陌生的奴才们的眼睛几乎要飞出来似的看着她。
哦,不,看着被她挂上的这棵‘树’。
小猴儿看看‘树’,‘树’也看看她。
接着,小猴儿一呲牙,小脸儿笑成个大葵花,‘树’颠颠手,托紧了她,旁若无人朝院子里走去。
徒留满地的大眼珠子……
我的妈呀,这京城里头来的贵人,还真是会玩儿啊。
……
“延珏……”
“嗯?”
“延珏……”
“嗯。”
“延珏……”
“……”
“我叫你呐,你应声啊?”
“……嗯。”
“延珏……”
“嗯……”
站在墙根儿底下,听着那屋子里头反复传来的无聊对白,于得水不知道主子爷儿什么心情,反正他……可能是要疯了。
他当然是明白二位主子难得在一起的心情……可……
没办法,他实在没法儿把屋子里头那‘赖皮缠’的姑娘跟他记忆里的烈性匪气的女主子联系在一起。
他更没办法,把那个一声声接着无聊对白的男子,跟他的主子爷儿联系到一块儿……
天呐——
嗯,天呐。
……
就这样,小猴儿开始了白日里盼星星,星星下死皮赖缠着延珏又盼太阳块来,钻下地道去趴墙根儿看四断的日子。
如此反复七八天,她居然丝毫不觉得疲倦,反倒是每天都像吃了大烟膏子似的无比精神,而事实上,尽管她并没有刻意去戒那已经成瘾的阿芙蓉,但她确实已经有好几日都不曾吃过了。
李坎给她诊脉的时候,都不免露出了诧异之色。
“姑姑可是服了什么圣品?不过几日,脉象居然好了如此许多。”
圣品?
当然是圣品,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她们一家人能聚在一起,更让她美的事儿么?
尽管,她们相聚的如此‘不雅’。
两口子会面像偷情,母子相见全凭偷窥。
可那又怎么样,对小猴儿来说,这已经是她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了。
以至于小猴儿几乎夜夜都不舍得睡,白日里天天于帐中瞌睡,日日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有时候几乎给她一种错觉,晚上的那些才是最最真实的,白日里才是梦。
因为日日都要从地道走上一遭,几天过去,小猴儿也渐渐想明白,延珏为什么非要弄两个回回跟这儿守着于儿子一墙之隔的院子。
可不?
以林聪儿那被门挤过的戒心,绝不会怀疑两个回回会是朝廷的人。
事实上,他们也不是朝廷的人,只是延珏的人罢了。
后来,小猴儿才知道,此人名叫沙敬,是个地地道道的回回,二十五岁考取秀才,二十七岁入仕途,不到四十岁就做到盐课提举司提举,任职两淮盐运使司,期间因为性情相投,与任职两淮盐运司副使的精卫结成莫逆之交,也因此,在精卫回京之后,那些曾视精卫为眼中钉的两淮盐运衙门的人便寻了由子将其拔根。
时值春节,正巧朝廷下赏赐贡酒,众官知其信仰回教,而教义又不许饮酒,便故意设了个局子,将贡酒推与他,将沙敬陷入两难之地。
喝,叛教,不喝,不尊圣意。
无奈,沙敬大羞大怒之下,只能遂了一行人意,忿忿辞官。
可教义不给饭,他们又一无田亩,二无牛羊,他们总是要生活的,后来沙敬入京找到了精卫,由精卫举荐,暗地里为延珏办事。
因为日日都要走上一遭,几次三番,小猴儿跟沙敬的婆娘也熟了起来。
也是奇怪了,这大姐明明不过是一个乡下妇人,也知道她和延珏大约是什么身份,可她居然不怕他们。
小猴儿真的很久没遇见敢看着她眼睛说话的人了,这大姐绝对是其中一个,只要沙敬不在一旁,她绝对都是瞪着两只轮廓深邃的大眼睛跟她说话。
只有在她跪地做礼拜的时候,小猴儿才能看见那双眼睛里十足的敬畏。
回回大多有两个名字,一个户籍上的,一个是经名,这大姐告诉小猴儿,她的经名叫艾麦拉,大概是希望的意思。
如果让小猴儿细数一下她这辈子认识的人里,说话最直接的一位,她想,非这大姐莫属了。
一日,在小猴儿趴了墙根儿之后,从茅房里才出来,就迎上了这明显等了她有一会儿的大姐。
“你是奉朝廷之命来杀光我们回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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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先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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