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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先看见的是三婶的脸。她没穿平时在家里穿的那些衣服,穿的是出门时候的衬衣。所以我一时间就有点儿搞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不过只要稍微一思考,脑子里面就一阵阵地疼,好像有一把电钻在里面凿洞。
三婶温暖的手抚到了我的额头上,“好好躺着吧,说你什么好啊——都这么大的人了,生病了自己都不知道,你昨天夜里发高烧了,幸亏那个小雪碧挨着你睡,那孩子真是机灵,凌晨三点给我打电话问我该去医院还是该先给你喂一点儿退烧药——你自己都不知道吧?然后我就过来了……”她温暖地笑笑,“应该就是感冒的,不过一下子烧到39度,也真的有点儿吓人。退烧药的劲儿快要过去了,傍晚的时候一定还会再烧起来,我给你炖了鸡汤,还做了一点儿粥,你得吃点儿东西才能吃药……”
“三婶,没有你我就死定了。”我有气无力地笑。
“我听南音说过一两句,东霓。”三婶表情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觉得一阵冷战滚过了全身,“南音说什么?”我干裂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彼此艰辛地摩擦着。
“也没什么,”她把我脸上的头发拨弄到枕头上去,“其实东霓,我是觉得一个男人比你小那么多不是很好,男人本来就长不大,你再找来一个……更是名正言顺地要你来照顾了……”她转过身子倒了满满一杯水,“不过吧,人一辈子其实也很短,要是你真的特别喜欢他,没什么不可以。”
“你想到哪里去了三婶,”我想笑一笑,可是似乎一勉强自己做什么头就会晕,“哪会有一辈子啊。我没想过。”
“你吃过的亏够多了,总要长点儿记性。起来喝水。”我坐起来的时候,肋下也是一阵针刺一样的疼,三婶把被子一直拉到我的下巴那里,“不过,”她又笑了笑,“我也承认,这种事儿,总是要讲点儿运气的。”
三婶那晚原本想要留下来陪我,是我硬要她回去的。我自己坐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看着外面的天空一点点变得混浊。今天就算了,明天不管我能不能好一些,都得去趟店里看看他们。厨子吵着要加工资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他要是再不合作我就威胁他,我会把他偷偷给茜茜买衣服和火车票的事情告诉他老婆……想想这些可以开心的事情就好了,郑东霓,我警告你,不准想冷杉。
好吧,店里后厨房的水槽和冷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因为冷杉的工作是负责在前面招呼客人。那个水槽又有点儿问题——那个可耻的老丁,给我装修的时候跟我拍着胸脯的保证全是放屁。那个时候我和他杀不下来价钱,所以某天,我拎着那个装着郑成功的小篮子去到正在施工的店面里。我用一种略微有点儿凄凉的语气和他讲:“你看到了,我儿子和别的小孩不一样的,今天下午我还得带着他去一趟医院,我一个女人,又没有老公,你知道我不容易的……”郑成功特别配合我,直到我说完台词,他都是安静的。还默默地啃着小拳头,专注地看着眼泪汪汪的我。后来他终于答应我再算得便宜一点儿,我走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郑成功从小篮子里抱出来,狠狠地亲吻他。我突然间觉得,或许作为一个妈妈,我并不像我自己想象的那么一无是处,我至少可以教会他怎么生存。
我和你说过,我们并肩战斗过的,郑成功小同志,你现在好不好?
我猛地坐了起来,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或者可以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我裹紧了松松垮垮的开衫,我还是到厨房里去找一点儿吃的来,三婶的汤是很棒的,那种香气可以让天塌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
雪碧站在厨房里,关上大冰箱的门,转过脸对我粲然一笑,“鸡汤是我刚刚放在微波炉里面热好的,很香。”
“你放学了?”我错愕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一整天的昏睡让我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我逃了后面的两节课。”她甜美地一笑,“我们班主任今天不在。你生病了,我想早一点儿回家来嘛。”
“真是不像话。”我一边淡淡地说,一边坐到了餐桌后面。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看着她,直到一个小小的瓷碗放在我的面前,蒸腾起来的水汽暂时地替我解了围。
“你要不要吃泡面?”她热切地看着我,语气里充满了憧憬,“我很会做方便面的,你就试试看嘛。”
“好。”我心虚得就像一个胆战心惊地把不及格的考卷藏在书包里的孩子。
“那让我找找西红柿,”她说着又转过了身子,打开冰箱,冰箱里面那块形状规整的光笼着她弯下去的上半身。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件事的?”我慢吞吞地问。
“哪件事?”她一手拿着一个西红柿,快乐地转身。
“昨天晚上,”我鼓足了勇气,“你叫我什么?你忘了么?我知道我没做梦。”
“噢,你说那个。”她语气轻松,“外婆早就和我说过的。自从,自从我爸爸出去打工以后,我妈妈——我是说,家里那个妈妈要去和别人结婚了,外婆就和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你早晚有一天会来阳城把我接走。”
“我那时候才18岁,你知道么,我什么也不懂。我妈妈和我说,她唯一能帮我的,就是把你送到阳城的亲戚家——因为你在阳城的爸爸妈妈,就是我的表哥夫妻两个没有孩子。可是他们说,我得给每年给他们寄钱。我妈说‘你自己去想办法,你敢做就要敢当’。我才18岁而已我能想什么办法?”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讲得这么流畅,仿佛我已经在心里面把这段台词准备了无数遍,“我的大学当时已经要劝退我了,因为我基本上是从一开学起就没去学校上过课……我能怎么办?我那个时候的肚子已经开始大起来了,报到的时候我拿布条把身体勒了一层又一层,还穿着一件像面口袋那样松垮的衣服。我怎么敢真的去上课,真的住在宿舍里?我只好一个人悄悄地回来找我妈,她把我带到阳城去,躲起来,直到你出生。其实是,她死活都要按着我去把你打掉,我死活不肯。最后我赢了。你一出生,我就回到南方去了,我其实是去学校收拾我的东西,然后我就碰到了我的第一个经理,他叫我去唱歌,我问他:‘夜总会唱歌赚的钱够我养活一个小孩子吗?’他看着我,他说:‘你又漂亮,嗓子又好,又容易让人记住你——你还有故事,想不红,都难。’”我笑了,眼眶突然一阵发热,“就这样,很简单的。可是我只是每年汇一笔钱回去,我不敢去看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好像只要我不见你,很多事情就不像是真的。”
“水开了。”她慢慢地说,语气特别轻柔,顿时不像个小孩子了,她“哧啦”一声撕开了泡面的包装袋,“我爸爸是谁呀?”
“就是……就是那个时候和我谈恋爱的男人。”我嘲笑着自己,“这其实不重要的,你相信我,不过你得感谢你的西决叔叔,那个时候我们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的男朋友消失了,我发现我自己怀孕了——我一个人站在楼顶上,要不是西决他冲过去把我拖走,我可能就真的跳下去了,那可就没有你了。说不定还真是因为这个,你看着他才觉得亲切呢。”
“他也知道吗?知道你其实是我……”她迟疑了,深深地注视着我。
“别,”我打断了她,两行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别说那两个字,我不敢听,别那么叫我,算我求你了。”
“行。”她把用过的肉酱包和调味包扔进了垃圾桶,“还是叫你姑姑比较好,我习惯了。”
“你刚才问什么?”我用手指在脸上抹了一把,“除了我和我妈,没人知道的。不对,现在三叔知道了,他做手术的时候我跟他讲过,只要他平安,我就告诉他当年我为什么不去念大学,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念大学有什么好?”她清脆地说,“有什么可念的?我就不喜欢上学,那些功课都难死了。”
“你和我一样。”我看着她,“不过,我那时候作文还是可以的,没你那么费劲。”
“我今天晚上还得写作文呢。”泡面蹾在了我的面前,她也就势拉出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要我们写自己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你说,我写什么好?”我注意到她现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再加称呼了,“有了,我写这件事好不好?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组织春游,然后我的包掉进湖里了,因为可乐在里面,所以我就跳下去游过去把可乐救了回来——这件事,能不能写?”
“我觉得,好像不能。”我非常耐心地说。
“那你能说清楚,你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是什么吗?”
泡面弯弯曲曲地沿着筷子滑行了下去,我紧紧地咬住了空荡荡的筷子头,然后对她笑了,“我做过的最勇敢的事,就是把你生下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小诊所,我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没有多久,整个城市因为这浓郁饱满的春天,弥漫着一种芬芳,只有那个小诊所,代表着芬芳背后的孽障。那些地方都类似于刑场,负责绞杀少女的矜持、柔软、羞涩,更重要的是,绞杀她们矜持、柔软和羞涩的权利。我坐在那把看不出颜色的木质长椅上,那个护士站在不远处准备着器械。我听着那些金属的武器铿锵作响地掉在白色的瓷盘里,我还以为它们是要上战场的。
医生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卷着袖子准备洗手,我故意不去看她丢掉的沾着血的一次性手套。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问:“多大?”我说:“十八。”她撇了撇嘴,“都说自己十八。”“我真的是十八,不信给你看我的身份证。”然后她就和那个护士一起笑了,医生说:“真是个傻孩子。”护士说:“要是不傻,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有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的脸色很难看,行动也很慢。那个医生问她:“你是想装在瓶子里带回去,还是交给我们处理?”
“还可以带回去啊?”那女人惊讶道。
“嗯。”医生说,“有的人会带回去埋在花盆里。”
“我当然要带回去。”那女人微笑了一下,“正好喂狗。”
“算啦。”护士在旁边叹气道,“你就算再恨那个男人,也得给自己留点儿口德。”
这时候周遭突然暗了下来。我惶恐地环顾四周,差点儿尖叫出来,我还以为神明终于决定了要惩罚所有参与了这个罪恶场景的人。但是医生懒洋洋地说:“停电了,小姑娘,你运气不好,要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保险丝。”护士的语气也是懒洋洋的。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夺门而逃。我掠过了那个女人,掠过了那扇肮脏的门,掠过了阴郁的走廊上那几盏形同虚设的灯,我一口气跑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那种奔跑带来的突如其来的轻盈和决绝终于让我感觉到,其实我依然是纯洁的。
我停在一个很普通的小卖部门前,写在一个硬纸壳上的“公话5角”红彤彤地戳在我眼睛里。我弯下腰按住了胃部,那种熟悉的恶心又来了。我把一张被汗水弄得潮湿的五元钱丢在柜台上,从冰箱里随便拿出来一瓶水,颤抖着拧开,拼命地喝下去。一口气喝干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饮料瓶上的字样,才知道我喝的是什么。
我微笑着捏扁了那个塑料瓶,在心里对你说,你有名字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女孩子。
龙城的秋天总是很短暂的。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儿像夏天,过不了多久,冬天的味道就出来了,十月末,已经开始冷得有些肃杀气。南音换上了她那些很鲜艳很夸张的粗线毛衣,周末回家的时候总是夸张地喊着冷,然后尖声大叫着:“姐——你是用什么做的呀?都这种天气了,还是只穿丝袜和高跟鞋,你不穿裙子会死啊!”三婶就会在一边非常配合地说:“就是的东霓,还是要当心一点儿自己的关节,别以为现在年轻不要紧,再过些年后悔也晚了……”现在的南音和我倒也是说话的,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她逐渐地没办法做到对我视而不见,可能是随着她渐渐习惯了西决的缺席,也可能是——她秉性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坚持不懈地维持着太久的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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