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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没有成功的希望吗?望着窗外闪过的田园风光,克郎茫然地想。回家后肯定会被父母教训一通,内容也不难猜到—你到底要做梦做到什么时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赶快清醒过来继承家业吧,反正你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克郎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别想这些烦心事了。他打开运动背包,从里面拿出随身听和耳机。去年刚刚问世的这种音响器材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让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享受音乐。
按下播放键,闭上眼睛,耳边响起旋律美妙的电子乐。演奏者是Yellow Magic Orchestra乐队①。乐队的成员都是日本人,但首先成名于海外。据说他们在洛杉矶为The Tubes乐队②做暖场演出时,观众全体起立,赞叹不已。
所谓才华横溢,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尽管告诉自己别再想了,克郎心头还是禁不住掠过这种悲观的想法。
不久到了离老家最近的车站。走出车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景象。连接主干道的大路两旁,是一排排不大的店铺,做的都是附近的熟客生意。这是他从大学退学之后第一次回到家乡,小镇的氛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克郎停下脚步。在花店和杂货店之间,有一家约两间宽的商店半掩着卷帘门。卷帘门上方的招牌上写着“鱼松”两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鲜鱼送货上门”。
鱼店的创始人是克郎的祖父。当时店铺不在现在这个地方,门面也更宽敞。但那家店在战争中被烧毁,于是战后在这里重新开业。
克郎钻进卷帘门,店里光线很暗。仔细看时,冷藏展示柜里并没有鱼。现在这个季节,鲜鱼一天都存不住,卖剩的估计都得冷冻起来。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开始出售蒲烧鳗鱼”。
闻惯了的鱼腥味,毕竟有些令人怀念。克郎往店后头走去。后面是通往主屋的脱鞋处。主屋拉门紧闭,但缝隙里透出光来,也有人在走动。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说了声:“我回来了。”说完他又想,也许说“你好”更合适。
门一下拉开,穿着黑色洋装的荣美子出现在眼前。一段时间不见,她俨然已是大人的模样了。看到克郎,她“呼”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说不定不回来了。”
“怎么可能,我不是说了会想办法嘛。”克郎脱了鞋走进去,瞥了一眼窄小的房间,“就你一个人?爸妈呢?”
荣美子皱起眉头。
“早就去会场啦。本来我也得去帮忙,但你回来时家里一个人没有也不行,所以就在这儿等你。”
克郎耸了耸肩。“这样啊。”
“哥,你该不会穿这身去守夜吧?”
克郎穿的是T恤搭配牛仔裤。
“当然不会了,你等我一下,我这就换衣服。”
“快点啊!”
“知道了。”
克郎提着行李上了楼。二楼有两间分别为四叠半和六叠的和室,他直到高中毕业都住在六叠的那间里。
一拉开纸门,顿时觉得空气很闷。窗帘没有拉开,房间里光线很暗。克郎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日光灯的白光下,昔日生活过的空间依然保持着原样。旧卷笔刀还放在书桌上,墙上贴的明星海报也没被撕掉。书架上摆着参考书和成排的吉他教材。
当初克郎去东京后不久,就听母亲说荣美子想用这个房间。他回答说,他无所谓。当时他已经萌生了走音乐这条路的想法,觉得自己不会再回老家了。
然而房间至今保持原样没变,说明父母或许仍在期待他回来。想到这里,克郎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
换好西装,克郎和荣美子一起出了家门。虽是七月,幸好天气还很凉快。
守夜的地点在最近刚落成的镇民中心,走路过去约十分钟。
走进住宅区后,眼前的景色和过去截然不同,令克郎颇为讶异。据荣美子说,现在新居民的数量不断增加。就算是这样一个小镇,多少也会有点变化,克郎心想。
“哥,你有什么打算?”走在路上,荣美子问道。
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克郎还是故意装傻:“什么打算?”
“当然是你的未来啊。真要能干上音乐这行也不错,不过你有把握吗?”
“那还用问,要是没有我就不干了。”说这句话时,他发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有种自欺欺人的感觉。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我们家会出个有音乐才华的人。你的演出我也去看过,我觉得很棒,但是当职业歌手能不能行得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吧?”
克郎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少自以为是了,你懂什么呀,根本就是个外行!”
本以为荣美子会生气,但她很冷静。
“是啊,我是外行,对音乐界一无所知。所以才问你啊,到底有什么打算。既然这么有自信,就拿出点更具体的理想吧。比如你有什么计划,今后要怎么发展,什么时候能用音乐养活自己?要是不知道这些,别说我了,爸妈他们也会不放心啊。”
虽然妹妹说得很对,克郎还是冷哼了一声。
“要是什么都能按照计划顺利实现,谁还用辛苦打拼?不过从本地女子大学毕业,又到本地信用银行上班的人是不会懂的。”
他说的是荣美子。明年春天毕业的她已经早早找好了工作。本以为这回她该生气了,但她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不经意似的问道:“哥,你想过爸妈的晚年吗?”
克郎沉默了。父母的晚年—这是他不愿去想的事情之一。
“爸爸一个月前病倒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心脏病发作。”
克郎停下脚步,望向荣美子。“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荣美子定定地望着他,“幸好问题不大。不过奶奶卧床不起的当儿又出了这事,真是急死人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
“听说是爸爸让妈妈别告诉你。”
“哦……”
那意思是,没必要联系自己这种不孝之子吗?克郎无法反驳,唯有保持沉默。
两人重又迈步向前。直到抵达镇民中心,荣美子再没有说话。
镇民中心是一栋比普通平房住宅略大的建筑,身穿丧服的男男女女在来回忙碌着。
母亲加奈子站在接待处,正和一个瘦削的男人说着什么。克郎慢慢走过去。
加奈子发现了他,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正想说“我回来了”,一看母亲身旁的那个男人,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是父亲健夫。他瘦了太多,克郎几乎认不出了。
健夫盯着克郎看了半天,才张开紧抿着的嘴。
“你怎么来了,谁通知你的?”他粗声粗气地问。
“荣美子跟我说的。”
“是吗?”健夫看了眼荣美子,又把视线移向克郎,“你怎么有空来这儿?”
你不是立志不实现理想不见面吗?—克郎觉得他其实是想说这句。
“如果你是要我回东京的话,我马上就回去。”
“克郎!”加奈子责怪地喊了一声。
健夫烦躁地挥了挥手。
“我没这么说。我现在很忙,少给我添麻烦。”说完他便匆匆离开。
克郎正凝望着他的背影,加奈子开口了:“你可算回来啦,我还以为你没准不回来了。”
看来是加奈子交代荣美子打的电话。
“我是给荣美子念叨烦了。话说回来,爸他瘦多了。听说前阵子又病倒过,要紧吗?”
被克郎一问,加奈子的肩膀垂了下来。
“他自己还在逞强,不过我看他体力是一落千丈了。毕竟都六十多岁的人了。”
“这样啊……”
健夫和加奈子结婚时,已经过了三十六岁。克郎从小就常听他说,这都是因为他一心扑在重建鱼松上,根本没空找老婆。
快到下午六点了,守夜即将开始,亲戚们陆续都到了。健夫兄弟姐妹众多,光他这边的亲戚就不下二十人。克郎最后一次和他们见面,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比父亲小三岁的叔叔很亲热地过来跟他握手。
“哟,克郎,还挺精神的嘛!听说你还在东京,在那儿做什么啊?”
“啊,呃,什么都干。”
没法明确地回答,克郎自己也觉得尴尬。
“什么都干是什么意思?你特意延期毕业不会就是为了玩吧?”
克郎吃了一惊。看来父母没把自己退学的事告诉亲戚。就在附近的加奈子显然听到了这番对话,但她什么也没说,把脸转向一边。
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健夫和加奈子都觉得没脸告诉别人自己儿子要走音乐这条路。
其实他自己同样没有勇气说出口,但这样逃避也不是办法。
克郎舔了舔嘴唇,直视着叔叔。“我退学了。”
“什么?”叔叔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上大学了,中途退学。”他继续说下去,眼角余光发现加奈子全身僵硬,“我想以音乐为生。”
“音乐?”叔叔的表情就像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
这时守夜开始了,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叔叔脸上写满了疑问,抓着其他亲戚说个没完,似乎是在确认克郎所说的到底是不是实情。
诵过经后,守夜按部就班地进行。克郎也上了香。遗像里的奶奶笑得很慈祥。克郎还记得小时候奶奶是多么疼爱他,如果她还活着,现在肯定会支持他的。
守夜结束后,大家转移到另一个房间。那里已经备好了寿司和啤酒。克郎扫视了一眼,留下的全是亲戚。去世的奶奶已经年近九十了,所以他们脸上并没有多少悲痛的神色。很久没见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倒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
就在这样的氛围当中,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多嘴!别人家的事你少管!”克郎不用看也知道是父亲。
“这不是别人家的事。搬到这里之前,这店是我们过世老爹的家,我也在那儿住过!”和健夫争吵的,是刚才那位叔叔。大概是喝了酒,两人脸上都红通通的。
“老爹开的那个店已经在战争中烧毁了,现在这个店是我开的,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你这叫什么话?还不是靠了鱼松这块招牌,你才能在那里重新开张。这招牌是老爹传给你的,这么重要的店,你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就要收掉,算怎么回事?”
“谁说要收掉?我还准备继续干呢!”
“就你这种身体状况,还能干到什么时候?连装鱼的箱子都搬不动。本来让独生子去东京上大学就很可笑,开鱼店又不需要学问。”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开鱼店的吗!”健夫霍地站起。
“算了算了。”眼看两人就要扭打起来,周围的人赶忙过来阻止。健夫又坐了下去。
“……真是的,我真搞不懂,到底在想什么呢?”气氛缓和下来后,叔叔一边用酒盅喝着酒,一边咕哝,“放着大学不上去当歌手,这种荒唐事亏你也能同意。”
“闭嘴!不用你管!”健夫反唇相讥。
空气里又有了火药味,于是婶婶她们把叔叔拉到了较远的一桌。
两人的争吵平息了,气氛却依然尴尬。“差不多该告辞了。”一个人说着率先站起身,其他亲戚也纷纷离去。
“你们也回去吧。”健夫对加奈子和克郎说,“香火有我照看。”
“你行吗?不要硬撑着啊。”
“别老拿我当病号。”面对担心的加奈子,健夫不高兴地说。
克郎和加奈子、荣美子一起离开了镇民中心。但没走多远,他就停下了脚步。
“不好意思,你们先回去吧。”他对两人说。
“怎么了?落下东西了?”加奈子问。
“不,不是……”他欲言又止。
“你要跟爸说说话?”荣美子问。
“嗯。”他点点头,“我想还是聊一聊比较好。”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我们先走吧,妈。”
但加奈子没动。她低着头沉思了片刻,抬头看着克郎。
“你爸没生你的气,他觉得你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
“……是吗?”
“所以他刚才和叔叔吵起来了啊。”
“嗯……”
这一点克郎也感觉到了。“闭嘴!不用你管!”—父亲对叔叔说的这句话,从字面理解就是“独生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我们没意见”,所以克郎想问问父亲,这句话的本意是什么。
“你爸希望你实现梦想。”加奈子说,“他不想耽误你,不想因为自己生病而让你放弃梦想。你和他聊聊可以,别忘了这一点。”
“嗯,知道了。”
目送两人离开后,克郎转身返回。
事情的发展是他在东京站上车时完全没想到的。他已经做好了被父母埋怨、被亲戚责怪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父母却成了他的后盾。他想起三年前两人从他公寓离去时的情景,没能说服儿子的他们,是如何转变了想法呢?
镇民中心的灯基本都灭了,只有后面的窗户还透出亮光。
克郎没从大门进去,而是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窗户。玻璃窗内侧的拉门本来关着,现在拉开了一些,他就透过那缝隙向里张望。
这不是守夜后招待众人的那个房间,而是安放着棺材的葬礼会场。前方的祭坛上燃着线香,折叠椅整齐地排列着,健夫就坐在最前面。
克郎正纳闷他在干什么,健夫站了起来。他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上面包着白布。
健夫来到棺材前,慢慢打开白布。里面的东西一瞬间闪出光芒。那一刻,克郎知道了那是什么。
是菜刀。一把老菜刀。有关它的故事,克郎早已听得耳朵长茧了。
那是爷爷创建鱼松时用过的菜刀。决定由健夫继承家业时,爷爷亲手把这把菜刀传给了他。听说健夫年轻时一直用它练习技艺。
健夫在棺材上展开白布,把菜刀放在上面。抬头看了眼遗像后,他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看到这一幕,克郎的胸口隐隐作痛。他能感觉到健夫在心里对奶奶说了些什么。
应该是在道歉吧。从父亲手里接过的店铺,在自己这一代不得不关门。祖传的菜刀也无法传给自己的独子。
克郎离开了窗前。他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走出了镇民中心。
克郎觉得很对不起父亲。这是他第一次打心底这么想。无论如何,他必须感谢父亲对任性儿子的包容。
可是,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叔叔也说过,父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鱼店也不知道能干到什么时候。就算暂时由母亲来打理,她也要同时看护父亲。鱼店随时都有关门的危机。
真到了那一天,会是怎样的状况?
明年春天荣美子就上班了。她是在本地的信用银行工作,所以应该可以继续住在家里。但光靠她的收入是照顾不了二老的。
该怎么办呢?要放弃音乐,继承鱼松吗?
那是现实的选择。可是那样一来,自己多年的梦想呢?母亲也说,父亲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放弃梦想。
重重叹了口气后,克郎环顾四周,停住了脚步。
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新的住宅不断增加,不知不觉间已走错了路。
快步四下转了转,他终于找到一条认识的路。儿时常来嬉戏的空地就在那附近。
那是一条平缓的上坡路,克郎开始慢慢往前走。不久,右侧出现一栋熟悉的建筑,是以前经常买文具的杂货店。没错,发黑的招牌上写着“浪矢杂货店”。
关于这家店,除了买东西外还有些别的回忆。他曾经向店主浪矢爷爷咨询过各种各样的烦恼,当然现在看来,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烦恼,比如“请告诉我运动会赛跑拿第一的方法”,或者“怎样让压岁钱变多”。但浪矢爷爷总是很认真地回答。记得让压岁钱变多的方法是“制定法律,规定压岁钱必须装在透明的红包里”,原因是“这样一来,爱面子的大人就不好意思只包一点点压岁钱了”。
那位爷爷现在还好吗?克郎怀念地望着杂货店。店铺生锈的卷帘门紧闭,二楼住家部分的窗户也没有亮灯。
他绕到旁边的仓库侧面。以前他常在仓库的墙上乱写乱画,老爷爷也不生气,只是跟他说,反正你都要画,给我画得好看点。
很可惜,墙上的涂鸦已经找不到了。毕竟过去了十多年,想必早已风化消失了吧。
就在这时,杂货店门前传来自行车的刹车声。克郎从仓库暗处探出头,正看到一个年轻女子从自行车上下来。
她停下自行车,从斜挎的背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投进浪矢杂货店卷帘门上的小窗。克郎看在眼里,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一声并不大,但由于周围一片寂静,显得分外刺耳。她怯怯地望向克郎,接着慌忙骑上自行车,似乎把他当成了变态。
“请等一下,你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坏人。”克郎摇着手跑出来,“我不是躲在这里,是怀念这栋房子,过来看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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