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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庆原本还被这老头气得满肚子火,想说待会儿定要一剑劈了他这破面具摊子,叫他一个卖面具的还如此狂妄。
当然,根据海叔给到的那一份资料显示,她也只能想想。
跟围观众人一样,莲庆紧握着阿奴的手,站到一旁,静观事态接下来的发展。
“大胆!你这无知老头儿,可知这车内坐地是何人?”
“还不将你那劳什子破面具速速献上,下跪求饶。我家主子仁善,指不定开恩饶你全家一命?”
遭老罗头彻底无视,马车旁,那名宦官的脸开始有些挂不住了。
他握紧马鞭一扬,啪地甩在地上,打碎了一块本就残破不堪的青石板,气势看上去,颇有几分骇人。
想来,他也十分满意自己刚才那一鞭子的表现,不觉下颌高抬,一双眼,简直要望到天上去!
可惜,老罗头依旧专心雕着面具。
眼皮,都不带抬半下。
莲庆低头,漫不经心啃了口手里边半凉的烧鸡腿。
旁观众人视线牢牢聚集在老罗头身上。
现场,没有任何人……将他放在眼里。
有风呜呼吹过,撩起一地扬尘。
起起落落,飘飘荡荡。
宦官手里死死攥紧了马鞭,脑袋高昂,姿态摆得十足,奈何身形孱弱,活像一尊风一吹即倒的门神一般。
局面,渐渐变得迷之诡异起来。
尴尬至极。
围观群众中,悄悄响起扑哧扑哧的忍笑声。
那笑声起先十分微弱,紧接着,就跟传染病似的,迅速传播开来。
一阵阵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咳嗽声此起彼伏。
众人生怕被当做那笑得大声地出头鸟,一个个,纷纷弯腰低头,拿衣袖用力捂住自己的口鼻,却依然挡不住眼前这副滑稽画面所引发的爆笑冲动。
宦官大庭广众之下不仅遭一名小贩当众下脸,还遭一群贱民暗中耻笑?
哪里忍得!
鼻腔怒哼一声,发了狠,紧握马鞭的手霎时骨节凸出。他快步上前,高高抬起手臂,猛地朝前一甩,马鞭哗地往老罗头脑门抽去!
所有人顿时瞪大了眼,盯着这一幕,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莲庆眯了眯眼,啃鸡腿的动作慢了下来。
眼看那记马鞭就要落下,老罗头仍不慌不忙,接过了身旁老伴儿递过来的粗茶,慢慢缀饮一口。
而就在他喝茶的间隙,那名宦官突然跟脑溢血爆发似的噗通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就此,一命呜呼!
围观群众之中立马响起一片呼声,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面相觑,大为不解。
好端端一个人,刚刚还甩鞭子咋咋呼呼神气活现的,怎么一下子,说死就死了呢?
这,完全没道理啊!
只有很少人注意到,老罗头喝茶的间隙,微微抬了半眼……
而这少部分人里头,自然……包括莲庆。
她忽然想起凰钟跟她讲述修行者的境界时,曾经举过的一个例子,那些个所谓地紫境巅峰的大修行者,念力究竟有多恐怖。
比如——对方只需看你一眼,你便死了。
当时,她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没想到……这事儿,原来是真的。
甚至,都不用一眼……
半眼,就够了!
难怪,就连堂堂清河大司徒也在这老罗头手上吃过瘪。
在纯粹强大的力量面前,俗世王权政治,也是必须要靠边站的。
莲庆手里的烧鸡倏地一下掉到了地上。
她仿佛听到了血管里头每一个细胞尖叫嘶嚎的声音,感觉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疯狂颤抖着!
此刻,她就像个被关在监狱里八百年的老流氓见着了赤身裸—体的美人儿一般,近乎狂热地盯着老罗头那张老农般爬满皱纹沟壑纵横的老脸。
“小姐姐,痛……”阿奴小声痛呼,小脸皱缩成一团。
莲庆幡然清醒过来,赶紧松了手,蹲下身向她道歉。
心底暗恼自己刚刚的失控,要知道,一般成年男子被她全力一握,都禁不住痛得面色煞白。
“没事没事,阿奴故意吓唬你的,嘻嘻,一点都不疼。”
阿奴踮起脚,将小脑袋瓜子埋进她怀里,讨好的撒娇道。
莲庆沉吟不语,右手温柔地抚上她软绵绵的小脸蛋儿,表情,若有所思。
余光,久久聚焦在摊上那四张高高悬挂的面具上,半秒都不曾移开。
“小姐姐,咱们快回去吧,太晚了,待会儿府里后门可就要关了。”
许是看出了莲庆的心思,阿奴急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劝道。
莲庆笑笑,摸摸她的头,没有答话。
随即,她站起身,向后退了一大步,弯腰,双手作揖,躬身成九十度,表情认真且严肃,朝老罗头郑重行了一记大礼。
大声说道。
“这四张面具乃前辈大成之作,晚辈先前态度不好,还望前辈,切莫怪罪。”
“晚辈心知仅凭区区几枚银钱,定然无法得之。然,逢此青元佳节,自家小妹独独心系于此,晚辈实不忍她失望!”
“是而,纵使狂妄荒唐,晚辈也希望能有机会得此四张面具,还请……前辈赐教!”
话刚落,全场哗然——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从马车里的贵人瞬间统统转移到莲庆身上。
见她面目平凡身躯瘦弱,衣裳简陋,手上还有各式各样的粗口子,显然,是个干惯了粗活的下人。
竟然敢对连宫中贵人面子都不给的老罗头口出狂言?
难道,她忘了先前那人是怎么死的了吗?
黄口小儿,何其愚蠢!
“不怕死?”老罗头一反常态,挑眉问道。
手里的刻刀仍旧没有停。
众人听了,心里面不约而同皆‘咦’了一声。
怪了怪了。
这老罗头,居然没有不理人?
难不成这单薄瘦弱,下人打扮的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
“怕死。”莲庆老实回答。
“喔?”
“所以,还请前辈能够稍微手下留情。”
莲庆厚脸皮道,神色从容,坦然地接受来自对方的审视。
“……”
老罗头没接话,继续低头,专心雕琢他的面具。
身旁的老伴儿则心领神会,老太太一直笑呵呵,眉目慈祥温婉,与满面风霜白发苍苍,严肃古板的老罗头形成了鲜明对比。
可偏偏,这两人站在一起,仿佛就是一个整圆,自成一方世界。
无比和谐。
莲庆本不打算出风头,但为了请君入瓮,引林清河上钩。
老罗头摊位上这四张面具,她非拿不可!
老太太笑容和蔼,慢悠悠,踮起脚,取下那四张面具后面贴着的字条,摆在莲庆面前,一一摊开,道。
“小姑娘且先取一张瞧瞧看,解不出,也不妨事。”
“多谢。”
莲庆再度颔首致谢,身旁阿奴扬起小脸,担忧的拽了拽她的袖子。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
目光落在摊位上边,一一排开的那四张背面朝上的字条上。
表情,是一贯杀人时才有的认真。
这时候,整条王都大街依旧灯火通明,却已不复最初的热闹喧嚣。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拢到老罗头摊子周围。
均好奇这狂妄的小姑娘,究竟解不解得开老罗头面具上的字条儿?
拿不拿得走银狐,金麟,火凰,鬼方这四张价值连城的面具?
随着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就连附近摊贩的生意也大受影响,索性,也都收了摊子,围了过来。
不知不觉,围观的人群数悄悄过了千余。
周遭气氛,却十分安静,没有半点多余的声响。
就连平时最喜打闹的顽童,此刻都乖巧依偎在爹娘怀里,睁大眼,满目热切地凝望着面具摊前的那个小姑娘。
青元节夜,喧嚣吵闹的王都大街。
还是头一回。
这么,安静……
……
……
“且慢!”
一道略略熟悉的男声响起。
莲庆随声望去,瞳孔微缩。
是齐九?
他怎么在这?难不成,齐世语他也……
莲庆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齐世语的身影,脊背骤然生起的那股毛骨悚然的怪异感,才稍稍减缓了一些。
“这字条看不得。”齐九继续说道。
“放手。”
“姑娘你只是个普通人,这字条只能修行中人才能看得,若为了区区一个面具丢了性命,又是何苦呢?”
齐九按住字条,朴实的脸上,写满了真诚。
“那也跟你没关系。”
莲庆冷冷回应。
齐九无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悄悄退回到人群里头。
距离他们不远,一处阁楼楼顶,戴有一方诡异哭脸面具的白衣青年,手指,一圈又一圈,细细摩挲着无名指上那一枚银色指环。
夜风吹起他的墨发,身形萧瑟而寂寥。
……
……
莲庆俯身,伸手拿起摊面上第一张字条,慢慢翻了过来。
两眼刚望见字条上的墨迹,半个字符还未落进眼底,眉心忽然生出一阵隐痛,整个人险些站不稳。
捏着字条的手霎时跟灌了铅似的,沉重万分。
看来,刚刚齐九说的……确是实话。
这字条,的确大有古怪!
“……”
莲庆沉默了一会儿,待手里这份重量稍稍缓了缓,神智恢复些许清明。
她深吸了口气,眯起眼,面容凝重,强忍住眉心那抹不断袭来的暴烈痛楚,继续往下努力阅读字条上的题目。
——【楚国有一张屠户,性嗜烈酒,每日卖完肉总要去酒铺喝上两壶黄泥酒。】
刚读到这儿,莲庆只觉得眉心那抹痛楚愈发难忍。
眼前的视线,开始剧烈模糊起来,一个个字符飘飘忽忽,像是天空中轻盈的云朵,随风四处游荡,不知所行,不知所踪。
而她自己,好似被人绑在一张大蝴蝶风筝上,随风上下浮沉,被一根细细的线操控着,世界一片虚无。
只能徒手死死抓着风筝上的木条,慌张焦虑,找不到半个支点,也无……任何落脚之处。
随着她强忍着往下读,五脏六腑也受到了侵袭,胃海阵阵翻江倒海后又拼命收缩,胃酸发疯似般不停往外冒。
感觉难受得要命!
“……”
莲庆铁青着脸,攥紧纸条的手,指关节凸出泛白,双肩失控地微微颤抖。
似乎,随时有可能脱力瘫软在地。
情急之下,莲庆咬了口舌尖。
借着痛楚,她强迫自己从那一阵阵波涛汹涌的晕眩痛苦之中清醒过来,再继续读题。
——【酒铺里的黄泥酒,市价两枚刀币一壶,四个壶盖可换一壶新的黄泥酒。近日,酒家为了吸引更多顾客上门出了一条新法子,允许两个空酒壶同样可换一壶新的黄泥酒,而张屠户每日酒钱为十枚刀币。】
——【试问,张屠户每日最多可喝多少壶黄泥酒?】
匆匆读完,莲庆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字条翻了过去。
整个人慌忙向后退了半步,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栽倒在地!
背后是一片湿滑冰凉的黏腻,汗湿了的内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就像覆着一条冰冷花蛇刚蜕下的皮。
不过,此刻莲庆顾不了这些小事。
她闭上眼,表情凝重,额头冷汗涔涔,脑海里边飞快计算着!
而当她发现自己思考的时间越多,就越不记得那张字条上,究竟写了什么。
问题是,她明明,才刚看完那张字条……
每算一步,莲庆脑海里边的混沌跟痛楚便添上一分。
喉头一甜,唇齿间涌来一阵腥甜的铁锈味。
莲庆双唇紧抿,沉着脸,强行将那口血……给生生咽了回去!
……
……
她还站着?
她竟然还站着?
看了老罗头那字条,她竟然还好生生地站着?
……那字条上的题,她真的有看吗?
若是看了,怎么可能还能好生生地站着!
这完全没道理啊!
她定是没有看那字条上的题目,此刻闭着眼,假装在演戏罢了!
老罗头的题要是这么好解,那四张面具又岂会挂了长达十年之久?
啧,这个小姑娘,真是不自量力!
就在众人见此情状,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胡乱猜测之际。
面具摊子对面,一处阁楼厢房里头,突然传来一阵琴音。
那是一曲十分活泼的小调,音符叮咚,清脆悦耳,听上去有点类似山林间静静流淌的泉水。
音调不高,却不知为何,清楚地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老罗头手上仍专心雕琢面具,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只在琴音响起的那一瞬间,眉宇间那道沟壑悄悄加深了半分。
嘴角,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握住刻刀,于半空中虚划了一笔,并未落到面具上,仿佛这只是他无数笔雕刻中不小心雕错了的一笔。
然而,一笔落下。
对面的楼,塌了。
琴音,随之戛然而止!
一个衣着粉色素软绸缎纱衣的美丽少年头顶木屑紧抱着一把断了弦的琴,于楼塌之际,匆匆跃上旁边院落的屋顶。
脸上带着一抹被人揭穿之后的羞恼。
定远侯府二公子君长琴,于大周贵女眼中,那可是神仙般的人物!
眼下,他头顶木屑,衣袍残破,视如生命的焦尾琴还断了弦,狼狈无比,哪里还有半分桃花公子的出尘姿态?
所以,君长琴很恼火,很愤怒。
黑着脸隔音入密,怒道。
“老罗头,你赔我琴!”
“叫你多管闲事。”老罗头斜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复又低下头,继续专心雕他的面具。
而原本阁楼顶上,戴着一方诡异哭脸面具的白衣少年,齐家少主——齐世语。
不知何时,悄悄不见了踪影。
莲庆仍紧闭着眼,紧抿着唇,脑子里边快速运算着,刚刚那一道题的答案。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唇色越来越透明,脑门上淌下的汗水也越来越多,打湿了她两鬓的碎发。
偶有夜风吹过,吹拂起她的衣角,露出一双紧攥成拳指骨惨白隐隐发抖的小手。
唔!
喉头一甜,那口原本被她逼回去的血又涌了上来。
先前因琴音之故,痛苦明显缓解不少,熟料那突然琴音断了,眉心见那抹隐痛反而比之前愈发猛烈起来!
风中叶片般摇晃的削肩,颤抖得好似身体内每一寸骨头都在呻吟!
莲庆的嘴角开始流血。
表情看上去非常痛苦。
小小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眉心的沟壑,层层加深。
她的嘴角,血渐渐越流越凶!
谁也无法知晓,她单薄瘦弱的身体里头,此时,正承受着怎样可怕的非人折磨?
可即便如此。
明明,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根本看不出她有流露出半点要放弃的打算!
仿佛被莲庆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这股近乎悲壮的毅力所感染,在场围观的群众杂七杂八的议论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
直至,渐渐到了后面,讨论声,一点都没有了。
就连原本觉得无聊,闹着要回家的孩童也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凝固定个在莲庆脸上,呼吸声下意识均放得很轻,生怕呼吸得重了,不小心打扰到她。
街道中央,那一辆华贵马车,车帘被人缓缓挑起,一个眉心贴着桃花钿的美丽少女,悄悄探出头来。
她的视线,同样落到莲庆脸上。
但那目光,却是含着几分杀意地!
君长琴抱着断弦的焦尾琴,满身狼狈,静坐屋顶。
那双漂亮的凤眼一眨不眨,沉沉凝望着面具摊旁边那名正在解题的少女,神色晦暗难明。
他是小楼中人,自然知晓这老罗头的题目个中有何古怪。
也无比清楚,普通人,看到字条的那一刹那——
纵使侥幸半死,也得去了大半条命。
但她还站着!
正如她遭人夺舍,却还活着一样。
他隐约觉得,阿庆,应该会给自己一个惊喜。
所以,他强行忍耐着。
不止是他。
现场,所有人都在焦灼等待。
等待这个十年未曾破解的谜题,今夜,是否能出来一个答案?
等待,眼前这个不要命的小姑娘,给他们一个结果。
而莲庆,正在脑海里疯狂计算着那个答案!
一道十年来都未曾有人解出的数学题!
一道……曾经叫堂堂师绿境术师,大周司徒林清河十年来下不来台,羞耻不已的数学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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