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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长久的迷茫是种瘙痒难忍的折磨,那么甫一找到些乐子就被硬生生打断就是饥饱交替的虐待。
赵传新虽说授徒也有点疲了,但被他人干扰打断他原有的计划依旧令他恶心。
他一直有口气堵在心里,杀了那么多杂鱼根本不能为他消除一点怒气,他有时候还会突然跳出另寻地方开武馆的念头,随后又被他生生按下,这比无目的地游荡还难受。
他想到了传闻中前辈高人进入深山躲避尘世,在寂寞中练就一颗坚定无波的内心,于是也想要找个地方静修。
他踏过很多山野,尝试了很多次,总是无法静心,他不乐意看见杂草丛生的样子,那让他莫名的心烦,他无数次想要把那些树拔起来排布整齐,但是又觉得这种事实在可笑。
我想去种地。
他想通了,他想回到一天只顾着低头农耕的枯燥日子,只有那样才可以平静。
心耕。他这样打算。
他要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从山林里钻出来的一瞬,他眼目一亮,世界变了,不,是他的眼睛变了,他的眼睛不知何时更加强大了,他看见了本看不见的黑气,一丝一缕从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飘到空中,隐隐在天外汇集。
他本能意识到这后面藏有秘密,但是自己绝不乐意去探查。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要查查自己身体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构造更加精密了。以前要运转力量才可以做到的超远距视物现在要做到,轻松随意。
要是说以前的眼睛可以称为法目,如今的只能称为道目了。完全是两种境界。
“难道我的身体还在生长?”
赵传新心中有了猜测,他生来就是成年人样子,这只是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实则自己的身体只处于婴儿期,生长发育才是常态。
不过这不是赵传新想要的,他深深地恐惧,自己正变为自己不熟悉的怪物。
所有人身上散发的黑气形成的黑雾铺天盖地,这让赵传新有些作呕,他眼眸快速一扫,聚睛一看,就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那是一个偏远的村庄,有一家人散发的黑气极少。
就那了,他想。不论这些东西是什么,我都不想被他们淹没其中。
片刻后,他站在一个老者面前。老人手指干枯但是苍劲有力,皮肤黑褐地发亮,颈子后的皮又黑又毛糙,脖子和腰杆都很僵硬——这是一个老农民的体态。
“你为什么要到我的农场里来做工呢?”老人浑浊的老眼盯着赵传新的面庞静静等待回复。赵传新封了自己的气息,设法让袍子旧的发黄,这让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寻常的武夫。
“因为我其他什么都不会,只有一把子死力气,只能胜任看家护院或者种地开沟的活计。”
“那也可以去码头啊,扛夫的活计挺好,农活不比那轻松,只会比那麻烦!小老头我也出不起好价,周边也荒,没什么玩乐,你做得下吗?”
“我带的干粮正好在这吃完,所以就在这找工。”赵传新一脸的无所谓,简单的逻辑很符合老人家的胃口。
老人本有警惕,但赵传新的眼睛实在太清澈平静了,一下打消了他的疑虑。
“好,你留下吧。眼睛看见什么你能帮的,就做。半月后才有工钱,之前都只管吃住。”老人眨了眨眼,觉得还是要试一下赵传新的手脚,是否勤快得力,也要看看人是否老实可靠。
赵传新就这样住下了。
老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乡村,身上的味道都和这块土地一模一样,对世界的认识简单直接,头顶蓝天脚下黄土,对人的审度也简单,手脚勤闲话少,赵传信做到了,老人很满意。
半月的试用期眨眼就过了,老农开了一月十枚铜钱的工钱,赵传新也很满意。
就算分文不给,赵传新也很满意,他不需要钱,他想要平静。他觉得自己的希望在这块地里,也或许在这个慈祥的老农身上。
晚上赵传新默默地在一片漆黑的客房里啃着干饼,来到这里之后,他只愿意吃这样冷硬的干饼,这让他想起自己拜师学艺的头三年,在饭点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都要师父师娘师兄们先吃完才可以上桌,练武的饭量大,等他上桌时候可想而知都只剩下什么。那时候半夜啃藏在枕头下的冷硬干饼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他咀嚼着他记忆中的幸福,就克制不住的回忆那些过往的日子,好像除了一口干饼以外,能数得上的幸福就只有认识了自己的妻子,生下一个儿子。除此以外,没有一丝丝甜意。
他撞见师父**师妹后缄口不说,但依旧被找了理由扫地出门。苦练散式有所小成之后,为寻求突破,就去偷他派剑谱拳谱。偷不到就截杀绑架在外历练的门派少爷逼问搜身。上了悬赏榜第七名,被追杀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划了脸做了挑粪的“夜香客”,后来认识了逃荒的妻子。认识的时候他妻子才二十,可是老的看有四十。
隐姓埋名的日子过有十五年,悬赏榜都把他撤下了名单,结果就有个疯子为了报杀父之仇从小苦研追索之术,抽丝剥茧,追查到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周围。还好自己从不松懈,及早发现了这个威胁。为了躲避他搬家三次,那仇家竟追到三次。
最后一次之时,他儿子出生,老来得子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深深的忧惧。他知道他必须了解这段恩怨,否则自己的儿子将生活在无限的阴影中。可是年近五十的自己身老体衰,面对三十岁正在壮年的仇敌,必死无疑。
亲了亲襁褓中的儿子,他决定慨然赴死。
多年积蓄留在柜中,下面压着一封绝笔家书。最后一顿团圆饭他借口心烦没有吃,看着妻子吃下加了瞌睡药的饭菜后,他在亮月夜出门赴死。
这些年为了防止身份被察觉,早把兵器甲胄扔得一干二净。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肩扛一条扁担就前去会他的仇家。
长街两头,龙虎对峙。
“你终于出现了。”那人气劲浑圆,讲话掷地有声。
“对,来了结你。”恶龙当面,赵传新面色不改。
“哈哈,难不成一身零散的各家‘绝学’被你这些年贯通大成,只需要肩挑一根竹扁担就能斩我?”
“未必不能。”病虎余威一震,出言争锋不让!
赵传新一颗赴死之心平静无波,反而让不知他底细的仇家投鼠忌器。他们隔街对视,四目相接,默然不动。
月渐升高,不知不觉已站了一个多时辰,赵传新身上暗伤无数,年老体衰,后脚有些麻了,身子略微一晃。
那仇家双眼一缩,张口怒叱:“呔,老匹夫,安敢欺我!”
一声炸雷般的吼声惊起了街上住户,数家亮灯,有的稍开了窗户向外窥视。
只见一壮年剑客持剑飞掠,衣角荡起的风在空中掀起纹路,剑锋过处仿佛燕翼划水,颇有一条长街一分为二的错觉,在窗后窥探的人皆缩颈回避,快速销了窗户灭了油灯,一声不吭。
赵传新心中喟叹,无奈抖身而起,手中扁担划破夜空。他合身而上,扁担刺破空气好似刺破气泡,噗的一声,眨眼就和对方来剑相接。这么多年的功夫毕竟没有练到狗身上,他的悲愤一击突破了原有境界。
扁担这头稳稳地攥在手中,那一头被空气剧烈摩擦,显露出了一丝焦黑。
街那头来的银色剑光疏忽而至,如一片反射月光的雪花,在赵传新眼前炸开。
兵器交锋的一瞬,先碰撞的是两人集聚的精气神!他突破了,但是依旧败了,他败给了年纪!后劲不足。
“都在情理之中啊。”他死前那么想着。
剑锋在他眼前诠释势如破竹四个字。剑顺着纹理劈开竹扁担,直指咽喉。剑气逼迫,他浑身紧绷,咽口水都困难。一切的一切,都向他传递着一个信息:你要死了。
那剑客笑了起来。剑尖已在咽喉之前,他期待的就是下一刻!
持剑者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剑身破开皮肤的轻颤,仿佛感到了冰冷的剑渴饮了鲜血、冰冷的心化解了仇怨。
清冷的月光普照下来,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该完结的故事。
剑尖出现了一丝令人心悸的黑光,剑身开始龟裂。
两人都惊呆了。
赵传新惊叹年轻人剑招之强闻所未闻。而年轻人惊恐地发现剑身的裂痕正往他手臂传播。
那黑光不是剑招的一部分。
实际上,黑光只是恰巧在剑尖和咽喉之间诞生。
它是毁灭者,是历许上许多爆炸惨案的源头。它将虚空顶破,就像种子顶破土壤萌发绿芽。一旦打破了虚无和实体的界限,就将瞬间咬下大块空间。剧烈的变动产生巨大的热量,爆炸由此产生。
而现在,它还在努力降临,不过散发的热量已经不容小觑。
那雪亮的剑身像是深入火盆的冰凌,不,比那消失地更快更彻底,没有一丝响动,应该说像是坠入了死亡的湖面。
剑客舍剑一击,反冲翻身,向一旁落去。赵传新拔身后退,眼睛盯着那抖动挣扎的黑色光彩,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他们不知道这黑光是什么,非人所造便是天然。那么煌煌天威此时而降,天意为何?真是难以捉摸。
赵传新倒退的身形迅速的止住了,身子开始往前掠,好像被大蟒张嘴吸住难以逃脱,也像是掉入漩涡,却不仅仅有螺旋的吸力,同时也有巨碾压身。他的身体从内而外,都能感受到那种碾压撕裂的力量。
他看到对面的年轻人翻转旁落的身形也滑稽地停住,像是时间倒流一般往回飞,年轻人挣扎的样子和脸上的惊恐提醒了他,这还是一个孩子——剥去了仇恨的盔甲,他的内心脆弱无助一如幼儿。
也许,这个小孩报了仇才会开始自己真正的生活,才会思考人应该如何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仇恨或者其他。
黑光变得越来越大,挣扎抖动的样子已渐渐消失,它准备好了,已经不再受虚空的限制,它即将发力。
赵传新眼看着自己的面庞即将侵入黑色的光球,张口吐了一口鲜血。他想,这样的死法,其实不如被年轻人所杀,那是一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啊,不应该永远被仇恨蒙蔽着双眼。
年轻人终于镇定下来,翻手掏出了一面法盾贴在胸前,然后引爆了一张黄符,巨大的冲击让他喷出一口逆血,脸色瞬间惨白,但是暂时摆脱了吸力。
赵传新看到了年轻人投来的目光,依旧满是怨恨,他心中叹息了一声,眼前一黑。
接下来的所有他都看不到了,青年剑客是否摆脱了吸力求得一丝生机,会不会因为没有手刃仇人而去灭了自己妻儿两口,亦或是放下仇恨回去过自己的日子——都不得而知了。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起码当时他是这样想的,谁能想到身体被碾碎之后还有醒来之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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