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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日夜,宵禁依旧免除,灯火却已经不复前两日那般辉煌。原本有不少高官世家都纷纷在宫城前搭起灯楼灯树灯塔,名为与民同乐,实则借此争奇斗艳,以显露自家的富贵气象。不过,出了河间郡王谋逆一事后,为了避免触及圣人的逆鳞,他们立刻命人悄无声息地拆得干干净净,令最后一个赏灯夜的景致亦不知不觉便逊色了几分。
新安郡王府的马车在宫城外墙畔停了下来,李徽掀开车帘一角,遥遥望着在孤零零的灯轮下踏歌的百姓们。歌声与舞动吸引了不少观灯者,加入其中的人愈来愈多,围成了好几圈。这并不难理解,无论朝中风云如何突变,胜州毕竟距离长安太过遥远。一位宗室郡王在千里迢迢之外的叛乱,与寻常百姓家的生活确实毫无干系。
想起他跪着抄了一天经,离府前也不过是略用了些肉羹,王子献便下车去买了些刚炸出来的焦糙(油炸元宵)与面茧,又要了清汤馎饦。只吃油炸之物难免太腻,用些汤食稍垫一垫方为养生之道。
闻得一阵阵吃食的香气,李徽果然觉得腹中饥饿起来。虽不过是些路边小食,不如王府中的厨子心灵手巧,但胜在新鲜温热。滚烫的清汤馎饦饮下去之后,四肢百骸仿佛都渐渐暖了起来。再配上炸得焦黄酥脆的焦糙与面茧,甜的咸的应有尽有,倒也令人颇为满足。
吃饱喝足之后,李徽本想与王子献下车观灯,不料片刻之间,伴随着融融暖意,他就已经觉得阵阵睡意涌了上来。他索性便不再挣扎着坚持继续起身观灯了,安心地伏在王子献膝上睡下。在他彻底睡熟之前,模模糊糊地想到:果然,伏膝而睡舒适安心,丝毫不亚于共枕相拥而眠。
王子献亦想起今早的场景,不由得勾起唇角,垂眸凝望着他。身上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但光是看着膝上安睡的人,他便可忽略所有不适,心中唯有满足而已。至于其他——无论是大舅兄或是朝堂中事,待到他醒来之后再一同思索解决之道亦不迟。
黎明前夕,常朝即将开始。紫宸殿中的重臣们却倏然发现,许多平时并不上常朝的宗室王与驸马们都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就连一直告病的荆王与一心扑在钱眼中的鲁王也并未迟到,立在一群宗室之首。濮王李泰睡眼惺忪地站在他们身后,再往下便是嗣濮王、嗣越王以及诸位郡王等晚辈。
令人觉得奇怪的是,永安郡王并不在。当然,不少消息灵通者已经得知,昨日下午永安郡王与世子入宫觐见。不过,为何而觐见,圣人此后又因何赐了他们不少东西,却没有甚么人知晓了。于是,众人纷纷猜测,其中最为可能的原因,便是叛乱点兵之事了。毕竟,宗室中最得用的老将就是永安郡王,而且又是辈分高的长辈,出征讨伐河间郡王最为合适。
李玮也低声与李欣讨论起此事,却发现堂兄似乎有些走神,目光时不时地瞥向后头的堂弟李徽。李徽倒是淡定如常,安抚着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的李璟——永安郡王出征,便意味着他也可同往,真正开始领兵作战,他能不觉得异常兴奋么?
不知为何,李玮突然有些羡慕他们二人。身为兄长,仿佛永远都比阿弟们顾虑更多,身份也比他们更为敏感。堂兄的聪明才智自然不下于堂弟,却始终难以得到叔父的重用。而他的一身本事又何尝比阿弟低呢?却始终没有机会奔赴战场。
李欣发觉他也有些神思不属,立即收回了视线,隐晦地提醒他注意周围的境况。李玮的情绪却仍然有些低落,不经意间对上江夏郡王含笑的目光之后,方略微松了松,轻轻叹道:“这世间,也不知是否有真正想得极开之人。”
李欣听出他的若有所指,回道:“不过刚过了区区数年罢了,真真假假实在难以判断。待熬过数十年,直至生死弥留之际,方能真正断定其人的心性。”话中似是在回应他,然而眼角余光却望向一众御前臣子中那个最为年轻之人,满是复杂之意。
不多时,圣人驾到,神色看似一如往常般平静。扫视众臣后,他缓声道:“宣。”殿中监随之高唱:“宣永安郡王与世子觐见!!”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中,永安郡王一手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大步走了进来。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好不容易才辨认出他手中的究竟是何人,便见他将这两人扔到一旁,跪地叩首道:“老臣教子无方,发现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极有可能与逆贼属下的马贼互相勾连,特地前来向圣人请罪!!”
“……”李徽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位老人,不知是该佩服他的壮士断腕之心,还是该好生领会圣人的杀鸡儆猴之意。多少人面临这种境况时,还能当断则断?在整个宗室当中,永安郡王恐怕是最会教子孙的长辈,也确实该让那些私心深重之辈睁大眼好生瞧一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忠诚。
其余众宗室亦是神色各异:有想起不争气的儿子而晦涩深思者——如荆王;有被血肉模糊的二人惊吓住者——如鲁王;有怔呆之后又松了口气者——如濮王;有吓得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者——如江夏郡王。至于嗣濮王等堂兄弟四人看起来则平静许多,仿佛将触动都掩在了内心深处。
“族叔父素来深明大义,朕甚为欣慰。”圣人道。他的目光在众宗室身上转了转,温和之中仿佛藏着利刃,只露出一刹那的锋锐,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那瞬间的寒意却始终印刻在诸人心底,久久不曾褪去。
“逆贼属下那些马贼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若非经历过厮杀的镇边将士,恐是很难成为他们的对手。朕决意,征调沙州、甘州、肃州、凉州、灵州等地的府兵,不足者以关内道府兵充之,总计十五万人作为西路,封族叔父为西路行军大总管。择日不如撞日,族叔父不如早些回沙州,也好早日点兵,做好准备。”
“老臣遵旨,谢陛下隆恩!”又得了不少赏赐的永安郡王始终肃穆,当即便与沉默不语的世子一同告退。临转身之前,他斜了一眼正按捺不住想蹦出来的天水郡王李璟,很是慷慨地又主动道:“圣人之前也答应过老臣,让景行跟随老臣去沙州历练,这回可否同去?”
“去罢。”圣人自然不会将金口玉言收回,温声道,“景行便交给族叔父了。”
永安郡王遂领着世子与李璟退了下去。至于那两个血淋淋的儿子,则被他抛在了紫宸殿中。李徽望着他们的胸口,发现依然微微有些起伏,这才略微放了些心——虽然与逆贼勾连罪无可恕,为父教子亦是应当之事,但若是当真出了人命,难免会给那位老人留下阴影,亦会影响御史们对他的观感。
“着尚药局派侍御医,替他们二人诊治。”圣人接着道,“待伤情稍微安定之后,此二人便交给荆王叔父处置。务必让他们招供出那群马贼这些年来的踪迹,以辅助大军制定灭敌之策。”作为宗正卿,荆王已经有许久不曾问事,相关事务都尽数交给了宗正少卿新安郡王。孰料,这一回的谋逆大事,圣人却再度重用了荆王。
就连荆王都似是颇感意外,立即出列遵旨。当即便有不少人的视线极为隐晦地探向了新安郡王李徽,以及他的长兄与父亲。然而,这父子三人的神色丝毫未变,实在教人寻不出任何破绽来。
圣人便又宣布,由夏州、朔州、延州、汾州等地征召府兵,加以关内道府兵作为补充,共计十五万人为中路,封尚书省右仆射简国公许业为中路行军大总管。云州以东诸州等地征召府兵,补充河北道府兵,共计十五万人为东路,封突厥出身的将军阿史那真啜为东路行军大总管。
人选皆是前夜早便议定的,并无异动。李徽心下略松了松,淡定依旧。就在群臣都以为濮王一脉似是有失宠嫌疑的时候,圣人将这父子三人以及李玮留了下来一同用午食。稍后,宫中便又传出敕旨,封嗣濮王李欣为户部侍郎,封嗣越王李玮为兵部侍郎,二人一同负责此次平叛的粮草一事。
至于新安郡王李徽,圣人体谅他新婚,暂时只参议要事,不负责具体事务。但饶是如此,接下来两三日间,他也频频被召入宫中。而忙得脚不沾地的李欣更是顾不上处置他与王子献的私情一事,左思右想之下,只得悄悄禀告了濮王妃阎氏,请她出面劝解。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阎氏默默地带着张傅母去了新安郡王府暂住。李欣心中终于安定了许多,立即全身心地投入到筹备粮草的要事当中去了。
孰不知,新安郡王府已经再度恢复了和乐融融。郡王妃杜伽蓝以祈福为名,在家中茹素念经,将家事都全部还给了张傅母。张傅母无奈之下,只得再度担起了重任——头一项要事,就是将李欣“送”给王子献的美婢们,都赶到了王家宅院里,彻底眼不见为净。至于王家老傅母阿诺又会如何/调/教/她们,便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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