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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
“嘀嗒——”
清晨,零星的水声在营地里安静地飘荡。四周雾蒙蒙的一片,一个娇小的身影渐渐靠近了水声传出的声音。
“唉,还是不太够啊……”
沙哑的嗓音透着深深的无奈,她解开悬在树枝上的麻绳,拎着沉甸甸的马皮袋子走到附近的大水坑旁,舀起水坑里的污水倒进马皮袋子中。
浑浊的污水渗入顶部的沙子,涓涓流入下方的鹅卵石,接着又缓缓挤进木炭,最后从最下方的布层中潺潺流出。
“嘀嗒——”
第一滴重见光亮的水滴滴落在她的鞋面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她像是被惊醒了似的,连忙提着马皮袋子跑回树旁,牢牢地把它系回树枝上。
“嘀嗒——嘀嗒——”
一滴又一滴的清水规律地坠入地上的木盆,一个时辰后,木盆终于满了。
陆小鹿松了口气,露出一个虚弱却干净的笑容。
太好了,今天又能活下去了。
她捧着木盆回到营地中央,那里炊烟袅袅,阿楠正在准备幸存者们的早饭。
“早饭是什么?”陆小鹿舔舔嘴唇,极为怀念昨天意外找到的几颗蘑菇。
“啊……没有蘑菇了。”阿楠嗫嚅道,“今天是树叶。”
喔,又是树叶。
陆小鹿掩饰着心里的失望,夸张地笑着把盆里的水倒进硕大的锅里:“幸好,今天的水管够!”
“多亏了昨晚的雨。”阿楠蜡黄的脸上也透出几分喜悦的红来,“大家今天一定能喝饱,等老爷找到我们……”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蓦地小了下去。
陆小鹿低着头,手指缓缓摩挲着木盆粗糙的外壁。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人不吃东西可以活多久?在21世纪,大多数人公认的数据是七天,但也不乏某些特殊的例子证明人可以活得更久。
1980年10月2日,爱尔兰共和军发生绝食事件。绝食者除了水和食盐外,不吃任何东西,最终绝食坚持长达3天,没有人死亡。
2004年月,泸州中医陈建民独自在玻璃房里忍受了49天的饥饿与孤独,成功地存活了下来,打破了当时的记录。
但这些数据对于陆小鹿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是将士,是军人!对于他们来说,单单存活下来是不够的。他们要有足够的力气布防,有足够清醒的头脑来思考对策,他们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斗志,需要希望。
二十五天了,他们被困在这座空城里近一个月。
她永远不会忘了那一天:风雨欲来,黑云压城,在刑战的指挥下,东境展开了全方位、大规模的反击战。部署周密的作战计划配上绝地反击的磅礴士气产生了惊人的效果,短短五天,煌朝大军势如破竹,一举夺回先前被东崎侵占的三城,将东崎人彻底赶出了东境。
正当将士们欢欣鼓舞之际,异变陡生。被逼急了的东崎人死死地咬住了左翼的一支不起眼的小队,并且穷追不舍,无奈之下,小队退进了一座荒废已久的空城里。东崎人围而不攻,在空城之外设了重重阵法,非精通奇门八卦阵者无人能出。
而巧的是,这支小队的率领者正是刑帅之子、明帝之侄、煌朝之侯,无论是出于情,还是出于理,煌朝都不得不救。
但这真的是巧合吗?在几万人之中、上百支队伍之中,对方偏偏挑中了他们。沐阳侯的名声虽然响亮,但在没有互联网、甚至没有照相机的古代,真正知道他的容貌的人又有几人?更何况还是在身着盔甲头盔,只露半张脸的情况下。
阿楠说:敌军里一定有一个熟知少爷的人。
小鹿说:敌军里一定有一个精通阵法的人。
于淳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不解与惋惜。
——有一个人,他们都认识,并且精通阵法。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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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很小,从这头走到另一头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空城里困了三十三个人,一匹马。
第一天,他们放心地吃掉了随身携带的干粮,耐心地守着城门等待救援的人。胜利的喜悦使他们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沐阳侯都在这儿,还怕没人来救他们?
可是第二天,援兵却没有来。许是在路上受了阻?他们这么猜想着,开始在空城中搜罗农户家中的米面。有个老兵运气好,在地窖里得了一瓦罐白米,他们兴高采烈地生火做饭,唱军歌,说浑话。
第五天,锅里的白饭变成了稠粥,又变成了稀粥,众人默默地四散开来,在荒地上寻找可以食用的野菜。夜深的时候,有个年纪小的新兵抱着干瘪的肚子呜呜地哭了。
第七天,野菜野果绝了迹。三十三个人默契地勒紧了裤腰带,往肚子里咕噜咕噜灌着沁凉的井水。
第八天、第九天……
第十天,有人在走去井边的路上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沐阳侯牵出自己骑了多日的马,温柔地用黑布蒙住它的双眼,然后一剑砍掉了它的头颅。那天晚上,大家都吃上了肉,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第十七天,森白的马骨被砍成一个个小块泡在沸水里,熬着几乎没有油星的骨头汤,完成了它最后的奉献。井也彻底干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能够吃进去的东西都成了他们的食物。树叶、昆虫、甚至泥土。
他们默默地嚼着树叶,没有任何怨言。但是每个人的心中都隐约明白,援兵不会来了。
的确,东崎的要求太过分,明帝不可能答应。三个城池换三十三个人,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应允如此荒唐的交易。他是惜才的,但他更爱惜自己的国土。将这么大的疆土拱手让人,即便他以后驾崩了入了土,也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子民指着他的脊背骂一句昏君。
刑战自然想救自己的独子。但他不仅是个父亲,更是个臣子,是个将军!他要服从君主的决定,更要为将士们的生命负责。那座城外重兵把守,不赔上三千条人命定然接近不了城门。三千人换三十三人,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将军都不会这么做。
他们的决定如此冷酷,但谁也不能责怪这两个人,因为他们内心所承受的痛苦远远超出了旁观者的想象。每日的气定神闲是由每夜的辗转反侧换来的,每个轻蔑不屑的笑容是由衣袖下嵌入皮肉的指甲勉强支撑起来的。他们不为所动,他们毫无作为,可他们的心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
——那个孩子,一定会再创造一个奇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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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天的夜里,陆小鹿熄灭篝火,爬进了小小的帐篷里。像平常一样,她摸黑躺在于淳的身边,侧着将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
身边的人翻了个身,伸手将身上的小毯往她那边拉了拉。
“水坑里快要没水了。”陆小鹿小声说。
“嗯。”黑暗里他的眼神疲惫却温柔。
“我们会死吗?”她攥住他干瘦的食指。
“不会的。”他轻轻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我找到了阵眼。”
“真的吗?”
“嗯,明天就可以出去了。”
“可是……”她委屈地咬了咬唇,“外面有很多兵,大家都很饿,跑不动了。”
“别怕。”他亲昵地蹭蹭她的额头,“他们要的人是我,只要我出去了,你们就安全了。”
“可是你会死的。”
“不会的。”他信誓旦旦地说着谎,温柔地将她揽进怀里,“他们还想用我来作呢,怎么会让我死?你是相信我的能力的吧,一有机会我就逃回了。”
“……嗯,我信你。阵眼在哪儿?”
“记不记得那口井?”
“记得啊。”
“如果我的计算没有错,它就是全城的中心。推倒它,阵也许就破了。”
“天呐,原来是它,我们之前每天都去喝水……”
“有时候,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越天天看见的地方越容易被忽略。”
“这样啊……”
黑暗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唔……是什么?”他被动地将嘴中的东西吞了下去。
“。”她在夜里咯咯地笑,“你找到了阵眼,奖励你的,别的人都没给。”
甜味从嘴里蔓延到心里,他半支起身子想去亲她,却突然没了意识跌在她的身上。
她缓缓伸出手臂抱住他,轻轻哼起安眠的小调:
“月亮弯弯,照着河湾……”
“河湾宽宽,家在对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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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法破了,城中的人终于找到了出城的路。
三十余人的队伍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没一会儿工夫就被看守的人发现并且围了起来。
“我还是小瞧你了小侯爷。”安邦侯皮笑肉不笑地坐在马上,俯视着地上的一群人,“一个月呐,啧啧,受了不少苦吧?瞧这身盔甲,大得都快穿不住了。”
小队为首的那人灰头土脸看不清容貌,但声音却格外清朗:“比不得安邦侯国求荣过得滋润。”
这句话自然不是好话,却让安邦侯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声音语气都没错,是于淳本人。
“既然小侯爷肯出来,定是做好了去东崎做客的准备。”顾仲国轻蔑一笑,“那就请上路吧。”
“且慢。”地上的人沉稳地一抬手,微微侧身向身后的士兵们瞥了一眼,“本侯愿意跟侯爷同去,但我这些弟兄们个个都甚是思乡,怕是不能一同前去了。”
“不是说好一起……”有个小兵急切地上前一步,却被周围的几人死死按住了身子。
“江铭。”安邦侯心中有些怀疑,眼神在出城的人群中逡巡了一番,“关进去的时候是多少人来着?”
众人的心里一紧,手心冒出了冷汗。
人群中没有她。
“回禀侯爷——”江铭微微弓着背,长长的睫毛掩住了躲闪的眼神,“三十一人。”
安邦侯点了点人数,彻底放了心。
李裴站在江铭身后,紧紧地盯着头戴头盔的那人。那人似乎发现了他的视线,偏头也来看他。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撞上,两对瞳孔同时猛地一缩。
——是他!——不是他!
头盔下的那对眸子里流露出哀求的目光,嘴唇微微动了动。
李裴很快就辨别了出来,那两个字是“张妈”,他的母亲。他的内心极快又极激烈地挣扎了一番,终于缓缓低头避开了那人的眼睛,一言不发。
“安邦侯以为如何?”盔甲的主人再次发问,右手扣上剑柄,“得到活的沐阳侯还是死的沐阳侯,就凭您的一句话了。”
顾仲国嗤笑一声,慵懒地一抬手:“放其他人走。”
东崎士兵让开一条道,三十名煌朝士兵犹豫了片刻,相互搀扶着跑远了。
“小侯爷,请——”
“哼,多谢安邦侯款待。”
见那人被牢牢拷了起来,顾仲国惬意地眯了眯眼,倾身在江铭耳边低语。
“带人追上去,不要留活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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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的日光永远也不能驱散地窖里的黑暗,黄豆大的烛火静静地证明着光明的存在。
陆小鹿愣愣地垂着头,将怀里的人抱得很紧。
“唔……”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于淳在一片黑暗中醒来。不知身处何处的茫然无措在闻到熟悉味道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心也落回了原处。
“小鹿。”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捂住有些发疼的后脑,“我们这是在哪儿?”
“地窖。”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地窖?”他疑惑地看着黑暗中的她,“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很久了吗?”
陆小鹿缓缓转动脖子去看一旁的沙漏:“再过半个时辰。”
于淳听不懂她没头没脑的话,下意识地问道:“阿楠呢?其他人呢?”
陆小鹿的声音彻底卡在了喉咙口。
于淳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什么:“小鹿……”
她死死咬住嘴唇,用沉默充做回答。
“小鹿……”于淳颤栗起来,紧紧抓住她的双臂,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与心中所想不一样的答案,“你告诉我,阿楠呢?其他三十一个人呢?”
“他们上哪儿了?”
“你说呀!他们人呢?”他崩溃地将她按在墙上,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啊!”
“再过半个时辰……”嘴唇很快就被咬破了,猩红的血混着她的眼泪死守着秘密,“再半个时辰……”
她念咒似的反复说着这一句话。
“啊——”拳头狠狠落在石壁上,他哽咽着跌坐在地,“我发誓要把他好好带回去的……我发过誓……”
“时间到了,快走——”她将他从地上猛地拉起,推开地窖的暗门爬了出去。而他则像是失了魂似的,任由她的拉扯。
“红树林……红树林……”她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拉着他往一个方向跑去,嘴上开始念叨另外一个词。
那是他们约好的地点。
早在于淳斩马的那一日,他们就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小侯爷送回煌朝,哪怕以身为饵,哪怕全军覆没。
除了假扮于淳的阿楠以外,其他人如果能够侥幸离开,就在那里汇合!
十月的枫叶落了满地,却红不过流淌的鲜血。红树林里横陈着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一双双眼睛都直直望着故乡的方向。
“大家……”她颤着双腿跨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伙伴。
“有……有没有人……”她抖着手推推这个,又摸摸那个,哭得话不成句,“活着吗……有没有人……”
“都死了。”于淳扶着树,眼泪从面无表情的脸上滑落,“都死了。”
“啊——”陆小鹿痛苦地抱着头,眼睛赤红,喉间溢出一声声压抑却痛苦到极致的哀嚎:
“顾!仲!国——”
“不杀了你……我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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