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到半夜雍王才悠悠转醒,看见钱日生正坐在身边不停的点头打盹,他咳嗽了一声,钱日生应声睁眼:“父……王上醒了?”
雍王无力的嗯了一声:“现在到哪里了?”
钱日生回禀道:“已经到了襄州,再过几天就能回去了。”
“回去……”雍王无声的叹息了一声,思绪复杂的看着钱日生,临出京时,特地让六王子留驻,把三王子调走襄助粮秣,引兵侧翼,说是轮番历练,其实也存着互相掣肘的心思。如今陡遇兵变,两个儿子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思真是难说难讲。
如果此时公开严办,又要牵连多少朝中重臣?可不严办,谋反弑君的大案,终究无法抹平。他神色迷离的空望着,突然听见外头传来幽幽的箫声,声音呜呜咽也十分凄楚。
雍王静静的听了好久,随后勉强起身,叫帐外的内侍传话,要丞相、太尉进账议事,当王鼐和韩擒虎赶来时,雍王已经默坐在帐中。
“叛军缉押在何处?”雍王止住正要行礼的臣子,开门见山的开始讲正事。
韩擒虎略一欠身回答道:“叛军共捉拿两千七百四十三名,阵亡一千余人,伤者四百余人,尽皆羁押。贼首乃铜山营将军廖广昌,已经自尽身亡,副将参将及一干校尉幕僚分别安置,听候问审。”
丞相王鼐捻着胡须斟酌了半晌才说道:“我派人去他营所细搜,没有任何手札书信,但有人言说廖广昌勾连南瀛发动兵变。”
他话说道此处便不说了,急忙和韩擒虎对视了一眼,又匆忙避开,两人都已经听说乃三王子幕后指使,只是没有打手的证据轻易不敢胡乱攀咬,只能咽在肚里。
雍王听完久久没有回音,王鼐看着雍王神色似乎睡着了,就轻声提醒了一句:“王上?”
“你们的苦衷寡人明白,”雍王苦涩的抿了口茶似是宣旨又像私谈:“此案一旦牵连下去,要多少人头落地,就是你们二人日后也难善终。”
两位臣子都低下头不敢言声,隐约感觉到有种交代后事的感觉。
“此案乃是谋反大案,严令随从官员不得传谣造谣。”雍王下了第一条王令,王鼐眼神一动:“叛军还有三千余人,潜送京师问审必定震惊朝野,似乎不大妥当;可就地问审就怕地方勾连,不敢彻查到底……”
雍王一挥手:“不用问了,全部杀掉。”
钱日生身子一震,万没想到雍王如此的狠辣,三千余人问都不问直接杀光!他偷偷打量过去,只见雍王微微闭着眼睛,安详的仿佛老僧入定。
“那如果六爷问起来……”
雍王冷哼一声:“他敢问?你们大约是想,日后两个王子里终究会有一个新王,怕得罪他们?寡人这就告诉你们,他们要是扶不起来,大约拿你们也没办法;要是有人上了位,他们也得服服帖帖的,大雍不是一个人的大雍。”
说完雍王转脸看着钱日生:“这几天你也乏透了,你先下去歇息吧。”
钱日生知道是要把自己支走,想必是有机密要事商谈,于是便识趣的下去了。雍王眼神深沉的看着钱日生的背影,久久不能移目。
王鼐偷偷瞥了一眼,心头一动,猜到了某个不太实际的可能。这时只见内侍何遥也从外头轻手轻脚的踱了进来,他刚想这人怎么不懂规矩,只见何遥竟然直接跪在地上,似乎在听命。
只听雍王声音传来:“寡人要跟你们说一下身后事,”众人均都身子一颤,只见雍王双目黯淡的如同枯井,一一扫过他们又转向帐外:“有几件事你们要去亲自去做,用我的印传密令,驻守京郊的奋威将军调往铜山驻防,部曲由陈广亲自统领;所有军令由太尉府与丞相府联合审议上奏,任何人不得私调;公冶王督办水利、剑南王出使南瀛会盟和谈……”
他说一条王鼐就记一条,心里一下拎的老高,暗藏在心里的猜测让他一时有些昏头胀脑。
第二天雍王车驾便离开驻地直奔京城,进京后依次召见已经致休的老臣,每每详谈都在深夜,却毫无流言外传。
时至中秋,万家团员之际,雍王宴请重臣,钱日生又被何遥召唤入宫,进殿就看见太尉、丞相、新晋密参院首座裴元华,还有两个王子都分坐两侧。
钱日生踏步上前,比以往从容多了:“儿臣见过父王。”
雍王声音听起来洪亮了几分:“今天这个朝会是专门为你开的。”
钱日生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周围的几位大臣都微笑着朝自己点了点头,雍王问道:“你回国许久,没托人去问问老婆孩子?”
钱日生这才想起鸢儿和霖儿,他一时不明白雍王的意思,原本以为雍王会戳穿自己或者罢黜自己,可雍王却几次暗示要自己继续把“王子”当下去,而且要当好。
私下几次和东家商议,梁公子叮嘱钱日生要把握机会:“如今储君未定,雍王身子骨已经不行,出巡之前雍王还不敢肯定王子之间的激斗,也没想到会有人假传王令兴兵造反,两个儿子呼吸间便可撼动朝局,只能靠你来稳住局面,有你在京城,公冶王和剑南王就不敢随便乱来,他们背后捣鼓的事情虽没实证,但雍王心里已经透亮。”
“可我已经被雍王识破了,还有什么机会?”
梁公子神色难得变得有些激动:“你是个小人物,如今指鹿为马成了贵人,雍王一代雄主,对你的谋划关系到大雍基业,把握好了你就立地成佛!”
钱日生此时面对雍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儿臣不敢探问,唯恐听闻噩耗。”
“寡人替你找回来了,”雍王大袖一摆:“宣鸢儿母子进殿。”
钱日生脸色刷的惨白一片,只见雍王若有似无的闪了自己一眼,他情不自禁的回过头,只见日光清亮的殿外,两个人影慢慢的走了进来,直到走近了才看清真的是鸢儿和霖儿。
鸢儿悠悠行礼,一旁的霖儿瞪着眼睛左右张望着,只听雍王说道:“霖儿,看看眼前站着的是谁?”
钱日生枯木似的僵立原地,浑身血都凉了,只见霖儿一步步的走了过来,四目相对,钱日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霖儿却轻轻拉起他的手:“爹。”
钱日生脑子嗡的一下,陡然间空白一片,再看鸢儿,对方轻描淡写的看了自己一眼,面无表情却似乎又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极为变扭的挤出一丝笑,将冰凉的手抽出来,摸了下霖儿的脑袋。
“今日是你们夫妻团聚的日子,”雍王笑着说道:“鸢儿要有名分,霖儿从今日起随我进宫读书,可好?”
钱日生还没答应,鸢儿已经跪下身:“这是霖儿莫大恩宠,谢雍王。”
在坐的臣子都是心有城府之辈,都默不作声的做在两旁,偶尔传来轻微的衣服摩擦之声,雍王招了招手,霖儿得到母亲的示意怯生生的走了上去。雍王将霖儿抱在怀里左右细瞧,说道:“像!像寡人呐!”
一顿晚宴钱日生吃的味同嚼蜡,终于挨到宴席结束,带着鸢儿回府,两人尴尬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到了府内,一众随从都来见少奶奶,鸢儿含笑点头,进入屋内笑容瞬间收敛。
两人相对而坐,隔着烛火都没吭声。
“你杀了扶风?”
钱日生心一提,点了点头。
“你现在顶替他成了王子?”
钱日生又点了下头,偷瞥了鸢儿一眼,只见对方却双目直视过来,一脸严肃:“我不是你的妻子,但你必须是我的丈夫。”
“唔——唔?”钱日生一时间没听懂什么意思,鸢儿身子前倾,烛火映照之下,焕发出一种凛然殊不可侮的气质,钱日生这才注意到鸢儿真的变了。
“萧先生要我告诉你,她对你的表现很满意,已经斡旋西昌国主,随时准备助成‘大事’。”她双目炯炯的盯着钱日生:“你不可退缩。”
“为什么?”钱日生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极为陌生的鸢儿,以前温婉贤淑的印象荡然无存,惊讶之余甚至泛起一丝恐惧。
“为了霖儿。”
……
雍武烈王五十四年,世子霖儿册封。
五年后钱日生站在城楼,带着太子霖儿遥望着逶迤远去的军马浩浩荡荡开赴北关,身后丞相王鼐、太尉韩擒虎、密参院首座裴元华并排而立,都目光漠然的盯着他的背影。
钱日生看着远山中的日头,一时分不清是日落还是日出,脑中回想起一句飘渺陌生的话语:“日生哥,如果让你过一天郡守那样的日子,换你一条命,你换不换?”
身负甲胄的贺三川出现在他身边,行了一个军礼,角度却微妙的对着霖儿,随后目视钱日生,声音极为轻细的说:“史书将不会有你的名字。”
钱日生看着这个新晋的权臣,和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竟然有着出奇的相似,只见远处东家娴静的站在人群中,好像看着远处又像倾听着什么,他转回目光对贺三川说道:“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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