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溪是被疼醒的。
她感觉自己像被一张带刺的网包裹着,全身上下没有哪一个地方不疼,每一寸肌肤都在撕扯她的神经,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
疼了几分钟后,她才睁开眼,或者说,她的意识才真正恢复,看清眼前的东西,景物慢慢变得清晰,而不是一团模糊的黑灰色。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四面墙壁都是白色的,周围是电子仪器和各种瓶瓶罐罐,她的身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一个穿绿大褂的人,正低头望着她,眼神好奇又疑惑,此情此景,她仿似在哪见过,或者说经历过,她很快就想起,上次她上吊没死成,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这里是重症监护室。
情景虽然一样,但身上的感觉却明显不同。
上次醒来,她主要是头晕,意识模糊,思维凝滞。
这一次,是全身性的疼痛,疼到骨子里,疼的她受不了。
「再注射一剂***。」穿大白褂的医生说。
苏言溪知道***是镇痛的,她亲眼看着医生给她注射完药物,疼痛随着药效的发挥逐渐减弱,大约五分钟后,疼痛明显缓解,她长吁一口气,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膀,疼痛再次袭来,犹如浪潮一样,迅速将她吞没。
「别乱动。」白大褂医生说,「容易把伤口崩开。」
苏言溪的身上盖着一床很薄的被单,当她眼皮下翻的时候,护士适时地将被单轻轻掀起,她看见自己的肩膀上、手肘上、手掌上、腰上、膝盖上、小腿上、脚踝上,全都包扎着纱布,疼痛从纱布底下传出,像是水从棉花里渗出来,疼的丝丝缕缕,绵延不绝,不猛烈,但足够揪心,让她无暇旁顾。
「最重的伤在你的头部。」医生指着苏言溪的头,「你的头上总共缝了十六针。」
「然后是你的右侧肋骨,有两根轻微骨裂。」医生指向苏言溪的腰间,「已经用肋骨带将你的胸廓固定了,口服药物,静养恢复,不能剧烈活动。」
「还有你的手指甲。」医生指向苏言溪的手,「左手食指和中指两根指甲的甲床剥落了,所幸甲根都在,注意别感染,后期会慢慢长出来。」
「至于其他伤。」医生轻吁一口气,像是伤太多了,不知从何处说起一样,「你身上多处软组织擦伤,主要集中在肩膀、手掌、手指、小腿、膝盖等部位。」
「我们注意到你不久前曾有脑损伤的情况。」医生说,「这一次再伤及头颅,有轻微颅内出血,也许会加重脑损伤,需要等伤口恢复的差不多了再做核磁共振。」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你失血相当严重。」医生往后退了一小步,「按照当时的情况,如果晚个十几分钟,甚至几分钟,你可能就没命了。你该感谢那两个骑车的,其中一个还帮你垫付了急救费。」
「骑车的……」苏言溪全身无力,在倾听的过程中,逐渐积攒了点力气,开口说话时顿感肋间传来一阵疼痛,她强忍着,吐出一个字,「谁……」
「两个骑山地自行车的。」医生说,「上山到中途,下大雨,就骑下来了,正好看见你出车祸,他们将你拖了出来,又拨打了救护车。」
「感谢……」苏言溪本能地说了一句,上次是钟程救了她一命,这次似乎是两个陌生人,她感觉自己命真大,想想又觉得命真苦,虽然两次大难不死,但留下的后遗症和各种伤疤要跟她一辈子。
医生刚才说了「上山」、「下雨」、「车祸」,这几个词钻入苏言溪耳中,唤起了她凝固的记忆,她想起她是在去找小陈妹妹的路上出的事故,当时正在下坡,她踩刹车失灵,车门打不开,情急之下,从车窗跳出,最后滚到了石壁上,一
块巨石从头顶落下,那之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石头……」苏言溪稍微用力说话,肋间就痛,牵扯着整个胸腔一起痛。
「你是说那块大石头吧?应该是下大雨,又被车撞了,导致山体塌方。」医生说,「石头正好落在你身上,但没压着你,一侧压在车头上,一侧落在地上,车头被压扁了,你恰好在车头和石头的缝隙间,后来又滚落下来一些石头,都被大石头挡住了,也算是一件幸事,要不然你可能就被那些碎石砸死了。那两个骑手拍了照,在救援前还录了像,到时候你可以看看。」
苏言溪不由苦笑一声,她当时看见石头落下来那一刻,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竟是这块石头救了她一命……命运像是在和她开玩笑,让她生,让她死,让她生不如死,让她死而复生,皆在一念之间,充满巧合,充满变数,充满偶然。
但许多看似偶然的事,实际是必然。
如果不是她急中生智拽住小树,从窗中爬出,她肯定当场死亡,再被石头砸的粉身碎骨。如果不是她用双手扒地面,减缓下滑的速度,最终滚落至车头边上,且将身子蜷缩起来,那块石头就会直接砸在她身上,而不是留出一个缝隙。
同理,下坡路上刹车失灵、车门打不开、车窗只能摇下一半,这些问题,应该也不是纯粹的偶然。是车的质量问题吗,还是别的原因,亦或两者叠加?如果只是车本身的问题,为什么会在同一时间出现三个,这三个问题的同时出现,像是要堵死苏言溪的逃生之路,看起来很反常。
当苏言溪思考的时候,她的头开始疼了起来,但她没停止,忍着疼痛,继续追忆,梳理疑点。
除了车,就是事和人了。
她为何要走那条下坡路,是因为要去找小陈妹妹。为何要去找小陈妹妹,是因为想借助小陈妹妹逼迫小陈说实话。这是她的动机,也是事件的起源。
如果是人为导致她的车祸,那必然和小陈有关,不管直接还是间接。
可小陈那时在妹妹住处……不,其实她并未亲眼看见小陈去了妹妹住处。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为何她开了两天的车都没问题,偏偏在那段下坡路上刹车失灵了,是因为下雨路滑吗?
刹车失灵前,她要么在车内,要么在车边……不,她在台球室内呆了十几分钟,又在羊肉汤馆内呆了二十多分钟,这两次车是离开她视线的。
苏言溪迅速找出了问题所在,并确认了调查方向,要不是有伤在身,她肯定立刻行动起来了,想起行动,她便想起了钟程。
「医生……我的手机在吗?」苏言溪慢声问,控制着呼吸节奏。
「你的贴身衣物我们都给你收着。」医生说,「但你现在没法用手机,你的双手都有伤,你想联系谁,我们帮你。」
「开机手势是z……帮我打电话给钟程……谢谢。」
医生拨打了钟程的电话,提示已关机。
「现在几点……我昏迷多久了?」苏言溪问。
「现在是上午九点,从昨天下午六点到现在,你昏迷了十五个小时。」医生说,「主要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你中间醒过两次,我们给你注射了镇定剂,你很快又昏睡了过去,所以才不记得。」
「十五个小时……」苏言溪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么久,她问医生,「钟程给我打过电话吗?」
「没有。但你有七个未接电话,其中六个是座机,从昨晚到今早,不同时段打来的,还有一个是孟小瑶,昨晚十点多打来的。」
「你看看短信和微信,有钟程的消息吗?」
「没有。只有孟小瑶的,问你在哪,昨晚九点半。」医生将手机举到苏
言溪面前,苏言溪扫了一眼,确实没有钟程的消息。
「不应该啊……」苏言溪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上次她住院醒来,就是没有钟程的消息,后来得知钟程进了警局,难道这一次,也出现了不测?
「麻烦打电话给孟小瑶。」苏言溪的声音有些紧张,一度忘记了疼痛。
医生打通了孟小瑶的电话。
「你在哪?怎么现在才给我回电呀?」孟小瑶声音缓慢,像是才睡醒。
「我在——」苏言溪望向了医生。
医生道:「市二医院,你先在县医院抢救,由于缺少适配血源,凌晨被转送过来。」
「你咋了?」孟小瑶听到了医生的话,立刻问道。
「出了车祸,受了点伤。」苏言溪轻吸一口气,「你知道钟程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他没和我联系过。你伤得严重不?伤在哪了?」
「还好……」苏言溪扫了眼身上,「主要是皮肉伤……」
「我这就过来!」
挂断孟小瑶的电话后,苏言溪接着打给了汽车租赁公司,租赁公司昨晚已得到交警通知,派人前往现场了,苏言溪提醒租赁公司,是由于汽车刹车失灵导致的车祸,租赁公司表示会出具体详细的检查报告,如果情况属实,会依法赔偿。
相比赔偿,苏言溪更想搞清楚汽车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随后,苏言溪回拨了那个给她打过六次的座机号码。
接通后,竟是市公安局,一番询问得知,钟程出事了,目前在警局接受审讯,是辛馨死亡案件的重要嫌疑人。警察并未透露案件细节,只让苏言溪去一趟警局,协助调查。医生低声提醒苏言溪这几天无法下床,警察表示会派人前往医院找她。
苏言溪既担心又惊讶,让医生帮忙上网查,没查到钟程被抓的消息。苏言溪又让医生查辛馨,这一次查到了,疑似网红辛某昨晚七点四十分坠楼身亡,目前嫌疑人已被控制,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网上流传着几张辛某的生前照片,正是辛馨,没有死亡现场照,还有一张警察将嫌疑人带走的照片,嫌疑人的脸被警察挡住了,苏言溪通过嫌疑人的身形和穿着判断,正是钟程。
在医生的帮助下,苏言溪从网络新闻中拼凑出了辛馨死亡的大概过程,昨晚六点,辛馨和钟程一起直播,中途两人起了争执,钟程认为他妹妹的死和辛馨有关,辛馨否认,之后辛馨关掉了直播,半个多小时后,辛馨坠楼,警方带走了钟程。
网上讨论度不高,此事也没上热搜,只有几篇自媒体文章,推测钟程是为妹妹报仇,谋杀了辛馨。苏言溪想到之前辛馨失踪时,堪称全民关注,热度空前,现在她死了,反而无声无息。也可能是因为之前都是自杀事件,现在是谋杀,性质不一样了,肯定不让大肆宣扬,案情细节也处于封锁状态。
苏言溪想不通苏言溪为什么会突然死亡,但她相信,即使钟程认定辛馨害死了他妹妹,也不会杀死辛馨。
有没有可能是失手杀人……或意外坠亡?
想到这种可能性后,苏言溪的心底忽然升起一阵巨大的恐慌,她甚至搞不清楚这恐慌来源于何,她只感觉心里突然空了一块,有凉风往心底钻,全身发寒,这感觉很像她听到奶奶死亡消息那一刻的感受。
苏言溪强忍着胸腔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钟程绝不可能杀害辛馨。当然,这句话,她要听钟程亲口对她说。不管别人相不相信,她肯定信。
「医生……」苏言溪轻声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出院?」医生语气惊讶,见苏言溪神情认真,想了想,「至少得十几天吧。」
「十几天……
」苏言溪记得上次住院时,医生说至少要一周,她只呆了两天,她觉得这一次虽然伤得多,但其实没上次那么严重,主要是皮外伤,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双脚,能动,脚踝有轻微疼痛,她问医生,「我的双脚没大问题吧?」
「没骨裂,没有韧带损伤,只是脚踝处的挫伤。」医生像是看穿了苏言溪的心思,说道,「即使你双脚能走动,一只手能活动,但你还输着血呢,随时会因缺血晕倒,别忘了你头上还缝着十几针,身上的伤口全都没有愈合,稍有不慎就会撕裂,你觉得即使你下床走,能走得了多远?」
「我现在不下床……」苏言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肋间的隐痛,疼痛让人冷静,她的语气变得坚定,「但明天,我要出去。」
「你不要命了吗?」医生语气严肃。
「两次我都没死,说明我还没到死的时候……」苏言溪望向医生,眼神中带着清亮的决绝,上一次没死,让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一次完全没有,仿似只是上次的延续,她很平静,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的平静,她轻声说,「别人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是大难不死另有安排,我会死,但应该不是这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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