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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将至,韩恕一处理完律师行的事务,离开市区,驱车一路上山,来到韩家老宅。这里地点偏僻,背山临海,风景优美,选址却极为讲究,典型的易守难攻。
当年韩家祖辈选这个地方作为栖居之所,是下过功夫的。
韩棠当家之后,更是不惜工本,将占地不小的整座宅子加了现代化的安保设备,弄得壁垒森严,犹如监狱。可尽管如此,新任的韩家老大依然觉得不够安全,在最近短短几个月内,又将守卫的人数增加了一倍。
车到了大门口,守卫认出是他,恭敬地开门,并不多言。
一路顺畅地开进院子,下车之后,他看到他的堂兄——这座宅子的主人,正站在不远处的擂台上,身形颀长,挺拔高大,*着上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流线状的肌*壑分明。在他身前,站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比韩棠矮半头,一米七以上的身高,细腰长腿,长发束成简单的马尾,露出漂亮的额角,黑色运动背心衬出秾纤适度的好身材。脸上胭脂未施,可是五官深邃,水盈盈的黑眼仁,此刻正认认真真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聆听的姿态,仿佛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收进耳朵里。
远处海浪拍案,涛声阵阵,海面上波光潋滟,点点金光。
韩恕一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景象尽管已经看了无数遍,可他依然觉得,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情景,漂亮得就像一个被刻意拉长的电影镜头,半点不打折。
或许是休息的当口,韩棠摘下拳套,扔在一边,低头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那姑娘侧脸一笑,脸面粉白,笑容娇俏。
昨天刚吵过架,脖子上还印着她送的一对新鲜的牙印,韩棠原想板起脸孔,可这会儿看到她的笑脸,自己先不争气地软了半边。捉住那姑娘细白的肩膀,眼看着就要把人往怀里拽,奈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被人家用手臂轻轻一隔,青天白日下,不好强着来,也只有放开手。
那姑娘转身去拿水,一抬头,看到韩恕一就站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她向他挥了挥手:“恕一,今天这么早?”
韩恕一望着眼前的美人——这个坊间传言,被韩棠“禁锢”多年,又讳莫如深的女人,韩家的“祸水”,外人口中的“妖孽”,他堂哥的“楚天之夏”。
是的,这姑娘就叫楚夏,不是父母给起的名,是身份证上的名字,那身份证还是来了港岛后,韩棠给她办的。至于真名,那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韩棠靠着擂台的围绳,身边的人递给他一瓶水,他接过来,一边喝水一边招呼自家堂弟,不怎么客气地说:“又来蹭饭?不过你得等一会儿,我们还没练完。”
韩恕一笑了笑:“你们接着来,我不着急。”
韩棠点点头,放下水瓶,拿起放在擂台边上的两副黑色拳套,将其中一副扔给楚夏,那姑娘手一抬,在半空中稳稳接住,麻利地戴好。
两个人在擂台上无需言语,十分默契。
韩恕一坐在旁边的凉伞下面,看着擂台上的光景,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堂哥的心肝宝贝身上。他不懂格斗,不懂泰拳,却很欣赏楚夏在擂台上的样子,身手矫健,英姿飒爽,跟他堂哥你来我往,生猛狠辣,毫不含糊。
自从两年前,这姑娘主动提出要跟韩棠学泰拳之后,她身上的变化十分明显,身段、气质自不必说,就连看人的眼神都跟别人不一样,从容中透着股打不死的狠劲。他堂哥说过,玩格斗的人身上都有些狼性。
韩恕一又细细地瞧了瞧,发现她比刚来的时候似乎黑了一点,玲珑的身段,湛亮的眼神,蜜色的皮肤,勃勃的生机从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里冒出来,挡都挡不住。
此时此刻,同为男人,他能理解他堂哥的焦虑。
晚饭吃完,兄弟俩在书房聊天。
韩恕一把自己反复考虑了一夜,衡量了各种得失,依然决定帮助顾家姐妹的想法,支支吾吾地跟他的堂兄交代了一遍。
韩棠静静听完,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说了一句:“你真会挑时候。”
韩恕一无言以对,他何尝不知道,跟叶家正在合作的当口,合同还没有签,资金还没有到位,如果为了顾家姐妹跟那边撕破脸,这个项目铁定会受到牵连。
他为难地揉了揉眉心:“我也知道时机不对,可是看到顾清明的妹妹在韩家的会所做公关,我于心不忍。”说到这儿,他不由地叹气,“六年了,我都没为她们姐妹做过什么。现在既然遇见了,我总不能放着不管,是不是?”
韩棠若有所思地瞧着他,直接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当初去要人的时候,我们就跟叶家有过协议,对吧?他们同意放人,可是只要她们活着,韩家就不能给半点资助。这个协议的期限是永久,永久是什么意思,要我解释给你听?”
韩恕一摇了摇头,低声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那些往事,谁能忘得了呢?
韩恕一难受地闭上眼睛,好像时光逆流了,他又回到那段惨烈的往事中,经历了当年的惊涛骇浪。
顾清明,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当年赫赫有名的金融才子,叶氏的财务总监,娶了叶念泽的妹妹,摇身一变,成了叶正豪的女婿、叶念泽的妹夫,正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之时。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月,那个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就变成了万人唾骂的杀人犯,又从一个杀人犯,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想到这儿,韩恕一的嘴唇都有些发抖:“哥,我不是没忍过,我忍了六年……”
韩棠叹气,放缓语气:“六年都你忍了,偏要在这个时候不再忍?你不是小孩子,泼墨留白,不明白什么叫分寸?”
韩恕一沉着脸没说话。
韩棠又道:“恕一,当时那种情况,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你根本没必要内疚。六年了,你也该醒了,为了两个没什么关系的人,你想难为自己到什么时候?”
韩恕一苦笑一声,略带讽刺地回道:“是啊,她们不姓韩,跟咱们是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下去见到顾清明,他问我,你为什么不照顾我的两个妹妹,为什么看着她们自生自灭,让我怎么说?”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韩棠,“告诉他,因为她们跟我没关系,所以我就放着不管了吗?我们两个当年是过命的交情,这种话,我说不说得出口?”
韩棠没搭话,韩恕一接着说:“哥,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韩家败了,你愿不愿意让楚夏去承受你犯的错误?你希不希望,当自己不在的时候,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帮她,别让她受到牵连,去吃那些不该她吃的苦?将心比心,你就会明白我现在的感受。”说到最后,低了低嗓子,又放软了语气,“咱们不是没这个能力,你就当……为自己爱的人积个福,能有多难?”
韩棠沉默了。
韩恕一舒了口气,六年的感情牌,他一次都用尽了,还拉上了楚夏姑娘为自己撑场。如果这招也不管用,那他只有单枪匹马,去跟叶家拼了。
韩棠坐在黑色转椅上,转过半圈,透过书房的玻璃,望着楼下绿草如茵的院子。
那个刚刚被提起的人,这会儿正拿着一小段火腿,在那儿精精神神地遛狗,家里那只小腊肠卖力地蹦着自己的小短腿,一跳一跳,快被她折腾死了。
看着楚夏脸上花一样的笑容,韩棠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可是融化中又带着某种刺痛,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又凄凉又沉重。
他曾经对自己说过:除了自由,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对她怎么好都不过分,她受得起。
可是这段时间,为了她,他真的是做了太多有悖常识的事。
他说韩恕一不懂分寸,他自己又如何?
难道只许他韩棠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过了很久,韩棠长长叹了口气,平淡道:“你可以帮助她们,叶家那边我来想办法。但是开始之前,我劝你还是先看清这对姐妹的为人,别把自己的好心,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韩恕一奇怪地看着韩棠的背影,不明所以。
韩棠转过身,用寻常的语气道:“你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一定要趟这个浑水,我由着你。但是你要记着,尊人看本质,敬人看人品,你的善意不能对谁都施舍。不管那人的处境有多可怜,人性的弱点都是相通的。人品好的,至少道德底线不会太低,没那么容易丧失原则。我不期待她们知恩图报,但也不想关键的时候,被反咬一口。”
韩恕一觉得他堂哥有点杞人忧天:“两个小姑娘,不至于。”
韩棠盯着他,表情认真:“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你小时候没听过?有些时候,不是你怀着好的心思,就能得到好的结果。”
韩恕一愣了一下。
韩棠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干脆把话挑明:“顾谷雨我没见过,不好评价,就说那个顾立夏,韩家会所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不是妓寨淫窝,不会干逼良为娼的事,一切靠自觉。她自己不愿意卖,谁能逼得了她?如果你不相信,那姑娘的风评如何,你可以自己去打听打听。”
韩恕一离开韩家老宅的时候,是怀着满腹心事走的。他刚驱动跑车,就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托人帮他找立夏和谷雨的住址。
他驱车下山,天边的夕阳射出一束束金光,照在大地上,却照不进他此刻暗沉沉的内心。有些话其实不需要说出来,他自己都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女孩子,六亲不靠,家徒四壁,孤苦伶仃,她们靠什么生活?
而港岛又是什么地方?这里不是深山老林,不是世外桃源,是灯红酒绿的名利场,纸醉金迷的吸金地。大街上走着时尚靓丽的摩登女郎,店铺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漂亮的,好看的,可爱的,金光闪闪的……你让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如何去拒绝那些诱惑?
韩恕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失望,可说到底,他跟顾立夏又有什么关系?哥哥的朋友?可是这个所谓的朋友,却在她哥哥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伸出半分援手。
他有什么资格对她失望?
韩恕一难受地揉了揉脸,坐在车里,看着手机短信里托人找来的住址——港岛穷人最多,最三教九流的地方,顾家姐妹就住在这儿。
有句话说得好:在这世上,如果你有心要找一个人,你总能找得到,一切的错过,不过是当事人不够努力。
事实也的确如此,韩恕一只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找到了顾家姐妹的地址。此刻看着那个地址,他心里是一阵说不出的内疚。
顾家姐妹虽不是出生于大富之家,可好歹也是书香门第。
顾清明出事的时候,大妹立夏不过十八岁,小妹谷雨只有十六岁,在他印象中是清清雅雅的两个小姑娘,招人怜,惹人疼,里里外外都是一团孩子气,应该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活得像两个小公主,被家人捧在手心里。
如果顾清明还活着,她们怎么会住在那种地方?
如果他在这六年里能给她们点滴照应,顾立夏怎么会沦落到出卖自己?还有谷雨,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会不会比姐姐更不堪?
一个又一个“如果”,使得韩恕一陷在自己的“如果”里拔不出来了,想得越多,越觉得这事自己难辞其咎,就越想把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
左思右想后,他还是决定自己去看一下。
在韩恕一看着顾家姐妹的住址难过的时候,对此一无所知的谷雨,正准备去上班。今天她上晚班,晚饭时间客流量大,好在下午她在家小憩过了。
春分过后,天气舒朗,傍晚时下起了小雨。但谷雨出来的这会儿,雨已经停了,破旧的街市像被水洗过一样,到处都透着干净。华灯初上,万紫千红,她站在街边准备过马路,忽然觉得有点冷。
一辆银灰色的跑车从眼前经过,带起一阵风。在这条街上,这样的车子很是打眼,显然不属于这一区的配置。
然而吸引谷雨注意的不是车子,而是车上的人。
她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还没等她想起来,一阵急促的马达声,那辆百万出头的跑车“噌”地一下又倒了回来。
车上下来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年轻高瘦,衣着考究的男人。
那人见到她好像很惊讶,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微微皱着眉毛,一副“我好像认识你,但是不太确定”的表情,最后犹疑地开口:“谷雨?”
四目相对,谷雨这会儿也想起了他:韩恕一,哥哥的朋友。
韩恕一没有想到,他跟顾立夏是“纵使相逢不相识”,面对着面都认不出来。却在明明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谷雨。
他走近了看她,第一感觉是:这姑娘头发可真厚。齐刷刷的厚刘海下面是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单薄的下巴,小小的瓜子脸,两片嫩嫩的不薄不厚的嘴唇——跟六年前一样,没怎么变,这一点让他很满意,就是没太长个儿,有点矮。
其实谷雨不矮,一米六五的身高,在女孩中也算中游。
只是楚夏姑娘的身高比较抽条,韩恕一看惯了她的大长腿,忽然遇见这么一个洋娃娃似的小人儿,他有点不适应。
谷雨向后退了一步,被他瞧得有点不自在,皱了皱眉头,问:“你有事儿吗?”
韩恕一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似乎兴奋得过了头,也紧张得过了头。而让他紧张兴奋的源头,就是眼前这个干净透亮的小姑娘。
她没变,跟六年前一样,真的没变。
在这一刻,韩恕一的心情是欢天喜地,又小心翼翼的,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个可以弥补过去,修正错误,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再因为内疚而无休止自我厌恶的希望。
他笑了笑,牙齿雪白,道:“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你还记得我吗?”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点头,公式化的口吻:“记得,韩恕一,哥哥的朋友。我们见过,他的相册里还有你的照片。”说到这儿,她有点困惑,抬起下巴又问,“你有事儿吗?”
韩恕一被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噎了一下,心里有点不舒服。可转念一想,自从顾清明死后,自己长达六年对顾家姐妹不管不问,时过境迁了,他才出现,也不能怪人家小姑娘有想法。
他挠了挠头,露出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笑容:“我能跟你聊聊吗?”
小姑娘干脆地回答:“不能!”
韩恕一一愣。
谷雨拉了拉肩上的挎包,补充道:“我要上班。”
他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在哪儿上班?”
谷雨指了指街对面的霓虹灯招牌,韩恕一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在一片五光十色中找到了那个牌子——“俏美人按摩院”。他的心“咯噔”一下。
小姑娘却像故意逗他一样,又把手往下指了指。
他心里稍松,重新定位,看见“明记面馆”四个红彤彤的大字,在一片俗艳的招牌中闪着俗艳的荧光,他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谷雨显然对他的内心挣扎不感兴趣,指完之后,没再搭理他,背着挎包,朝面店的方向走去。
“你能不能跟老板请个假?”韩恕一跟在后面,锲而不舍。
“不能。”小姑娘还是这俩字。
韩恕一急了:“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不能。”
韩恕一发觉,这姑娘倔得简直跟牛一样,自己高富帅的形象也不顾了,像个怪叔叔似的拉住她的细胳膊,急吼吼道:“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对,这么多年都没来看望你们。你心里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谷雨停住,从厚刘海下面斜斜地望着他,抿了抿两片嘴唇。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可是长相显小,仿若一个豆蔻初开的少女,说话的声音也是甜甜糯糯的,拒绝人的时候就像挂了冰的糖块,冰中透着甜,甜里还是冰,听得人又心焦又绝望。
“我怨你做什么?我们又不熟。”
韩恕一伤心了,伤心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活该,这小人儿一定吃了很多苦,因此对他充满怨气。
然而事实却是,谷雨对他的内疚视若无睹,对他的纠缠更是莫名其妙,把自己的小细胳膊从他的爪子下一寸一寸地抽出来,一边远离这个怪人,一边小声嘟哝:“无话可说还拉着我说话,你这人真奇怪。”
韩恕一觉得自己快崩溃了,想都没想就抓住了人家的挎包,小姑娘没防备,慌乱之中尖叫一声。
这一声音量不大,却足以引起警察叔叔和路人的注意。
巡逻的军装目光如炬地走过来,瞧了瞧两个人的情形:一个人高马大、衣冠楚楚;一个娇小柔弱、楚楚可怜。
于是,自动脑补了一些不好的案例和不好的画面,看着韩恕一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道貌岸然的猥亵犯。
“先生,请你放开这位小姐。你这个样子,我可以告你公关场合行为不端。”
韩恕一赶紧松手,指着谷雨的厚刘海,解释道:“误会,我们认识的。”
年轻的警官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谷雨,小丫头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刀:“不是很熟。”
警官严厉地盯着韩恕一,对这个可疑分子伸出手,说道:“先生,身份证,还有,那辆银灰色的跑车是你的吗?很好,那里不能停车,请把驾照拿出来……”
等韩恕一应付完警察叔叔,四下一看,小丫头早没影了。
他找到停车位把自己的座驾处置妥当,回到刚才那条街,想了想,走进了那家“明记面馆”。
小店面积不大,客人却不少,布置简单,灯光明亮,整洁干净,每一个角落都透着舒适,来吃饭的人又都是街坊,大家吃吃喝喝,谈谈笑笑,感觉挺温暖。
韩恕一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招牌牛腩面和几个清淡的小菜。
晚餐他在韩家老宅吃了不少,现在吃夜宵还嫌太早,他用筷子百无聊赖地挑着面条,漫不经心地尝了一口,味道居然不错!
谷雨穿了一条小碎花围裙,在店里忙得团团转,擦汗的间歇一抬眼,看到韩恕一坐在那儿,单手托着下巴,像只猫头鹰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前的碗盘被他扫荡得一干二净。
她腾出手撩了撩自己的齐刘海,心里一阵嘀咕:这人真奇怪,吃完了还不走。
这边的韩恕一,正无聊地数着谷雨厚头发上的光圈,一边数一边想:这丫头发质真好,蓬蓬松松,又黑又亮,可以去拍广告,一圈,两圈,三圈……
等他数到第四圈的时候,谷雨走到他面前,一手捏着抹布,一手掐着腰,不太客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韩恕一把手从桌子上拿下来,笑了笑:“我在等你下班。”
“会很晚。”
“没关系,我有时间。”
谷雨看了他一眼,无情无绪地说:“那你等吧。”
小姑娘说完,轻巧地转身,这一晚就没再理他,仿佛他是一团可有可无的不明物体,连空气都不算,空气还能用来呼吸。
总之,不值得她浪费时间。
韩恕一无奈地看着那张小小的、绝情的、莹白如玉的脸。这小姑娘可真是简单粗暴,他当年还请她吃过冰激凌,六年后故人重逢,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好不易捱到店里快打烊,客人也散得差不多了,韩恕一坐在那儿像小鸡啄米一样昏昏欲睡。
老板明哥盯着这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看了一晚上,越看越觉得可疑,忍不住凑到谷雨身边,小声问:“谷雨,他是谁啊?这都一晚上了,他怎么老盯着你?”
谷雨正在收拾餐桌,没停下手上的活计:“他叫韩恕一,是韩先生的堂弟,也是我哥哥的朋友。”
明哥很困惑:“哪个韩先生?”
谷雨更困惑:“还有第二个韩先生吗?”
明哥十分惊讶,面馆开在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自然会有一些三山五岳的人来光顾。那些玄而又玄的江湖传说,他这个老实本分的小生意人平日只当故事听。没想到,今天他的小面馆居然迎来一位传说中的韩家人,还是核心领导层的。
明哥心里打鼓,出于小老百姓对帮派分子的畏惧警惕,他忍不住又去打量那个年轻人——相貌英俊,仪表堂堂,价格不菲的西装外套被他随手扔在餐桌上,可见十分富裕。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斯斯文文,细皮嫩肉的样子,说他是社会精英也行,说是电影明星也像,浑身上下倒是瞧不出半点危险气息。
明哥不由感叹,这韩家人果然深藏不露:“这些人可不好惹啊,你一个小姑娘,自己要留心,别被他骗了去。”明哥最后总结。
谷雨低头擦杯子,随口说:“不会。”
明哥急了,又怕那尊听见,压低嗓音说:“你别看他长得帅,又有钱,你就放松警惕。我在这条街开面店这么多年,见过不少男男女女,这些花花公子的招数,我还是明白的。”
谷雨摇头,还是那句话:“不会,哥哥说过,他是一个好人。”说完撇了一下唇角,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是哥哥没说,他这么奇怪。”
明哥和几个伙计关好店门,韩恕一自告奋勇送谷雨回家。
明哥狐疑地看着这位韩家少爷,可谷雨没反对,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小声叮嘱几句,才各自散了。
谷雨和韩恕一并肩走着,他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跟她聊几句,可机会到了眼前,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为难地搓了搓手,没话找话:“我刚才看见,那个明哥对你蛮好的。”
这话谷雨赞同:“嗯,明哥是好人。”
韩恕一皱了皱眉毛,发觉这小丫头对男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忍不住说:“你别看他长得憨厚,又好说话,你就放松警惕。我当律师这么多年,办过不少风化案子,这些中年男人的伎俩,我还是明白的。”
话音刚落,小姑娘轻笑出声,嗓音清透,模样甜美,可甜美中似乎又夹着三分嘲弄,七分戏谑,让人十分难懂。
韩恕一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心说:这小丫头,不,是这小姑奶奶,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面店离谷雨的家不远,眼看着目的地就在眼前,韩恕一在路灯下堪堪停住,不愿意再往前走,折腾了大半晚,他想说的话还一句没说呢。
谷雨打了个呵欠,指了指前面破旧的唐楼,平淡地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韩恕一叹气,面对面,看着这个铁石心肠的小人儿,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一次倒了个干净:“谷雨,我知道,你们姐妹心里一定怪我,你现在都不愿意理我。当年我没管你哥哥的案子,这六年又对你们不闻不问。我这次来,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只是想帮帮你们,尽点心意。”
谷雨听完,慢慢抬起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含着夜阑的雾气,晚风吹过,拂起她厚厚的刘海,露出皎洁如玉的额头。
小姑娘用手按了一下头发,那只手跟立夏一样,只有四根手指。
美好又柔弱的事物向来惹人怜惜,如果这美好中又带着几分残缺,那么这种刺激是翻倍的。
眼前的景象让韩恕一呼吸一滞,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他心疼不已,心疼中又夹着内疚,让他更加痛恨自己这六年的不作为。
他哑着嗓子说:“对不起,这六年你们一定吃了很多苦,我……”
韩恕一的话没说完,发现谷雨侧过脸,不知道在看什么,注意力显然没在他身上。他随着谷雨的视线瞧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从出租车上下来,踩着高跟鞋,东倒西歪地朝这边走过来,好像是喝多了。
韩恕一觉得此人有点眼熟,等女孩走近,他看清了那张脸,这才发现,居然是顾立夏。
也难怪他认不出来,今天的立夏跟在会所包厢的样子又不同,夸张的烟熏妆,长发挑染得像一道彩虹,衣服也换成了黑色紧身裙,上面缀满链条和铆钉,活脱脱的非主流。
看着花红柳绿的立夏,韩恕一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重遇谷雨的那种天外飞来的好心情,被眼前面目全非的立夏,打击得一点都不剩。
谷雨走过去,扶住立夏不断下滑的身体。立夏望着妹妹“呵呵”地笑,一身酒气,已经醉得颠三倒四,人事不知。
韩恕一缓过神来,担心谷雨的小身板承受不住立夏的体重,赶紧走过去帮忙。两个人搀着立夏走进唐楼,这种年头久远的老楼都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梯。
谷雨租的房间在七楼,韩恕一不好意思让小丫头受累,自己一个人背起醉得死沉死沉的立夏,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
等他们把立夏放倒在床上,恕一少爷已经累得两腿发软,浑身是汗,快要瘫了。
谷雨看了看,从卫生间里拿了一条毛巾给他。
韩恕一接过毛巾,先擦了把脸,又掸了掸袖子,这座唐楼的楼龄太老,墙体已经斑驳脱落,上楼的时候,蹭了不少白灰。
谷雨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等他收拾妥当后,倒了一杯水给他。
韩恕一接过水杯,四下打量。
屋子非常小,采光也不太大,基本就是鸽子笼。对面的大厦近在咫尺,如果从窗口伸出手臂,几乎可以够到对面的阳台,就算在白天,都很难透进阳光。
虽然空间局促,却收拾得很干净,唯一不和谐的就是下铺的衣物,各种裹胸装,露背裙,五颜六色的高跟鞋和内衣裤……乱七八糟扔了一床。
韩恕一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这些衣服是属于谁的。他忍不住问:“谷雨,你跟立夏一直住在一起吗?”
谷雨摇了摇头:“不,她上个月刚搬回来。”
他又问:“她之前住在哪儿?”
谷雨说:“不知道,她总是换地方,从来不告诉我。”
韩恕一觉得奇怪:“她为什么回来?”他觉得,立夏怎么看,都不像是愿意住在这种地方的人。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谷雨说:“被男人赶出来的,她自己说的。”
顾立夏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念念有声,好像在说醉话,又好像在骂什么人,污言秽语,出口成脏,多年高等教育培养出来的淑女修养,早就在六年的街头磨砺中荡然无存。
韩恕一深深地看着她,默默地叹了口气。
谷雨转身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苹果,递到韩恕一面前:“你要不要吃个苹果?我有两个,可以给你一个。”
韩恕一摆了摆手:“不,我不想吃。”
小姑娘“嗯”了一声,将苹果放在一边,没再理他,自己坐在书桌前,将立夏摆满桌子的化妆品挪到一边,打开了电脑,浏览今天的新闻。
站在房子中间的韩恕一,有点傻眼。他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帮她把姐姐背了上来,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屋里,她就把他放在这儿不管了?这丫头究竟是对他不满,不愿意搭理他?还是她根本就不懂这些最基本的人情世故?
韩恕一静静地看着她,见谷雨神态自若,没有半点不自在,仿佛把一个大活人冷落在那儿,是天经地义的事。之前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很多事都没仔细想过,现在冷静下来,他才感觉到——谷雨的言辞和举止,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可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半刻又说不出来。
韩恕一低头想了想,问正坐在那儿专心看新闻的人:“谷雨,立夏昨天回来,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谷雨的注意力还集中在电脑上,听到这话,点了点头:“说了,她说在北城新区的会所,遇到了你,还有嫂子的哥哥,说你们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还说你们韩家跟叶家,都是禽兽王八蛋。大概就这些。”
韩恕一脸上一热,有点挂不住。他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立夏,将心比心,他可以想象她当时的心情。
六年前,他去顾家拜访,那时的立夏跟他很亲近,总是跟在他后面“韩大哥,韩大哥”地叫。他经常送礼物给她,小丫头嘴甜,会说话,很会讨他欢心。
反倒是谷雨,一直躲在角落里,很少说话,永远都是一副“你不要打扰我,我不想理你”的表情。
六年后,物是人非,他在韩家的会所遇到她,她是陪酒的女公关,而他……正跟祸害过她们姐妹的仇人把酒言欢。
在包厢里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两个人四目相对,他却没认出她来,她又在想什么?看到他跟叶念泽举杯庆祝,她心里又是什么感觉?
如果见死不救是一种罪过,如果看着故友的妹妹水深火热,长达六年却不作为是一种罪过,他的确罪无可恕。
谷雨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好像很难受,认为自己有义务安慰他一下,于是对他说:“你不用在意,她说话向来不经大脑。而且……”她认真打量他,“我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一点都不像动物。”
韩恕一哭笑不得。
立夏却在这个时候醒了,坐起来,趿着拖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好像想去洗手间,路过韩恕一身边的时候,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有男人?”又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咯咯笑起来,“我不是做梦吧,韩恕一,我哥的好朋友,你终于想起我们了。哦……对了,咱们之前在新区的会所见过,你是会所的主人,我是你们的陪酒小姐。”
韩恕一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个字。
立夏扬起那张鬼魅般的脸,眯着朦胧的醉眼,揪住恕一的衣领,把他拉低,贴近了看着:“怎么?你认不出我了?也对啊,六年了,你在韩家过得风光得意,哪里还记得我们。你们韩家跟姓叶的,现在不是好得都穿上一条裤子了吗?你们不是要合作做生意吗?那你还来找我们干什么?”
韩恕一被她逼问得有些狼狈,立夏已经醉糊涂了,把平时撒泼的本事都使了出来,像只八爪鱼一样黏在他身上,推开她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眼前的景象太尴尬了,连谷雨都看不下去了,她离开书桌,走过来解围,想把自己的姐姐从韩恕一身上拉开。
奈何她人小,力气更小,个头也比立夏矮,拉了半天也没什么作用,只能干着急:“你别这样,他是来看我们的。”
立夏哈哈大笑,用染着红色蔻丹的纤纤玉手去拍韩恕一的脸,拍完左边,拍右边,说:“我哥死的时候你在哪儿啊?现在跑来装好人,什么玩意儿!”
她玩够了才推开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后走,一边用手指点着他:“一个一个的,都他妈是王八蛋,所有男人都是王八蛋!”
韩恕一无言以对,倒是谷雨听不下去了,跟她姐姐说:“你不要骂他,哥哥是自杀,跟他没关系。”
立夏已经走到厕所边上,听到谷雨的话,扶着门框,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个小白痴,你知道个屁!你连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倒霉样,你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你就是一个白痴……”
话没说完,她身子一抖,用手捂住嘴,冲进厕所,“呕”地一声,对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
韩恕一扶正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脸,此时此刻,他的脑子像被人倒进一锅浆糊,乱成了一团。
眼前的立夏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赶路人,可面对的不是漫长的道路,而是一团黑色的迷雾,一堆纠结的乱麻。无处着力,无处下手。
谷雨孤单单地站在那儿,有点可怜地看着他,她能感觉到这个人的难过,而这难过是因她姐姐而起的。
他一片好心,却要被立夏侮辱,其实他有什么错呢?哥哥死了,她们被迫离开自己的家,这些又不是他造成的。
谷雨知道立夏的行为不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小姑娘四下看了看,转身拿起之前放在桌子上的苹果,递到神色呆滞的韩恕一面前,对他说:“你要不要吃苹果?我有两个,可以给你一个。”
他蓦然回神,看着她怔住,瞬间联想到了什么,满脸震惊。
趴在马桶上的顾立夏听到外面的动静,又笑了起来,声音刺耳。她撕了一张手纸擦了擦嘴,对着门外嚷道:“你快接着吧,不然她会没完没了,她只是看着正常,其实脑子有病。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她能找到工作,是人家看她可怜,你还真以为,她那么讨人喜欢……”
几天之后,韩家老宅的书房。
比起韩棠的神采熠熠,韩恕一有点无精打采,满脸颓色,下巴还有青色的胡茬,好像几天都没休息好的样子。
坐在对面的韩棠,瞧了他一眼,将一个文件夹扔在书桌上:“这是叶家根据我们的合同,提出的修改意见,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韩恕一打开,随手翻看了一下,点点头:“都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小问题,我拿回去修改一下,最终的合同,估计这两天就能敲定。”
“那就好。”韩棠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之后,又说:“我今天见到叶念泽,跟他提了一下顾家姐妹的事。他倒是挺爽快,对我说,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们叶家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想怎么做,让我们随意。”
听完这句话,韩恕一放下手中的文件,笑了笑,讽刺道:“他倒是会装大方,六年前,我那样求他,他的手都没松一下。现在事过境迁了,他倒高风亮节了,这人虚伪得很。”
韩棠长叹一声:“他这个人向来如此,绵里针,笑里刀。‘和记’跟咱们不一样,街头帮派,乌合之众,内部的派系十分复杂。当年他接管叶家那一派的时候,多少人不服他,最后都被他兵不血刃地摆平了。叶念泽是个社交天才,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很多人就是这样着了他的道。”
“既然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们还要跟他合作?”
“因为我们有共同利益,那个基建项目,我们的家底不够,自己吞不下。他们有资金,我们有人脉,这是双赢。”
韩恕一点点头,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交往,跟国家之间一样。只凭喜好,不计得失,凡事极端又绝对,那是小孩子,成人还得看利益。
韩棠看了韩恕一一眼,又说:“不管过去他怎么想,现在他更看重这个项目。既然他这么痛快地答应了,你只管放手去做。就算他日后反悔,也师出无名。”
韩恕一低着头没说话,韩棠观察着他的神色,奇怪地问:“怎么了?问题解决了,你不高兴?”
韩恕一摇了摇头,低声说:“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
“是立夏,我托人查出来,她这几年跟过不少男人,起初我以为她只是滥交,没想到,她还有毒瘾。”韩恕一难受地扶着额角,低声说,“所以,太晚了。”
韩棠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有什么打算?还想管她?别说我没提醒你,一个下半身都麻木的女人,你不能指望她还明白什么叫礼义廉耻,一个连廉耻心都没有的人,你怎么救?”
韩恕一听得心里一阵难受,缓了缓,才开口道:“我记得,她以前上学的时候很乖的,人长得漂亮,成绩也不错。我每次去顾家,她都围在我身边,我特别疼她。”说到这儿,韩恕一抬头看着韩棠,表情有点无措,“可是那天在包厢里,我居然都没认出她来。如果顾清明没出事,她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如今的局面,是很多人、很多原因造成的,不能把所有过错都归咎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韩棠并不认同:“这不是堕落的借口,比她惨的人多了去了,不是每个人都会吸毒滥交。她不幸,不代表她就有道理。”
韩恕一无奈地看着韩棠:“哥,五根手指还不一样齐,人的性格也有强有弱。你别把谁都拿来跟楚夏比,如果她是一个懦弱的姑娘,你也不会那么看重她,是不是?”
韩棠正在喝茶,忽然听到这个名字,茶水差点呛到喉咙里。他放下水杯,用手点着自己的堂弟,咬牙切齿:“谁跟她比,那就是一个神经病!我跟你讲,别再跟我提她!想起来就有气!”
韩恕一看着满脸怒容的韩棠,大约能猜到,这两个人又掐上了。
这不稀奇,韩棠跟楚夏吵架就像喝水吃饭,这是韩家老宅的日常,底下的人都看习惯了,何况是他这个堂弟。
他帮这两个人算过: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逢双和好,逢单必掐,要是能平平稳稳共处一个星期,那才叫新鲜。
如果是平时,他倒还有兴致问下原因,顺便调侃他堂哥几句,可是当下,他是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在得知顾立夏吸毒的那一刻,韩恕一的心里依然是内疚大于失望,仿佛那人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都是自己的过错。
他是律师,平常处理案子,见了太多错综复杂的故事。每个人背后都有段过去,对这个社会接触越深,就越是明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现实有时也会倒过来。
人穷志短,国穷多乱,都是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弱者并非有理,可是理清了那些悲剧背后的起因,他依然会同情。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去评断顾立夏的对错,他不是她,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因为没经历过,所以没资格。再说,她没有杀人放火,从头到尾,她糟蹋的只是自己,只是令人痛惜,并不是罪无可恕。
过了一会儿,韩恕一叹道:“还是找个戒毒所,想办法把人送进去妥当些,这样也能把她跟她妹妹分开,否则日子久了,对谷雨也不好。”
韩棠打量他:“你好像对这个妹妹感觉不错。”
想起那晚的经历,韩恕一苦笑一声:“这丫头倒是没怎么变。只是这次重遇之后,我发现她有点不对劲,查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谷雨……”他揣摩着用词,“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韩恕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里的问题。”
韩棠惊讶:“弱智?”
“不是,小丫头智商正常,只是在某些方面,她跟普通人不太一样,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病,在新生儿中只有千分之七的几率。”
“自闭症?”
韩恕一摇头:“部分症状跟自闭症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是一种交流障碍,她的交流频道跟普通人不在一条线上。”说到这儿,他不由地叹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顾清明在世的时候,那么保护这个妹妹,甚至很少让她跟外人说话,估计是怕她跟外界过多接触,会受到伤害。”
韩棠低头想了想:“如果是这样,这六年她是怎么生活的?她那个姐姐照顾她吗?”
韩恕一神色黯然,低语道:“没有,立夏从来没照顾过她。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正常人都非常艰难,对她来说,就更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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