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顺的显学——或者说,不这样就无法成为显学,必定会在这个新旧之交的时代成为少数人扯犊子的空谈而不可能是显学——会有这样的特点。
又既然大顺的显学,是由实学派提出的,且大顺内部还存在一个旧体系。
那么,无疑,圣西门在大顺这边的实学政治群体中,简直堪称如鱼得水,亦如一只圈养的鹰隼来到了空旷的草原天空下撒欢。
毕竟,尹里奇说过圣西门的一句名言,或者叫名寓言。
说,要是有一天,法国忽然一夜之间,国王、贵族、各种公爵;一切高官显贵、一切扯犊子的议员、一切空洞的律师;一切红衣主教、大主教、神甫、省长、全体法官;以及上万名养尊处优的最大财主……要是他们一夜之间全死了,而法国的科学家、艺术家、手工业者、实业生产者等等一点事没有。
那么这些人的死亡,只会让法国人民出于人道主义而稍微懊丧,但却并不会给法国带来政治上的不幸。而且法国的人口很多,想要补足这些人死后的空缺,会很容易。而且说不定还会比他们干的更好。
但反过来,要是法国一夜之间,死了几千名科学家、艺术家、手工业者、实业生产者,那么法国将面临一场灾难。因为这些人,可能需要整整一代人才能重新培养出来……
考虑到圣西门对法革中那些律师的态度,以及经历了法革混乱后那些只会扯犊子和“喊的口号如此空洞,以至于和他们反对的反动派的口号一样空洞”的那群人的态度。
圣西门的态度是很明确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统治阶层。
时代变了,工业时代即将到来,工业时代的统治者,应该是技术专家、科学家、发明家、产业资本家、大银行家。
而你们这群地主、贵族、国王、律师什么的,纯粹是鸠占鹊巢,你们统治的时代结束了,赶紧乖乖让位给工业时代的理所当然的统治者,如技术专家、科学家、发明家等。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之所以说,圣西门在大顺这群显学学派中如鱼得水,如沐春风,就源于大顺这边从刘玉搞实学之后造成的那种“有能力成为统治阶层的一群人却被政治边缘化”的现状。
放在大顺这边,实学派自然也有自己的态度:
时代变了。
工业时代来临了,工业时代的统治者、官僚群体、或者叫统治阶层(不是统治阶级),应该是我们这群学实学的、学物理的、学航海的、学农学的、学数学的、学经济的、搞实业的、搞发明的、技术骨干、发明家、产业资本家、殖民者、军官团等等。
而你们这群地主、乡绅、八股科举出身、几十万生员这样的玩意儿,你们统治的时代该结束了,早该我们上位了。你们这群人现在就是站着茅坑不拉屎。你们要是全死了,对大顺毫无影响,反倒可能更加美好——这些人觉得,当食利地主,随便哪个傻哔都能当,收租子这玩意儿需要啥技术吗?
而亦如老马在《雾月十八日》里的分析一样:
【大群富贵豪华的官僚,这更是最适合第二个波拿巴心意的一种《波拿巴主义》了。既然波拿巴不得不创造一个和社会各真实阶级并列的人为等级,而对这个等级说来,保存他的统治制度又如同饭碗问题一样地迫切,那末,事情又怎能不是这样呢?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最初的财政措施之一就是把曾经被降低的官吏薪俸提高到原来的水平,并添设了领干薪的新官职】
【……《波拿巴主义》登峰造极的一点,就是军队占压倒的优势……】
简单来说,大顺这群实学派背后的阶级利益,是工商业资本、新兴阶层。
而他们自己,则同样可以利用大顺已有的比较完善的官吏制度,军队制度等,成为这个体系中的一份子,从而取代那些旧地主、并且还能容得下足够的实学派学生获得不错的生活,不管是成为官吏,还是成为军官。
这,其实是大顺实学派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圣西门是瞧不上那些法国旧制度下的地主贵族国王法官等,觉得他们都是废物。让他们滚犊子,让工业主义者上,法国会更好。
而大顺实学派则是瞧不上那些旧体系下的生员儒生儒林地主乡绅等,觉得他们都是废物。让他们滚犊子,让实学派上,天下会更好。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当然,大顺这边的事,还是有一定特殊性的。
金融资本,商业资本,其实是喜欢小地产所有制的。这既方便他们放贷,也方便小农以土地抵押,更方便他们操控物价低买高卖。
而工业资本,在大顺这边,其实注意力也更聚焦于类似于川南井盐那样的情况——他们认为,像是井盐这样的地方,地主就是个生产过程的累赘,毫无卵用,不如收归国有,然后低价租给他们。
至于工业的劳动力,本身小地产所有制在逐步兼并的过程中就会产生源源不断的除了劳动力外一无所有的潜在工资劳动者,故而他们也不是太在意。
故而,大顺这边的事,终究还是一群、至少在嘴上要“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群来推动。
单纯从经济决定的角度看,大顺的资产阶级并没有搞土地改革的动力——大顺和九三年之前的法国的土地制度,根本不是一回事。九三年风暴之后的法国土地制度,比起九三年之前的旧制度,还是风暴之后的土地制度和大顺现有的土地制度更像。
土地问题,又是个大顺这边不可能绕开的问题。
包括说,那些复古派的儒生,也着眼于土地问题,“均田乃天下第一仁政”的说法本身就是复古派儒生提出来的。至于更复古的井田、王田制等,那还是得动土地问题。
所以,大顺这边实学派的工业主义技术统治论者,他们关于“有序的工业发展”的思路,是从一个与历史上圣西门的推演不同的方向推出的,但殊途同归而已。
前面说了,刘玉跑路前大顺实学派的三歪经已经基本成型。
而被刘玉讽刺为变种的马尔萨斯经济学,本质上属于是“广义的消费不足理论”。
前面说了,这个东西,能推出好几种结果。甚至可以推出来“只消费、不生产”的纯食利阶层是社会稳定必不可缺的一部分人;也可以逆练卢森堡推出来“对外扩张,占据更多的非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殖民地是唯一可行的资本积累之路”。
等等、等等。
只要想推,从地主到贵族、从放贷的到对外扩张的、从租佃体系到帝国主义,全都能推出来其“必然的”或者“合理的”。
而大顺这边渐成显学的那个派别,他们的推理,也是从三歪经里推出来的。
首先,小农,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内的吗?
不是,因为刘玉当初转述过老马的话,亦即两种私有制的区别。
那么,扩大小农的数量、或者说扩大这种自己的劳动成果都归自己所有的小农的数量,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在非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外扩大市场的方法?
以纺织业为例。
印度爪哇的棉花种植园;松苏的棉纺织厂……等等这些,都是资本主体生产体系内的。
因为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自身问题,想要资本积累,那肯定不能说,发的工资、折旧什么的加在一起,恰好能把棉布都消费了。要真是这样,那还积累个屁?哪有剩余价值了?
故而说,现在阻碍大顺工业继续发展的问题,是啥?
市场狭小。
历史上,帝国主义为了殖民地大打出手。
问题是,大顺现在还能去哪抢殖民地?或者说,只靠扩大殖民地来增加市场的路子,因为大顺自身的体量问题、以及18世纪欧洲在印度还没站稳脚跟的问题,使得大顺上来就把“殖民地”给占满了,实在是没办法再扩大了。
欧洲自然还能继续放开关税,但因为投送能力的缘故,大顺这边脑子也没进水,显然打不过。拉过去一二万人不够欧洲那些已经开始集权的国家塞牙缝的。
故而,怎么扩大市场?以解决消费不足、阻碍工业继续扩张的问题?
按照三歪经的理论变种,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造一批小农。
因为小农不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内的,他们也是理论上的非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商品购买者。
一批在资本主体生产体系之外的、劳动成果归其自己支配的、没有被资本剥夺劳动成果的人。
这和种植园、大农场还不一样。
大农场的资本想赚钱,必须要保证,发的工资什么的,肯定不够把农场产的粮食都买走。要是发的工资等于农场出产的所有粮食的卖价,那资本脑子有泡啊?怎么资本积累?
而小农则不同。
小农的劳动成果……某种意义上,是他们自己的。
所以,他们是诸如铁器、农业机械、建筑材料、纺织品等等这些大顺已经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内生产的商品的所谓的“有效需求者”。
他们相对于必须要资本积累的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来说,他们是游离在外的第一种私有制。
按照三歪经的理论,第二种私有制必然会出现“体系内的人买不起体系内生产的所有商品”的情况。而殖民地的扩张又暂时到了这个时代的瓶颈。
恰好,大顺在南非、北美、澳洲等,还有大片的适合耕种的土地。
同时,大顺内部的土地问题,又是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由此,大顺这边的显学一派,便延续了移民均田的思路,以工业主义的思路,推出了均田垦殖移民耕者有其田的必要性——这种必要性的理性推理,和人文道德无关,纯粹是为了发展工业。但又因为大顺这边长久以来的文化传统,这就不免要加上一个“天下第一仁政”的人文关怀口号。
当然,这里假定的前提,是“假如一个小农家庭有了160英亩土地,那么他就不会让老婆大晚上的点灯纺纱织布以供全家所穿,只要多卖两车包米去市场买”就行。
至于这个前提是否成立,应该说,大抵是成立的。农民的勤劳,是逼出来的,但凡家里有个不要说160英亩,就是160亩地,大可不必大晚上的干完活回来还搓布。
而这个显学一派,背后的阶级属性,是工业资本。
所以,迁民的钱谁出?自然不可能让工业资本出,那就肯定要奔着食利地主、乡绅地主使劲儿了呗。
食利地主,都食利了,显然这财富也不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所以,实质上,还是小农出。
这叫:让小农出钱,用小农的钱送小农移民,再让小农在扶桑荒野垦殖,为工业资产阶级创造一个有效消费的市场。
这个过程中,工业资产阶级不但一分钱不用出,而且还大有赚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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