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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等列车到达汉堡时几乎无法看清五米开外的路。陈盈拖着箱子跟着北上的人群向码头走,天空灰蒙蒙的,乘客们哆哆嗦嗦地在唯一的休息室里等着,看暗黑色的海浪被风挑唆着不断在岸边咆哮。盖着雪的海滩上满是浪花留下的白色泡沫。还有比这更悲凉的景象么?陈盈心里想。她相信这是上天的惩罚,众神集体下的诅咒。她看着越来越高的浪头,心里有一种想被海浪吞噬的冲动。她想成为这寒冷世界的一部分。
“小心,孩子,这里很危险。”有位身材高大的女士好心提醒她。她穿着一件很厚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条花披肩,她的样子马上让陈盈想起了约娜。
“谢谢,我——没注意。”她用德语回答,马上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汪屹说得对,不同的语言能拥有不同的回忆,她决定以后尽量不讲德语,除非生活所迫。
“你要到哪里去?”那位女士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变化,继续问。
“哥本哈根。”陈盈简单地回答。
“真不错呢。”她说着领着陈盈走进候车室的咖啡馆里,两个人各买了杯热咖啡找个小桌坐下,“我要去瑞典看我的家人,在哥德堡。从哥本哈根坐车还要有两小时的车程。”
“好辛苦,不能住在一起。”陈盈叹息。
“哦,不怎么辛苦,我两个礼拜才去一次。看看孩子们,他们——都和我的前夫住在一起,还有他现在的妻子。”
陈盈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一直在慕尼黑工作,这两年搬到柏林。而他一直在哥德堡。我回不去。”她说着喝了几口咖啡,满意地微笑起来,“最大的孩子大概和你差不多大,也是女孩。我很高兴前夫又找了一个女人,她把我的孩子照顾得很好。”
“那就好。”
“是啊。我总觉得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没必要再讲那些繁文缛节。我不知道中国人是不是也是这种观点。”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从半月形的眼镜片上方观察陈盈,“我也不再想探究婚姻中的对与错,无论怎样都只是个过程。我更希望自己能早点退休,和孩子们在一起。毕竟因为工作已经耽误了太多事情。”
“能和您聊聊真好。”陈盈笑了。
“我喜欢和其他乘客聊天。不然旅途很长,太憋闷。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她们将咖啡一饮而尽,边聊边加入到乘船的队伍中。巨大的邮轮停在码头,通体漆成白色,在栏杆和重要边线处都刷着黑线,船头最明显的位置用略带倾斜的字体写着“维京号”。大家自觉地排成长队,等候检票员验票后登船。船顶高高的烟囱隐约有水蒸气冒出来,周围有零星送行的人。所有人都穿得厚厚的,站在风雪中。
“再见,德国。”陈盈进入船舱前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海港城市完全湮没在雪中,那些滨海的红房子很多在窗户下面带着“X”形的装饰,像是特意和斯堪的纳维亚的建筑风格进行区分。海鸥围着邮轮来回飞翔。距离海港不远的圣米歇尔教堂在风雪中传来钟声,这声音守护着陈盈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即使在无法看清的时刻也巍然不动。她站在船舷靠海的一侧,尽量不再回头看即将离开的土地,这里有一种东西让她不忍回头,她宁愿关注海里漂浮的渔船,还有那些刚刚入港的货轮。
她在这个国家里有一个秘密。在轮船到达丹麦第一大港时,她的精神还留在德意志的中心。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就连和她最亲近的梁静也没提过。她感觉自己和刚离开丹麦时大不相同,她不再害怕也不再犹豫,她变得有些像那些追求男女绝对平等的北欧人。
那位和她谈话的女士走到吸烟室聊天去了,陈盈站在尽量能看得到船头的地方。她原本坚持站在甲板上的,但风浪吹得她双膝生疼,长款羽绒服的下摆也遮不住它们。她不得不缩进船舱内,透过圆形的玻璃察看窗外。这是一次有点危险的旅行,途中被迫更改了航线,而且每个人都被强迫穿上橙红色的救生衣。
“如果我们掉进海里,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一定活不成。”有位年轻乘客看着窗外的海浪说。
陈盈没理会他。船舱里没有空调,水蒸气全都凝结在玻璃和冰冷的铁板上。座位托着她跟随船体上下颠簸,在苍茫的海面上天和海交融在一起,无边无际。开入丹麦海域后风浪小了很多,大雪没有给陈盈留下一丝阳光的空隙思考。傍晚时分,那些刷着黄蓝油漆的尖顶房屋出现在眼前,她从恍惚中醒过来,突然感到十分欣慰。平日里那些玻璃钢制成的小船还泊在港口,许多白色的桅杆上都落了雪。她下了船,按照记忆走在出发的碎石路上。一头扎进画满涂鸦的地铁站。又过了一会儿,经过马场,她作为最后的乘客在便利小超市前下了车。然后拽着箱子,在铺着白石子的小路上飞奔,周围的连翘早被掩埋在白雪之中。她朝那唯一亮着灯的房子冲过去,差点滑倒在门口的地毯上。
“我就知道你回来了。”约娜说着开了门。她还穿着深蓝色的浴衣,和陈盈离开那天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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