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瑶光(全集)

〔三十四〕皇家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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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重重叠叠的走廊,绕过弯弯曲曲的楼阁,我一路低着头去刘协的昭寰宫。低调,一定要低调,长得丑不是我的错,但出来吓人一定是我不对。
    “你来迟了。”黑着一张小巧苍白的脸,小毒舌站在昭寰宫的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在等我?我狐疑地抬头看他,高高的台阶之上,他双手负在身后,站在昭寰宫门口。在两边高悬的数盏宫灯照耀下,他一身华衣美服,峨冠博带,那样厚重而奢华的衣冠压在他苍白瘦弱的身上,竟然令我感觉莫名的心酸。
    心酸?真是见鬼了。
    “本王的人生本就是一场噩梦,不差你这一点”,刘协的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想起他日后一生的郁郁,我的心竟是忽然有些疼。
    这个孩子,他的童年,究竟是怎么过的?
    心下一软,我微微弯唇,装模作样地屈膝请罪:“是,奴婢来晚了,请小王爷恕罪。”
    刘协漠然看我一眼,转身走回宫里,神情倨傲得很。
    “你的事我已经让婉公主跟皇祖母说了,皇祖母也允了,所以,你别尽惦记着出宫了。”一路走回卧房,刘协仍微微带着些稚嫩的声音有一份掩不住的得意,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瞪着他单薄背影,我哑然。
    “好,我知道了,奴婢给您宽衣,准备歇息吧。”轻叹了口气,我伸手上前,便要替他解开那一层厚重奢华的锦衣。
    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先顺着这小毒舌要紧。
    “这种事……这种事本王自然会叫别人来做……”苍白的脸上出现了可疑的红晕,小毒舌竟然连连后退着。
    这个小毒舌,居然怕羞?
    我讶异,随即坏笑一下,愈发地殷勤起来:“怎么会,王爷的事便是奴婢的事,奴婢决定以侍奉王爷为己任,决不辜负王爷留下奴婢的‘厚爱’……”一边说着,一边步步紧逼着走到墙角。
    我发现自己此时像极了要吃小红帽的狼外婆,嘿嘿……
    终于伸手逮住他,如剥虾米一般除去他的外袍,我心里竟是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
    那样小小的身体,如何能够负荷那样沉重奢华的衣饰?
    “他们怎么照顾你的,天气这么热,还穿这么多?”微微皱眉,我不满道。
    他微微一愣,停止了挣扎,半天才吐出一句:“不用你管,这是皇家威仪。”
    皇家威仪?我抬手摘下他头上的束发紫金冠,放到一边,揉乱了他一头乌黑的长发:“好吧,睡觉的时候没有人看你的皇家威仪,好好睡一觉吧。”
    刘协愣愣地被我扶着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了防备讥讽的神情。
    我站起身,便要吹灯。
    “不要吹灯。”那个声音又冷了起来,又恢复了刺猬的模样。
    我转身看他半晌,忽然明了:“你怕黑?”
    难怪这昭寰宫里夜夜都是处处宫灯高悬,亮如白昼。
    不自然地支吾了一下,刘协侧了个身,背对我,嘟囔:“本王的事不用你管。”
    于是乎,我明白了小毒舌一个致命的弱点——他怕黑!
    可是我却笑不出来,自从入宫以来,因为一直未向董太后言明我的存在,我便被婉公主安排在那间小屋里,现在婉公主已经报备了我的存在,那么我想出宫……便真的是希望渺茫了……
    “协儿。”一个温柔的声音忽然自门口传来。
    我微愣,回头,是婉公主!呃,她站在门口多久了?看了多少?会不会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
    闻言,刘协立刻坐起身,抚平刚刚被我揉乱的头发,神情变得恭顺有礼,却不是一个孩子看到姐姐应有的表情:“婉姐姐何事?”
    “皇上又不见了,太后那边为了找人快闹翻天了,太皇太后这边又动了怒,说皇上若再如此不务正业,皇帝就该换人做了……”她没有看我,只道,声音说不出的清婉动听,“我来看看皇上是不是又上你这儿来了,若被太后看到,别又说是你拐了他来要害他。”
    “他没有来过。”刘协皱眉,已经自行披上了衣袍,站起身。
    “嗯,那我再去别处看看。”婉公主说着,转身便走了出去,带走一片芳华。
    我却是没了欣赏的兴致,刚刚婉公主那一番话,让我陷入了迷惘。
    “哼,皇帝之位,谁又稀罕不成?”婉公主前脚刚走,刘协便除去了恭顺的面具,大吼着一把掀了桌子,“那两个老女人若是对大权在握那么感兴趣,不如自己做皇帝算了,何必弄张帘子遮着坐后面,提线木偶很好玩吗!”
    想起刘协进了皇宫后乖顺死寂的模样,我突然有些明了。皇宫,是一个亲情都被消磨殆尽的地方,父子可以反目,手足可以相残……而母子、祖孙间,也只剩利益而已吧。
    我怔在原地,那个小毒舌有时满身是刺,有时乖顺得异常,但我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几欲发狂的模样,他的手划到了碎片,一下子溢出血来。
    我忙上前,一把拉住他:“你在发什么疯,快住手,你要闹得整个昭寰宫的人都过来吗!”
    “是啊,我疯了!被这个笼子逼疯的!”刘协大叫起来。
    心下一痛,我一把将紧紧拥在怀里:“乖,不闹了,不闹了。”轻轻拍着他的肩,我发现自己突然之间好无力。
    他一下子僵在我怀里,温热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那个女人毒死了我娘……她毒死了我娘……她逼着辩当皇帝,可是辩不喜欢当皇帝……他怎么可以逼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不喜欢的事……”他不停地说着,小小的肩轻颤着。
    我只能紧紧抱着他不停打颤的单薄身子。
    “辩又不见了,他一定又被那些奏章烦得躲起来了。”许久,他终于安静了下来,终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去找他吧。”
    “好,我们去找他。”顺着他,我点点头。
    再一次唾弃自己的没原则。
    陪着他找遍了整个昭寰宫,仍是没有找到半点踪影。路很黑,他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小小的手心里渗着汗。
    “辩喜欢躲在黑的地方,可是我……”他的声音略略带着颤。
    “你怕黑。”我了然接口。
    “本王没有!”显然,我的话又伤了他的皇家威严,所以他立刻反驳,为表自己不怕黑,他狠狠甩开我的手。
    看着他僵直的背影,我忍不住地轻笑,跟在他身后,让他能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脑袋里灵光一闪,我忽然想起下午出现在我房间的那只小白兔,呃,是像小白兔的少年。
    该不会那么巧吧……
    “小毒舌,皇上长什么模样?”我开口问道。
    “辩,他长得很好看。”刘协的声音有些绷紧,显然黑暗让他恐惧。
    “我想,我知道他在哪儿。”抿了抿唇,我在心里祈祷那只小白兔千万不要是皇帝刘辩。
    但,上帝显然没有听到我的祈祷,或者……是我的祷告不够诚心……
    “来这里干什么?”站在我的房门口,房间里一片黑暗,刘协的手又自动自发地紧紧揪住了我的衣角。
    没有开口,我打开门,屋内一片黑暗。
    我提着宫灯走进门去,抬手四下照了照。
    果然……某只小白兔正坐在我的榻上,十分优雅地在挖我的刨冰吃。
    “辩?!”刘协大呼一声,“你怎么在这女人房里?”
    “协,你又找到我了,真聪明。来,这个很好吃,你要不要尝尝,只剩一口了,我想着你会找来,就给你留了一口。”刘辩微笑着抬头看向刘协,在宫灯的照耀下,那一脸无辜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
    我却是一头黑线。又?他们习惯躲猫猫吗?什么奇怪的癖好!
    “无盐,你也在哦?”又一声问候,让我的脸黑了一半。
    “你怎么认识这个女人?”刘协早已没了刚才的紧张,走到刘辨身旁,自他手里接过最后一勺刨冰塞进口中,随即眯起了眼睛,“果然好吃。”
    “嗯,吃完了。”轻轻拍了拍手,刘辩仰面躺下,“好困,睡一会吧。”
    “好。”刘协居然也点头,在他身旁躺下。
    然后,这对皇家兄弟霸占了我的屋子,霸占了我的床,而且还不见一丝歉疚!
    “喂,女人,明天早朝前叫醒辩,我可以再睡一会。”刘协欠揍的声音再度响起。
    皇宫里早已因为皇上的失踪而大乱了,他们还能如此悠闲?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只能狠狠在一旁坐下,看着被挖光了的刨冰碗,欲哭无泪。
    我的星运果然不是普通的好,随便开个糕点铺,好不容易上门的主顾居然是王爷和公主;睡个午觉,随便闯进来一只小白兔……也可以是皇帝……
    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我终是迷迷糊糊地睡去。
    感觉有温热的气息拂上我的面颊,迷迷糊糊间,我困意十足,迷迷糊糊地缓缓睁开双眼,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正好奇地看着我。那眼眸上仿佛蒙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说不出的温和漂亮。
    “啊!”等三魂六魄都归了位,看清楚了在我面前放大的那号脸庞便是当今天子刘辩,我才后知后觉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退,结果……我忘了自己正坐在凳子上,一下子仰面跌坐在地。
    “很疼吧。”在我面前蹲下,他看着我狼狈地跌坐在地,灰蒙蒙的漂亮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忍不住低咒一声,我拍了拍裙子站起身,回头见那个小毒舌还稳稳地睡在我的榻上,秀气的鼻端还微微发出呼噜声。
    真是荣幸呢,两条真龙都盘踞在我这小屋小床上了,我是不是该额手称庆,然后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昭告天下?!我恶狠狠地想。
    一只修长秀气得令女人都自叹弗如,羞愧欲死的纤白手儿轻轻刮过我的脸,留下一片温温润润的触感。
    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他收回手,伸舌舔了舔自己的手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你……你干什么?!”
    “你脸上有果粒。”弯着唇,笑得一脸的自在和善,无辜地看着我,他道。
    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我干笑:“那么皇上是要准备早朝了吗?”
    闻言,他转头看了一眼屋外,虽然是夏日,但早晨的阳光却也并不十分炎热,愣愣地看了半晌,他终于垮了垮肩,回头笑道:“是啊,该去早朝了。”表情竟是落寞得令人心疼。
    我缓缓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地躬身,轻声道:“是。”
    他是当今天子,九五之尊,我只是一个异时空的过客,如今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不能滥用我的同情心,我也不能随便与我不该认识的人相识,明明知道他的结局,我只能选择冷漠。
    半晌,他伸手不甚熟练地拉了拉衣角,便转身向外走去。其实拉不拉都一样,一身白色的单衣早已皱得跟咸菜干一般了。
    “协还在睡,不要吵他。”脚步微微顿了顿,刘辩回头吩咐了一句。
    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怀里抱着我亲手制作的抱枕,正兀自睡得香甜的家伙,我点头称是。
    “我第一次看他睡得这么熟。”说着,他走出门去,“一次都没有被噩梦惊醒呢。”
    我微微怔忡,噩梦?这样的一个孩子,难不成是伴着噩梦在成长吗?
    “婉公主。”刘辩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看向门口,果然,婉公主正站在门口,仍是一身白衣如雪,白衣之上绣着红梅如血,仍是风华万千。
    在她的身后,跟着几名婢女,手中皆托着洗漱用具,还有一套龙袍。
    “宫里闹了一宿,你先换上衣服去早朝吧,若被太皇太后撞见,便又是一场风波。”婉公主开口,声音仍是清婉动听。
    “嗯。”刘辩没有多说,只是微笑着点头轻应,如孩子一般的神情,令人不忍苛责。
    “进屋换衣服吧。”婉公主招呼了婢女上前。
    刘辩乖乖点头,又转身回到屋里,由着那些侍女们替他洗脸倒水,换衣戴冠,只吩咐了一句:“手脚轻些,莫要吵醒陈留王。”
    婉公主轻轻提了裙摆,也走进屋来,在打量了屋内的陈设后,她终于注意到了我。
    “是你?”婉公主讶异地看我一眼,开口道。
    我下意识地弯了弯唇,随即屈膝:“见过公主。”
    “起来吧,你就是协儿说跟本宫的安若?”看着我,婉公主淡淡开口,自有一种尊贵得令人无法逼视的高雅,“你入宫第一天我便见过你吧。”
    我低头,将左颊的发丝尽数拨到耳后,露出脸上可怖的疤痕,尽量扮演着卑微的角色。
    “协儿和皇上都挺喜欢你呢。”婉公主的声音带了几分亲切。
    我微微一愣,随即憨然傻笑:“公主莫要取笑,安若丑若无盐,焉敢不知进退,毫无自知之明。”
    “我愿意宠着她,我愿意守着她,我愿意!她就不该见到血腥,不该见到肮脏,她就该安稳舒适,就该笑语嫣然!”那一日董卓的吼声犹在耳边,我却愈发弓下身去,面露卑微,明哲保身是我目前唯一能走的路。
    仲颖,笑笑也想不染上血腥,笑笑也想不见到肮脏,笑笑也想只留在仲颖身边,笑语嫣然。可是……竟是不能了呢。
    “明日到昭德宫来陪本宫吧。”婉公主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错愕地抬头,看向她如月般皎洁的面容。
    “不想出宫吗?”她微微凑近了我,在我耳边低语。
    我又愣了一下,随即了然:“谢公主,奴婢遵命。”磕了头,谢了恩。我发现“奴婢”二字我倒是越叫越顺口了。
    真是一项悲哀的发现。不过婉公主的言下之意,她会助我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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