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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五,灯火长明。
沈家宅院虽和康宁主街只有一巷之隔,但街上火树银花的热闹景象,好像并未影响到府内分毫,或者说,这里比往日还要清寂。沈霄和沈子铮身居五品之上,自然要去宫中赴宴,而沈子横在叮嘱了一番沈子安后,也急匆匆地出了门,于是偌大的沈府,便只剩了沈子安与紫菀、齐远津三人,就连其他家仆,在得了应允之后,也都三五成群地结伴找乐子去了。
待到戌时,陆陆续续有人回了府,捎带回来的烟火气也才使得这空荡荡的宅子有了一丝平易近人的味道。紫菀细细地煎了药,就要送到沈子安屋里,刚一掀开书房的帘子,如她所料一般,便见着沈子安正靠在椅背上,手里懒懒地翻着本书,安静得很。
听到动静,沈子安像是有什么期待一般,猛地抬起头,见紫菀笑着走过来,眼里的光倏而消失了大半,继而问道,“听说今晚街上有烟花会,你怎么没去看一看?”
“烟花有什么好看?再说,我若是也走了,谁来照顾公子?”
“何苦为我在这儿耗着。”
听了这话,紫菀神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随即又笑道,“我本就不爱这种热闹,偏偏被公子说成了耗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公子快吃药罢。”
“过节了都不放过我。”沈子安皱着鼻子,一脸的不情愿。
“公子这药又不是为了我吃的,”紫菀嗔怪道,“在宫里那几天已经没有按时服药,再不吃,要是又生了病,可怎么办?”
“姐姐教训的是。”沈子安笑道。
“公子又打趣我。”
见紫菀言语中有些急了,沈子安忙端起药碗,笑道,“别恼了,我这就喝。”只是正要送到嘴边,后窗却突然响起了敲击声,虽说几乎弱不可闻,可沈子安却在那一瞬间,心若擂鼓。
他真的来了。
“去帮我倒些茶水来罢。”沈子安冲着紫菀说道。
紫菀虽隐约觉得沈子安今天晚上有些不同于以往,却还是应了声,掀帘出去了。这边她前脚刚走,那边就自后窗跳进来一个人。
“殿下的身手还是这么矫健,不翻窗,都好像进不来屋一样。”沈子安揶揄道。
“子安难道不觉得,翻窗似乎比走那些大道正门要有趣一些吗?”顾玹笑道。
沈子安并不理会他,问道,“殿下没去宫宴?”
“当然去了,”顾玹一屁股坐在了沈子安之前的椅子上,说道,“我怕父王兴致太好,害你等急了,就多劝了他几杯酒。喝得多了,这宴会自然就结束了。”
“可我父亲和大哥还没回来?”
“那是自然,我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来得这么早。”顾玹满脸的骄傲,“来之前,我还去长明宫换了身衣服呢。”
“早?现在已经戌时了,我可要去安歇了。”
“别睡嘛,子安。康宁街上的花灯现在可是最好看的时候,你只要去,我就给你买糖人吃。”
“殿下当自己哄小孩子呢?”沈子安斜眼瞥了他一眼。
顾玹见他态度晦暗,只当是他嫌自己来得晚了些,于是笑道,“渴死我了,我喝口水,咱们就出门。”见桌上放着的碗里有些黑色的水,顾玹自然以为是什么果子酿出来的饮子,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来就喝。谁知,刚入了口,一股咸腥苦涩的味道就冲得他几欲作呕,不禁哇的一声尽数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难喝?”
“这是我的药。”沈子安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笑道,“即使吃了这么多年,还是觉得苦极了。”
“你虽身子弱了些,也不至于要喝这种东西罢?”
“殿下说得倒轻巧,我又怎么能想喝?可是……”
“不想喝就不喝。”沈子安话还没说完,就被顾玹打断了,“总归有别的法子,这么苦的药,喝多了反而无益。”
“可……”
“可什么可?你若是不乐意,就不要勉强自己。”说着,顾玹竟端起药碗,走到窗前,将碗中的药全部倒了出去。
沈子安虽觉得自己不应该和顾玹一样任性,可听到药水落入草丛的一刹那,心中居然轻快了许多。也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响动,沈霄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我父亲回来了。”沈子安有些慌张。
“你若是愿意去,我……我便带你走条小路,保准不会被发现。”顾玹悄声说道。
沈子安想到沈子横临行前,特意来嘱托他不可乱跑,小心着凉。虽说体贴,却也让他在此时顿生出忤逆之心。
为什么明明是句关心的话,却可以将人束缚了十年之久?
“我也想看看街上的灯火,和活生生的人。”这种想法宛如初夏的野草一般,在沈子安心中轰然萌生,又疯狂地叫嚣了起来。
透过窗子,黑漆漆的夜空不时地闪过几丝光亮,大概是烟花又炸开了罢?
“好。”沈子安犹豫了片刻,抬眼看向顾玹。
这边顾玹刚要引着他向后窗走去,紫菀却端着茶水进了卧房。沈子安忙出了书屋,站在帘子前,接过茶盘,冲紫菀笑道,“不早了,你去告诉我父亲,就说我睡了,让他也早些休息,我就不去叨扰了。”
“公子今天睡得这么早?”
“折腾了一天,我也乏了。”说着,沈子安就要把紫菀往卧房门口送。
“是……”紫菀应着声,心里却着实疑惑,不由得频频回头看向沈子安。出了门,她刚想往沈霄那里去,却突然想到之前的药碗还没拿回来,便赶忙回了屋。怎知,沈子安却早已不在房中。
屋顶上,顾玹正揽着沈子安的肩膀,一路飞檐走脊,攀梁登壁。
“这也叫路?!”沈子安觉得自己满身的气血都直往头顶涌。
顾玹倒是悠然得很,“能出去不就行?”
康宁街虽是平京的主街,平日里的这个时候,也已是一片寂静。然而今天即使已经入了夜,这里依旧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沈子安上一次来花灯节上玩的时候,还是个蓬头稚子,如今再见此景,欢欣鼓舞的同时,不免又生出一丝唏嘘之情。
街边的小贩们像是互相攀比一般,一个比一个吆喝得起劲儿。其中一人见沈子安衣着不似常人,连忙招呼道,“这位公子,买个花灯吧?”
沈子安见那那一排排竿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倒是有几分可爱之处,怎奈身上并无分文,只好冲那人堪堪地笑道,“不必了。”
顾玹探过头来,瞧了瞧他,又看了看那小贩,笑道,“花灯节哪有不提着灯的道理?”说着便拉着沈子安的胳膊,来到摊前,“咱们一人一个。”
“怎么能让殿下……”话音未落,沈子安便意识到自己失了言。
“殿下?”那人问道。
“我姓佃名夏,这名字是有些古怪。”顾玹笑道。
“不不,”那人笑道,“夏日于田,如同游龙遇水。公子这名讳可谓大吉大利呐。”
顾玹哈哈一笑,也不和他扯些有的没的,只想从这一堆花灯里挑出两个别致些的。刚翻看了几个,便瞧见了两个画着花叶的灯笼。
“这是石南花?”
“公子真是识货,这上面画的就是石南花花叶。”
顾玹一时间满意得很,扔给那人一串钱,便拿起一个塞到沈子安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两人提着灯笼走了片刻,顾玹突然小声说道,“你还是喊我声哥哥吧。”
“不要,怪别扭的。”
“那算了,”顾玹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你就继续这么喊罢。说不定待会儿,咱们就都要被顾珩抓起来了。”
沈子安白了他一眼,也不吭声。大约是太久没有这么放肆过,沈子安但凡遇上个之前没见过的摊子,都会颇有兴致地驻足半天。顾玹一开始也随着他赏玩一番,时间长了,却不禁有些着急。
“子安,你什么时候去拜访那个‘坊间传闻’啊?”
沈子安抬头认了认路,努了努嘴,说道,“就在前面了。”
“那就好,我怕你把这事儿给忘了。”
沈子安瞥了他一眼,“殿……你怎么这么感兴趣?”
“人家诚心相邀,你若是不去,会伤了他的心的。”见沈子安并不接话,顾玹又问,“子安,你为何将他称为‘坊间传闻’呐?”
“我可没这么称呼过先生,只不过当时情形所需,一时间便用了这个词来代指先生。以前先生怕我觉得无趣,去他那里听曲儿的时候,有时会和我说些奇闻轶事,聊以解闷。”
“总在背后议论别人的是非可不好。”顾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语里的酸味。
“殿下不就正在议论别人的是非?”说着,两人已至门前。只见不大的前门旁,一根竹竿上高高地悬着木牌,上书‘乐坊’二字。沈子安回头得意地瞧了一眼顾玹,便满面笑意地挥袖进了屋。顾玹一时语塞,在心里暗暗说了几句那“坊间传闻”的坏话,便一个跺脚,也跟着进去了。
沈子安毕竟是这里的常客,娴熟地上了楼,再穿过屋内的走道,绕了几个弯,便到了他二人常聚的小间。屋内之人正坐在窗边,看着街上灯火,自斟自饮着,听到推门的声音,抬头一看,一下子欢喜了起来,笑道,“我还以为公子不来了呢。”
沈子安也拱手笑道,“我来迟了,先生莫怪。”
“这位是?”那人见顾玹期期艾艾地跟着进了屋,问道。
沈子安引着顾玹坐了下来,笑道,“我回了城中的家里,差一点就出不来了,多亏这位兄台把我救了出来。”
“我猜也是。”那人笑道。
“我可不是什么兄台,”顾玹黑着脸说道,“我是子安的发小。”
“发小?在下倒是知道公子有位梅姓的发小,但这位兄弟,在下还当真是没听说过呢。”
“子安的事,阁下怎么能一一俱知?”顾玹从拿出颈上戴着的玉珠,说道,“这是子安十多年前送给我的,不信你问他。”
那人满面笑意看向沈子安,沈子安倒也不避讳,笑道,“确是如此。”
“既然这样,便共饮一杯罢。”那人于是斟了三杯酒,笑道。
顾玹端起一杯,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因缘相逢,何必知名知姓?请。”说着,那人便仰头一饮而尽。顾玹二人见状,也都饮尽了杯中酒。
“先生怎么知道我身在王城之中?”沈子安问道。
那人微微一笑,“这世上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嘁……”顾玹在一旁撇了撇嘴。
“阁下这是又有了什么高见?”
“子安奉诏进宫那天,康宁街上的人可不比今天的少,你的乐坊开在这街上,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能对先生这样无礼。”沈子安觉得把顾玹带过来就是个十足的错误。
就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惊呼,沈子安转头望去,只见窗外竟簌簌地飘起了鹅毛大雪。
“真好看。”沈子安不由得感叹道。
“咱们出去瞧瞧?”顾玹问道。
沈子安猛地一愣,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问他要不要出去看雪,“我不能去……”
“怎么不能去?又不是姑娘家,淋不得雪。”顾玹见他犹犹豫豫,不禁笑道。
沈子安眼中一亮,又问向桌边那人,“先生去吗?”
“我便不去了,”那人笑道,“公子快去罢,这雪估摸着下不长。”
当沈子安飞奔着推开门,雪花落在他鼻尖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砰然绽开了。
那是章德二十五年的最后一场雪,也是沈子安十年来接触到的第一场。
“子安?”顾玹看着沈子安沈子安的背影,突然脱口而出道。
沈子安转身看向他,“什么?”
顾玹咬了咬牙,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喊道,“你相信一见倾心吗?”
就在此时,王街中央的烟花倏然炸开,流星般的火花在沈子安身后划着弧线落下,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夜空。
随着街上人们的欢呼,烟花会终于达到了高潮。
“你说什么?”人群之中,沈子安用手半捂住耳朵,大声问道。
“我说……我说你想不想吃糖人?”
之后,在沈子安的强烈要求下,顾玹沿着真真切切的路,把他送到了卧房的正门前。
“多谢殿下。”
“谢什么?不过我得回去了,不然就要出事了。”
送走顾玹之后,沈子安便赶忙进了屋,大概是过于焦急,竟没有发现有人正等在屋前。
这是紫菀第一次见到沈子安笑得这么开心,可这笑容明明是她最为期待的,如今看来,却伤人得很。
公子可知道,我不是不爱看烟花,只是比起烟花,公子眼中,才有我最爱的春与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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