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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
仲昊正坐在鱼池边的躺椅上,脸上盖着一本《金石录》,身边伴着两个貌美的姬妾为他捶腿揉肩。
听见小堂的声音,他招了招手。小堂躬身靠了过来:“恪公子来了。”
仲昊沉默了片刻,慢慢坐起来,将那本《金石录》置于掌间,摩挲着。
“你们都下去吧,叫他来这里见我。”
不一会儿,小堂便引着翟恪过来了。翟恪还是老样子,木制小冠束发,灰色的长衫上一朵墨色的荷花,披了一件纯黑色的披风压风。
仲昊坐在那儿冲他笑了笑,“坐吧。”
恪点点头,在仲昊面前坐了下来。只是天冷了,坐在这开阔的地方不免风凉,池塘中的鱼儿也似乎是因为怕冷,都躲了起来,偌大的池面显得十分清冷。
“东风一起,这些家伙都懒了。”仲昊从一旁的矮几上拿起一碟鱼食,捏了一些置于池面,只有零星一点鱼儿浮了上来。
弄玉阁如今倒是安静的很,不闻星点丝竹管弦之声,就是人语声也几乎绝迹。
仲昊转过脸来,嘴角依旧带着笑,“许久不见你了。”
“冬风忽至,我疲于招架。”恪微微叹了口气,眉目间颇为落寞。
仲昊滞了一瞬,放下手中的鱼食,唤了一声小堂,便有仆从奉上热茶而来。
“卓君的事情纵然会牵扯到我们,但是你的危机也不是完全不可解。你此刻便离开,再去寻一处僻静的地方避一避,这一点我还是能保你的。”
仲昊双手捂着茶杯,透过袅袅升起的水雾看着恪。
“远避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被他找到了。”恪的指尖在杯沿上游走,他浅浅的笑了笑,“他对我是绝不会手软的,我们都是对方心里的一根刺。”
“是吗……”仲昊盯着虚空的某一处,眸光突然有些放空。
“你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杀了卓君?”
恪的话讲仲昊重新拉回了现实里,他看向恪,似有不解。
恪则继续道:“眼下不光端城,几乎整个江南的生娟和原丝都贵比黄金,卓家必会困死而斗,抓住一切机会反抗。此刻还不派人除掉他,难道等他在牢中将你拖下水吗?再说,姚家所掌南洋海运一脉,于此正是紧扼咽喉的要害,他们可是有许多机会借此大发横财,而你宋家手中的物料到那时就什么都不值了。”
“杀了卓君,把姚家控制在手里,你才会无虞。”
恪缓缓说着,神色却是出奇的坚定。仲昊忽而舒朗一笑,拿起手边的玉骨扇转在掌中。
“还是你一语点醒了我,这件事需得如此,我们宋门才能全身而退。”他又如往日般愉悦了起来,“既然来了,便留下来吃个饭,从北方来的厨子,想必你会喜欢。”
如此,恪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允。
下人来报,徐清夏回府,恪依旧妥帖的避开。直到他离开许久了,仲昊才吩咐叫徐清夏进来。
徐清夏一身风尘仆仆,心情似乎很不错,瞧见仲昊盖着的绒毯滑落了一些,便急忙上前来替他掖好。
“这样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暖炉熏着才好,这样坐着当心风寒。”
“屋子里门窗紧闭,都瞧不见外面是何景象了,太憋闷了。”仲昊指了指方才恪坐过的位置,“你坐吧。”
“如今万物凋敝,入冬再一下雪便是白茫茫一片,还能有什么可看的。原来宋大公子也是个顽皮的,像个孩子一样。”徐清夏没想到仲昊日此贪看,一时竟嗔笑了他两句。
仲昊却一点也没恼,只是拿着玉骨扇轻轻的敲了敲他的肩,徐清夏倏尔一笑,竟不自觉的拧了拧仲昊的鼻子。
小时候一道读书,先生很严厉,隔三差五就要考学,那时候宋家是希望仲昊能求取一个功名,所以在学业上对他们很严。
可是孩子淘气,哪能日日安心苦读。所以每每到了考学的前夜,他们便缩在一处挑灯急攻,彼此互考学问,要是他答不出来或者打错了,仲昊就会拿着手边的东西这样轻轻的敲一敲他的肩。而要是仲昊答错了,他则会拧一拧对方的鼻子。
这样的打闹其实是很亲厚的,然而如今再做,两个人竟都有些不自然了……
小堂过来上茶,两个人就只对坐着静静的喝了会茶。
“我留了恪一起吃饭,你也便一道来吧。”
“镖门里还有事。我得去盯着,是前几日和山西几个大商户的单子,决不能出错的。”淡淡的笑意从徐清夏抿着的嘴角里溢出来,若不仔细看,也分辨得不清楚。
“好。”仲昊点点头,徐清夏起身前又将仲昊身上的绒毯拉高了些,这才离去。伺候在月亮门处的小堂送徐清夏出去,然后折返回仲昊的身边。
“说说。”仲昊拿起《金石录》,却又放下了。
小堂应了一声,“回公子,恪公子方才走的时候是从花园子旁的长廊出去的,小的看见徐镖头也是从长廊那边过来的,但没瞧见别的。”
见仲昊沉默不语,小堂也便立时噤了声。
池边的落叶掉进了湖里,打破了满池的平静,波纹就此一圈圈散开去。有几尾贪嘴的锦鲤以为又有 谁在丢食,急急的游了上来,却茫茫然毫无所获。
仲昊侧脸看了一会,突然猛的掀开绒毯,丢在地上,大踏步而去。
今夜,宋府的酒很烈。
恪回来的时候脚步隐隐虚浮,幸得扶哲搀了一把,才没在进门的时候绊倒。
“公子。”扶哲想扶他进卧房,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都下去。”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站在园子的中央仰头四望,因为饮酒的关系,忽觉着天地都甚为模糊。
无尽苍穹,只余浓墨不散,噬尽星辰皓月,看不透也看不尽啊。
恪慢慢的寻了一处石阶坐下,果然凉意沁人。这倒是没什么,反正冷了这些年,还怕什么呢?
他只觉得手心里似乎有汗。
万葵今日来求他,他便知道青凤不好了。但是玄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绝不会只为了一个青凤,他是要一点点的折磨自己,直到自己耗尽力气,而他只需站在一个胜利者的角度上就能轻而易举的解决这场纷争,杀掉最后一个心腹之患。
这也是当年那场宫变他所领教过的伎俩。
更何况青凤已经不中用了,救她又有什么意义?
世情冷暖本来就是因人而定,再深的执念也会因为生死的巨大胁迫而产生扭曲。不是我一个人懦弱,而是这天地间太过冷漠,从不会怜悯众生的,其实便是这天与地。
日升日落,日晴雪寒,何时为谁改变过?
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都依存这个而生存,却偏偏是我在不断的面临选择?
我只是想成全一个心愿,一个不甘于被毁掉的心愿而已,所以这一次,我只是作了一个普通人都会作的选择而已!
一股潮热的感觉慢慢翻腾起来,涌到了他脸上。
但是……凤儿……
恪紧致的眼眸里竟翻涌出一丝小小的松动,他还是会想到自己那个可怜的妹妹,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的毒已经那么深了,世上再无解法,这恐怕就是她的宿命。原该是锦衣玉食,万千宠爱的唯一的公主,却没想到最后竟是这般的结局。
可是王室的每个人不都应该为了王而做尽一切吗?她是唯一的公主,就该为他这个唯一的王而活这一生。直到目前为止,她的每一步都是做的极好的。
热浪变得浓烈起来,恪开始感到口干舌燥。他拉开了领口,让凉风能吹进来。
但是,他还是不想这样的,所以才会有了那个替身的存在。所以他本来是想改变这一切,但是是哪里出了错呢?
晕眩的感觉有些严重,恪撑着额,只想把答案想出来。但是身体的烦躁之感却越来越浓,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
是她,一切错误的开始都是因为她!
若她不出现,就不会有替身。若不是替身的主意,她就不会留下来。若她不留下来,自己就不会变得糊涂。若自己不变得糊涂,就不会让她靠近。若她不靠近自己,玄就不会发现这一切!
对,是她!
恪抬起头,蓬勃的鼻息已是十分燥热。他在使劲的找寻那个方向,那个有她的方向。
漆黑的小园中只有一处烛光,十分显眼。
他握紧的手在不自主的颤抖着,却十分坚定的站起来寻着那个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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