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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夏走进来的时候,仲昊正斜倚在塌上吃葡萄。看见他进来,很愉悦的坐起来,冲他招手。
“这天说冷就冷了,看把你冻的,脸都红了,快过来烤烤火。”他亲自下来,拉过徐清夏的手,将他带到塌边,又斟了杯热酒给他。
徐清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着将带来的裘皮大氅放在仲昊面前。
“天冷了,我怕管家备的东西不齐,特来看看你还缺什么。这件大氅是我今秋新猎到的白狐所制,你穿穿看,是否合适。”
仲昊抚了抚眼前洁净如雪的柔软狐皮,“还是你最关心我。入冬了,烟儿也怕冷,日后空了,你替我去瞧瞧她。”
徐清夏的笑在嘴角边勾了一下就消失了。“公子说笑了吧,您还能在这儿住多久,烟儿是您的人,自然该是您去关照她。”
仲昊给自己倒了杯酒,撰在手里,目光越过酒杯看着徐清夏,“谁知道呢,我的人,也有我看顾不住的时候。”
徐清夏神色却是淡淡,仲昊只觉得心狠狠的揪了一下,没来由的一痛,惹得他蹙了眉。
“你怎么了?”徐清夏凑上前来,关切的望着仲昊。
仲昊瞧着他,从浓黑细软的头发,一直到青白坚毅的下巴,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番模样,眼 睛里没有闪过哪怕瞬间的激烈火花,微笑起来也似乎没有什么温度,所以他不曾得到过什么真正的重视,也就悄悄躲过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个时候仲昊才发现,其实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彼此。
仲昊躲开他的注视,“姚千绍这个废物算是给我惹了*烦了,如今朝中有人咬住我们,要给咱们扣一个叛国的罪名,呵,真是可恶。”
“事情也不见得就会如他们所愿。”徐清夏缓缓道:“好歹咱们还有万通候孟大人和大长公主的庇护,太子殿下也一向与大长公主亲近,这件事上也许还能起到些作用。”
仲昊笑笑,看着徐清夏,“朝中势力错杂,远不是咱们一下能看透的。今年西北又起战事,万通候的兵力被远调,大长公主因为河工修筑一事惹了些非议,太子殿下如今迎娶了墨兰王爷的嫡女为妃,都赶到一块儿了,有些麻烦。”
“清夏。”他唤了他一声。
“嗯?”
“不若我调你离开镖门,去山西帮我看顾那里的生意如何?”
窗外的雪漫漫无尽,落在地上寂静无声,犹如此刻仲昊的这句话,末尾一个音消失了许久,也未听见任何回应。
他收了笑意,取了一颗葡萄低头慢慢剥着,目光专注却生硬,
“此刻的局面,我怎能离开?”
“你离开,我便放心了。”
仲昊依旧没有抬头,也或许他此刻根本不敢抬头。徐清夏就坐在他的对面,这句话说出来,他会是什么表情呢?是震惊,不舍还是愤恨?无论是哪种表情,都是现在自己承受不起的。
这句话的确出乎意料,徐清夏没有想到仲昊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忽的一挑眉,整个人半愣在那里。
他看着仲昊,却看不清他的脸色,只看见他头顶上玳瑁发冠中镶嵌的那颗明珠莹莹的光泽。那一颗葡萄,他细细的剥了好久。慢慢的,徐清夏的眼中开始积蓄起含混复杂的雾气,放在身侧的手掌握紧,手背上青筋挣起。
“公子是何意?”
他紧抿着嘴,强自驱散了眼中的雾气。
仲昊终于把那颗葡萄放进了嘴里,拿起一旁的手绢擦着手,却依旧没有看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此处不适合你,出去看看,也是好的。局面再差,我也能勉力支撑,你放心就是。”
他伸手去摘另一颗葡萄,却一下被他的手按住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压抑过后的急促,“公子是准备弃了我吗?”
“你这是哪里话。”仲昊刚刚笑了一声,却又被徐清夏抢过了话头。
“你应该知道,我此生什么也没有。从开始也不过是个弃婴,养父又那样早逝,除了你,我一直是孤身一人到如今。现在,你是终于要弃了我吗?”
徐清夏紧紧盯着仲昊的眼睛,狼一样的神情终于不再躲藏。
“都一样,我们的结局都一样。不管是徐畔还是我,都是你们可以随意取舍的一个物件罢了。宋仲昊,我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不允许你这样轻易决定我的一切,更不允许你抛开我!”
“啪”的一声,徐清夏将孤离抽了出来,重重的扔在仲昊的面前。
“这是你送我的,我的弱冠之礼。为何要叫‘孤离’,是想要告诉我,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永远都只是你们奴才而已!”
“我送你孤离,是想告诉你,你日后所面对的局面会把你彻底变成一个孤离于众的人。”仲昊平静的拍了拍徐清夏的手,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但我希望你不会受伤,总是更强的那个。”
他看着他,“从小到大,你都是我的仆人,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就好像你总觉得自己是卑下,被利用的那个。在我的位置来看,周围都是真假难测的人和事,我被环绕在中心,只能靠自己去辨别。”
“说到这儿,我又何尝不是被利用,被欺骗的那个呢?”
仲昊叹了口气,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你不会了解我的困境,就像我不能体会你的压抑一样。只因为我们是两个人,而并非一人。”
“所以,你知道了。”
仲昊垂了眼眸,轻轻点点头。
徐清夏呆呆的看着仲昊,像忽然失去了一切力气与情感,只剩一句躯壳。他的手垂落下来,打在塌的边沿,“嘭”的一声,却没人在意。
“何时知道的?”
“很早了。”仲昊扬起脸来,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他的脸上头一次积聚了如此浓郁的无奈与悲戚,那张总是笑着的俊俏公子的脸上,此时灰白又疲惫。
“我在大城书馆求学的时候,你每每来看我总会私下去一两趟三千茶居,是为了见孟大人的亲信何路。你收买外账房程海,隐藏了自己的私产。从中与燕挺达成了交易,怂恿我惩处燕卓两府,以便你渔 翁得利。只是你没想到,我出手太重,打死了燕挺,使卓君背弃了你们的约定。”
仲昊一点点慢慢的说着,语气平淡又冷静。他的眼眸清清,却一刻也不放松的直直钉在对面那个人的眼中。
“我记得,你曾学过驯兽吧。那一次在鹤鸣山,你驯养的猎豹和老虎果真厉害。”仲昊忽然笑了一下,“还要我再说吗?”
“所以,鹤鸣山之行,你是故意为之?”徐清夏听他把自己所做的种种一件件毫无遗漏的说出来,心里反而渐渐平静了。突然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彼此间再没了秘密,也就轻松起来。他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却没想到,你做得这样决绝。”仲昊看见徐清夏露出的那节手臂上,一道浓黑的曲线蜿蜒刺目。他再一次感到心中抽搐的疼痛,他是唯一陪在自己身边那样长久的伙伴,他们有过有趣的童年时光,诚挚的少年情谊,却从没想过会不能陪伴彼此走不到那最后的终点。
罪恶的欲望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在他们中离间对方的,又到底是谁先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并把这个致命的错误延续至今?
过去的不在乎,终于要在如今为它付出代价了。
“清夏。”仲昊依旧轻轻唤他,“听我的吧。离开这里去山西,那儿有我另置的产业。经过几年,便取道去肃州,曹将军已答应我,会收下你,你便跟随他,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宋门已是生死之地,太多人,太多势力想要我们的命,只怕日后,我也会失去所有。那我就连最后护你的力量都没有了!”
仲昊的眼眶微红,他费力在徐清夏的脸上寻找,他想找到哪怕一丝丝的动容与游移,可是却没有。
徐清夏站起来,冲他拱手一拜,“多谢公子为我着想,既然是自己的活法,就得自己去找。你方才也说了,你不是我,你永远不会真正懂我。”
“清夏!”
他大踏步的朝门外走去,门关上了,也没有回头。
仲昊颓然的坐在榻上,目光落回到那件雪白的白狐大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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