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十二年,二月,徐州,彭城郡。
二月的名字很多,如月、杏月、丽月、令月、仲阳、四之日,仲钟、大壮、酣春、仲春、夹钟、卯月,前朝叶翁曾写诗曰: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红杏花开二月,所以二月的“杏月”这一雅称,也是由此而来。
在离彭城郡百里外的红槐镇,那里也比冬日里热闹的多。
熬过了漫长寒冬,又扛过寒气未尽的初春,这片大地上的绿意终于是多了起来,细柳上的嫩芽惹人怜爱,镇子中心的那棵百岁高龄的红槐更是枝繁叶茂,到了暮夏,除了是一道好风景外,那槐花也是难得的吃食,那顶好的槐花无论是晒干了制成槐花茶,还是做成槐花点心,味道都是一绝。到时候镇子的衙门会派人来维持秩序,每个镇上的人都有机会去采集槐花,只不过不能多,一人最多一小捧而已,要是去的晚了,说不定连一小捧都不会剩下。
镇子上的气氛融洽得很,吃过朝食,大家都喜欢出来逛逛,携带女眷,或者独身一人,到风景如画的小镇上走走停停,与认识的人谈天说地,看街边老人下几盘棋,从镇子上唯一一家点心铺买些点心回家,带给那些出去疯玩到晚上才归家的孩子;或是找上二三友人,到酒楼里谈些时事,一醉方休。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那么美好,就连帝都陷落的消息,也好像没有到达这里。
日暮时分忽然下了一场小雨,把街上的行人都赶回了家,小贩们骂骂咧咧的收着摊,连酒楼的老板也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而在城西角落的一家小酒铺,那个胖老板也站在门前破口大骂,也不怕老天爷一道落雷劈下,把他连人带店一起烧了。
这家酒铺在红槐镇开了有些年头,从那块差不多要被风雨锈蚀掉的酒旗就可以看出来,到这里买酒的人一般都是兜里没几文钱的人,只不过酒瘾太大,就只好到这里来买些掺水的劣质酒,那酒下肚温温绵绵,就算你不会喝酒,喝上一整坛,也绝不会喝醉。大部分的人也只是来尝个味道,自然也就不在乎酒水的优劣了,至于真正的好酒,到了他们手里,也只能是浪费。
一个瘦削的身影忽然从雨幕里钻进了酒铺,老板一愣,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堆起个笑脸招呼他,而是自顾自的,仍然叉着腰对着老天破口大骂。
那个萎靡的瘦男人也不去看老板,走进酒铺,十分熟练的到柜台边,靠着柜台,抓起几颗散落在柜台上瓜子,沉着嗓子喊了一声,“老板,来碗酒。”
胖掌柜骂完了,正好朝着柜台这边走过来,听到那个瘦男人的声音,他忽然又骂骂咧咧起来,“老李,怎么又来喝酒了?挣着钱了?我记得你以前一个月才来一次,前两天刚来过,怎么今天又来了?”
被叫做老李的瘦男人没有回答,仍是自顾自的说了一句,“来一碗酒。”
“你有钱?”掌柜的又问。
这次老李彻底不说话了,他把最后一颗瓜子嗑
完,抬起头,看了一眼胖掌柜,就要转身离开。
“行行行,不就是喝酒吗?”胖掌柜无奈的说,然后转头找来一只酒碗,给老李满满打了一碗酒,放到柜台上,“今天这天气,也就只有你一个客人,我待会再给你半碗,你可别出去跟他们吹,不然那些狗日的一个个都要来我这里要,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老李点点头,抬起酒碗嗅了嗅,却忽然放下了,“我不要这种,这次要好一点的。”
“哎哟,你这老小子,还跟我蹬鼻子上脸是不是?我多给你半碗,你还管我要好一点的酒?”胖掌柜被气笑了,差点没想上去踹他一脚。
“我有钱,”老李的声音嘶哑,“这次付现钱。”
胖掌柜愣了一下,看了老李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行行行,好一点的是吧?比天高如何?”
“好。”老李把酒碗推向胖掌柜。
胖掌柜却没有接,“这碗送你了,你小子难得大气一会,居然舍得付现钱。”
老李倒也不推辞,又把酒碗拉回自己面前,抬起大大喝了一口,胖掌柜一副惊讶的样子,心说这可不像是老李啊,老李以前喝酒都是小口小口的抿,恨不得把那一小口也分作两口喝,来了也只是喝最便宜的、两文钱一碗的“醉不倒”,今天居然说要喝好一点的,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即使老李大口喝酒,他喝的速度也还是很慢,胖掌柜倒也不催,自己给自己打了一碗醉不倒,然后仰头一口喝完,最后还砸吧砸吧嘴,说,“这玩意跟水似的,你说你们这些家伙怎么还这么爱喝呢?”
醉不倒是这间酒铺卖的最好的酒,大部分的酒客来到这里,都只喝一碗醉不倒,但像老李这样,喝醉不倒还要赊账的,实在是找不出来。
胖掌柜忽然转头端出一碟瓜子,放到自己面前,见老李不动,便主动抓了一把到老李面前,笑骂,“嗑嗑嗑,算我的,不要你钱。”
老李这才放下酒碗,接过瓜子,小鸡啄米似的嗑了起来。
他喝着酒磕着瓜子,胖掌柜的却看着门外的雨幕出神,然后忽然没来由的叹了口气,“这生意,是一天比一天难做了啊。”
老李听到这话,明显一愣,但立刻就恢复了正常。
一碗酒很快就见了底,老李朝掌柜递过去一只空碗,胖掌柜拿着那只空碗,重新给他打满了一碗“比天高”,在递到他手中的时候,掌柜的忽然问,“老李,有心事?”
老李这次完全怔住了,他有瞬间的失神,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他又想起那个家徒四壁的家,家里那个总是抱怨,却十分勤勉的妻子,那个总是淘气,却也懂事的儿子。
不过现在,家,已经没了。
房子还是那间破旧的房子,房子里的人却只剩下了他一个。
妻子和儿子都回到了娘家,走的时候,妻子还给他撂下一句狠话,“在米缸重新填满之前,他们是不会回
来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家里的米缸已经空了三天,这三天是儿子到山上挖野菜,自己去砍柴卖,妻子到邻居家借粮,才勉强挨过去的。
不过走了好啊,走了好,回到娘家或许他们会挨白眼,但不会饿肚子,那就行了,本来他已经下定决心,到镇上的张老爷家当个长工,虽然张老爷是个苛刻的人,却不会拖欠银子,也不会让长工饿肚子,逢年过节,还可以到厨房里偷偷拿一些不起眼的吃食,带回去给他们娘俩吃,也是个好事。
这样,不出半年,家里那个米缸肯定能填满了!
但张老爷家却不收长工了。
没办法,他只能看着家里的那一亩三分地发愁——冬天地里是种不出食物的,就算自己天天上山砍柴,也只能保证自己不饿肚子,他已经不想在看到儿子眼泪汪汪看着自己,说“爹,我肚子饿”的场景了。
好在他勒紧裤腰带,一天只吃一个馒头,天天上山砍柴,路上找些能吃东西,挖些草根,回去用清水一煮,倒也能填饱肚子了。
这样过了两个月,他终于攒够二百文钱,米缸也能填满三分之一了,就在他准备把钱换成米,晚上煮一碗大白米饭犒劳一下自己的时候,州府征收赋税的命令忽然传到了。
二百文钱,交完赋税,就只剩下了六文,连吃一碗大碗的素面都不够,这两个月,自己累死累活苦来的钱,州府一句话,就被收走了。
凭什么啊?凭什么!就因为他们是官,自己就要听他们的话,我连家都快要没了,你们却还要榨干我身上的最后一些价值。
官府,不是为了保护百姓而存在的吗?什么时候......变成了官府就要压榨百姓才能活?
拿着这六文钱,他心如死灰,再不奢望米缸能够填满。
他晃了晃脑袋,把自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抬头看了一眼胖掌柜,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事。”
“没事就行,”胖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上山砍柴注意着点,我听说,那些红巾贼,流窜到我们这边来了。”
老李其实还欠他二钱银子,但胖掌柜却从不提,说是记账,他却从未跟老李要过,只不过是拿这多跟他聊几句天罢了,他心里好像已经把老李认作了自己的朋友。
朋友来喝酒,要什么钱嘛?
老李再不说话,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沉默、不善言辞的人,逆来顺受习惯了,胖掌柜也不去跟他搭话,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门外的雨幕出神,思考将来生意到底该怎么做,至于老李,他的酒却喝的心不在焉,胖掌柜刚刚那句“我听说,那些红巾贼,流窜到我们这里来了”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怎么也挥之不去。
半柱香之后,老李喝完了酒,忽然站起来,跟胖掌柜道了个别,也不管他的挽留,一头钻进了雨幕里。
“红巾贼啊......”老李轻轻叹息。
要不......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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