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十二年,九月底。
徐州诸郡,如今只剩广陵一城。
万籁俱寂,暗无灯火。
十里开外,太平天军营地里的灯火冲天,仿佛那边才是真正的广陵城。
码头成了广陵最热闹的地方。
在码头干苦力的工人们赤裸着上身,黝黑的皮肤让他们几乎要跟黑夜融为一体,他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看着那些平日里连看他们一眼都会觉得晦气的贵族富商们,脸上的笑意也越发浓烈。
他们本是广陵城内最低贱的人,可现在他们反倒成了腰杆子最硬的人。
因为他们有船。
无论大小,只要能出海,那就意味着可以逃离广陵,可以逃离这个即将成为地狱的地方。
形势所迫,船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即使涨成天价,来请求这些大大小小船主带他们逃离这里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可在前些日子,他们还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太平天军不屑一顾。
“不过是一股小小的贼寇,难道他们还真能打到广陵来?”
倒是那个远在淮扬的原欲鑫有先见之明,早早包下码头所有的大船,又从淮扬派上来十余艘大船,把他在广陵的所有产业迁往淮扬,就连某间小铺子里的一条老狗也不曾落下。
那时候人们都笑他,带上一条老狗,那不是白白浪费钱吗。不过到了现在,这些还留在广陵的人忽然恨起来,只恨自己不是原欲鑫家的一条狗。
因为他们都不曾想到,这个横空出世的太平天军还真有那本事,短短数月,徐州就只剩广陵一城。
《大明第一臣》
徐州数位有名号的大将,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悉数阵亡,而杀掉他们的,正是那太平十将。
传说那天军十将个个都有万人敌之勇,好杀嗜血,鹰眼猿臂,那个战死在东海的徐康,听说好食人肉,每一战之后都会杀几个俘虏,烹煮而食。
这个徐康在太平十将中不过排第八便恐怖如斯,不知道排在他之前的那七个人,又会是何种妖魔。
士兵们萎靡不振的缩在墙头,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们设防的区域,只有巡城的长官来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才会装模作样的站起来。
“老张,找到船了吗?”一个胡子稀拉的士兵凑近问他的同伴。
“船?”被叫做老张的男人冷笑一声,“就我们这种小兵,你觉得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那帮天杀的出的价,我们也给不起!”
“唉,也是,”发问的男人叹了口气,“我还想着,要是找到的话,想办法把我家那口子捎出去。”
“是啊,我也想啊,”老张抬眼扫了一眼远处,确定百夫长没有在这里之后才继续说,“以前守城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家人和百姓,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守城了,要是守城,城破就会被屠城,不守,我们也得死,而我们想要保护的人,也会有很多人死去。”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又沉默起来,空气忽然变得死寂
,只剩下虫鸣、还有那凄厉的风声。
而在城中的郡守府邸,广陵郡守李竹余正伏在案前,眉头紧皱,他现在在想的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久很久,不如投降吧?这样起码还有一些人能活下来,太平军暴戾好杀,每一城,凡是遭遇抵抗,在城破之后必定要屠城以泄愤,而投降之后虽然有些人会死,但大部分人都能活下来,虽然可能是活在......地狱之中。
到底是生,还是死?
......
......
百姓都聚集在码头,想要在太平军攻进来之前搭乘船只离开,有钱的人把银票攥在手中向那些船主挥舞,希望自己手中的银票能吸引他们,穷人则拿着瘪瘪的包袱,像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战战兢兢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更怕死的那些,则是抓着那些船上下来的人不放,不管那人是不是船主,只管跪下死命磕头,好像这样就能换得船上的一个位置。
只是那些人都只是粗暴的把他们推开、踹开,然后再骂上几句脏话。
有的人则因为抢一个位置大打出手,前者出了价正准备上船,后者却忽然出现,出了更高的价格从船主手下买下位置,前者气不过上前理论,一来二去就变成了打架。
年幼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不管大人怎么哄也止不住。
无序。
骚乱。
恐惧。
整个码头都笼罩在一股混乱而诡异的气氛中。
直到......它们的到来。
“船啊!是船啊!”有人忽然惊叫出声。
人们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向地平线,一艘、两艘、三艘......十艘、二十艘、三十艘......一百艘,一百一十艘,足足一百二十艘船一齐出现在地平线上,当最后一艘船从地平线上出现的时候,太阳也从它们的身后缓缓升起,它们是天神派来救世的使者,带着撕裂黑暗的光,乘风破浪而来。
“那是......神的使者啊!”有人低声喃喃。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涌向岸边,他们此刻只想上船、只想在那一百二十艘船中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其他的,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那会不会是太平军的船?!”有人忽然惊恐地发问。
可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声音,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就被淹没在了嘈杂的人声中。
岸边有人俯身跪拜,有人痛哭流涕,有人不顾一切的涌向岸边,奋力挥舞手中的大额银票,只想在船上求得一个位置,更有甚者直接抛下大部分行李泅水而去,也不怕被那些庞然大物碾碎在水底。
大船们一点点靠近码头,直到离岸边还剩一二里地的时候,才有目力好的人看清楚船上的旗帜——它们无一例外的悬挂着淮扬原家的金色巨树大旗,它们来自淮扬,并非是太平军的舰船。
事实上太平军也确实没有财力物力去组建一支这么大的船队,且不说船,他们那些四处聚集起来的人当中,就不可能有
那么多人深谙水性,能组成如此庞大的水师,可原欲鑫的船队前些日子不是刚从广陵离开吗?还带走了他在广陵的所有产业,现在,为什么又要回来?
那些巨大的船终于靠了岸,可他们没有放下舷梯,只是站在船头,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码头的所有人。
停在最前的几艘大船光是高都将近三丈,居然还有人妄想从侧板爬上去,那些侧板经过长时间的航行,早已变得湿滑,别说爬了,就是抓都没有地方抓,于是船上的人也不管,只是冷冷的看着。
片刻后,那些聚集在最中央那艘船船首的人们忽然自然而然的让出来一条道路,一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人站在了那里,他面带笑意,说出的话却中气十足,“诸位,安静!”
不知道为什么,年轻人这句话一出,原本嘈杂的码头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静静地看向年轻人所在的方向,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我们是淮扬原欲鑫老爷派来的船队,到这来不为其他,听说徐州危难,我们到此只为把广陵的百姓都带走,不过说好,我们只负责带,不负责安顿,到了淮扬,或者你们要在中途某个我们停靠的地方下船,都由你们自己决定。”
听完这些话,码头上的人们忽然又要骚乱起来,可船首那年轻人似乎早就预见了这情况,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个铜锣,重重一敲,码头再次安静下来。
“当然,我们原老爷不是做善事的,每个人想上船,都要缴纳船票钱。”
“船票钱......那是多少啊?会不会比这里的便宜些?”一个衣着朴素男人试探着问。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大船,更别提能上乘坐这些大船出海了,想来价格应该要比这里这些小船贵吧?”另一个男人说。
“不打紧,不打紧,只要有船!只要能离开这里,出多少钱我都愿意!”说这话的是广陵城内的一个富豪,虽比不上原欲鑫,但坐船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年轻人清了清嗓子,又说,“船票钱,就是你们身家的一半,如果你有十枚铜叶,那么我们就只收你五枚铜叶,如果你有十枚银叶,那么我们就收你五枚银叶,如果你有十枚金叶、一百枚金叶、甚至一千枚、一万枚金叶,那我们就收你五枚、五十枚、五百枚、五千枚。”
说到这,年轻人顿了顿,瞟了几眼那几个衣着华丽的富豪,又说,“诸位也不要想着把钱藏起来,即使你藏起来了,我们也自有法子能把你身上的财务找出来,不过一旦你私藏财务被我们发现了,那船票的价格,就要加到你身家的九成,还望诸位斟酌一二,再做决断。”
说完这些,年轻人不再说话,转头走向巨船深处,舷梯也缓缓从大船上放下,人们拥挤着上前,年轻人的声音忽然又从上方传来,“这一百二十艘巨船可容纳近九万人,诸位莫消慌,安分排队,一个一个上船,如若是再这般混乱无序,这舷梯,我可就不放了。”
人群这才安分下来,开始排队,井然有序的挨个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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