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德坊西街后身,彩衣巷,临近漕渠和永安渠交汇贯通的地方,有一间关张了两个多月的成衣铺面,近日里比较热闹。工匠和仆役天不亮就来了,趁着早凉,进进出出的修葺打扫着。看样子,是要赶在七月前开张的。
这也是应有之意。
民间相传,七月是鬼月,而七月初一是属于“鬼门关”大开的日子。这一天因为鬼门关开启,所以阴间的无主孤魂都会涌入到阳间来,徘徊在整个阳间,一直都在找东西吃。所以在七月的日子里,许多地方会选择以讼经作法的方式来超渡孤魂;还有一种寓意,则是祈求祖宗们可以帮助治病和保佑家宅平安。
因此在七月里,是没有喜庆日子的,更多人不会选择在七月里面办喜事。
但与此同时,七月又是一个很美好的月份。在七月初七这天,牛郎会挑着孩子在天河上与织女相会,据说这天早晨的露水,就是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眼泪,如抹在眼上和手上,可使人眼明手快。于民间而言,就是乞巧节,又称之为七夕节,是青年男女们相亲、相识,乞求姻缘的日子,更是长安京评花榜的日子。
有好事的邻居街坊过来扫听,却只知按照主家给出的大样,应该是经营食坊之类的。再一看现场用料,来人立时没了深入的兴趣。这铺面临街两层,虽说不大,但正对两渠,水面上桥廊众多,因此门前开阔,可通车马,地势极佳;又背对坊内西街,算得上是闹中取静。这要是开酒馆,怕不是普通街坊能吃的起的。
……
六月二十二,天降小雨,大暑前难得的凉爽之日,宜祭祀出行、沐浴裁衣、祈福斋醮、纳采嫁娶、开市立券。
大清早,彩衣巷已是车马簇簇,将即将开业的铺子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有赶着上工的路人,刚要出声嚷一嗓子,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定睛一看,立时乖乖缩起脖子,低着头,在沿街众多奴仆护卫凶神恶煞般的眼神中,贴着路边尽快走了。
相邻的街坊,倒是无所畏惧,这几千年来,就没听说,开门做买卖还会恶了近邻的。当朝阁老在隔壁邻居家娶媳妇的时候,还进去随礼,讨杯喜酒喝呢。
于是,该挤的照挤,挤不进去的,就让孩子钻进去,一会还要讨彩头呢。
至于那些个贵人家的护卫,没瞧见自己家娃子正骑在人家脖子上看热闹呢。这就是近邻的好处。
随着“吉时已到”的吆喝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霎时间响起,大把金灿灿的铜钱从天而降,被抛撒到人群当中,引起好大一片轰然喝彩声。
巨大的红绸缎被下人用竹竿从牌匾上挑下,露出黑底金字漆面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懒回顾,落款:小李探花。
此时,街坊邻居都知道了铺子的营生,居然是面馆,也卖些自家酿的酒水。
到底是有钱人,你弄一面馆装修成这样,屏风壁画什么的看不懂,可家具用料摆在那呢,一水的花梨木,多好的木料啊,用来打方桌长条凳,真正是糟践东西,天杀的有钱人。
进得面馆,看了柜台后面墙上挂着的菜名牌子,别说,还真就不贵。
有阳春面、雪菜肉丝面、鳝鱼面、腰花面……林林总总,不下十余个,竟然还有红烧牛肉面,不用问,问就是摔死的耕牛,有钱人家的耕牛就是腿脚不好,没事总是摔死一两头,你看普通老百姓家的耕牛,在地里忙乎了一辈子,也没见摔死的——天打雷劈的有钱人。
“呦,您老来了,今日小店开业,东家说了,店里所有吃食免费,但今日第一天开张,所备食材不多,只能选一样,请大家尝个鲜,不到之处,还请众位近邻原谅则个啊。”
伙计客气,话也说的漂亮,大家大喜的日子,能免费招待已经很给面子了,更何况,东家还是贵人,没见到外面那些车马豪奴么,就连坊正都来了,正楼上楼下帮着张罗着呢,没说的,挑不出毛病。
“还请给老朽上碗红烧牛肉面!”
“得嘞,您老请坐,面一会就到!柜台上咸菜是送的,有碟子,您老自取,也可以叫一声给您送来……”
楼上临窗处,陈十一仿着皮市镇醉仙居的格局,也用镂空的屏风隔出几个半封闭的雅间,正陪着前来捧场道喜的友人说话。
魏王看看跑里跑外、忙前忙后的伙计和厨子,对陈十一笑着说道:“你这甩手掌柜当得,可算是把这哥俩给忙坏了。”
“还要多谢殿下帮忙。”
“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原来面馆的二掌柜和伙计竟是月前被发往原籍、交由地方看管的鞠弓、靖萃,魏王应陈十一的请求,着人跑了一趟,半路上把人给截了下来,说是押回京城,魏王亲自要看管、令二人服劳役。能免去千里奔波之苦,差役喜出望外,拍着胸脯说衙门的手续由他们来办,人直接带走就成。
于是,铺子还未开张,就多了两个“服劳役”的鞠躬尽瘁之人。
说话间,大碗面端了上来。
众人赶早过来,都没吃早饭,正饿的饥肠辘辘,看着眼前浇着酱头的各式面条,当下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边不忘竖着拇指。
新认识的左军都督之子晏辉祖是个膀大腰圆的粗人,三口两口将面扒拉干净,抹抹嘴巴,开口说道:“陈兄弟,你这面条味道是不错,可不见吃啊,和这中原的面条不太一样。”
陈十一闻言笑道:“确实,我这面是南方的水面,和中原地带的面条确实不一样。”
说着,挑起碗中的面条介绍道:“北方面条宽,入口劲道,因而,汤底须浓,味道须重,否则不易入味,酱头只是搭配之用。这南方的水面,宽只一分,薄如篾片,入口无甚劲道,但胜在入味,因此南方水面的汤底大多清淡,若想让面的味道比较丰富的话,就需在浇头上面动心思,所以南方的浇头花样繁多,甚至还搭配咸菜。得亏鞠弓、靖萃都是南方人,要不然,这水面真不是一两天能掌握窍门的。晏兄若是觉着不顶饿,还有这竹筒饭可以食用。”
众人刚才就看到伙计端上来放到桌子中间的竹筒子,不知道是什么,都忙着吃面,一时没顾得上问。只见陈十一拿起搁在竹筒旁边的刀片,割开捆着的麻绳,又沿着竹筒上的缝隙,撬开了盖子,拆开裹着米饭的荷叶,顿时满室飘香。
“这是……?”晏辉祖咽着唾沫问道。
“竹筒荷叶饭。糯米裹了香料、猪油、大火蒸出来的。尝尝看。”
“嗯,好吃!里面没有肉,却比有肉还好吃!”
众人赞口不绝。
魏王摇着扇子,有点意外的说道:“可以啊,陈十一,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原以为你要雇个厨子呢,没想到,居然亲自上手,你厉害!”
“都是跟着我娘学的……”
“那……这每人面前一小碗汤不汤、水不水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这就是喝的,是面汤。”
“你就给客人喝面汤呀?厨房熬个汤也不难呀。”
“不是难不难,而是这是南方地道的吃法,原汤化原食。而且,有头道饺子二道面的说法。”
“怎么讲?”
“在南方,这汤汁给客人化食,饺子的要用第一道汤水,否则饺子煮的多了,水就会厚,入口会涩,味道不好;这面条呢,要用下面的第二道汤水,否则清汤寡水的,不易消食。以上若是做不到,店家是要跟客人打招呼的。”
李三甲听得摇头晃脑,直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面汤,竟还有这么多讲究。妙,实在是妙!”
徐良在一旁打趣道:“咱们这新认的兄弟,可谓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也不知将来哪家的闺女,能有这好福气,嫁给我们十一贤弟啊。”
没得少年开口答话,李三甲已是“刷”的一声展开扇子,在胸前轻摇了几下,意味深长的看着陈十一,笑道:“这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如我所料不差,陈贤弟已是心中有人了。”
少年大惊,赶忙分辩道:“哪有……没有的事……”
众人都来了兴趣,纷纷向李三甲追问道,这是从哪看出来的。
李三甲小啜了口面汤,再次卖足了关子,方才说道:“这店名,懒回顾,出自哪里?元稹的《离思》,取次花丛懒回顾,前面两句是什么,还用我多说么?”
众人恍然大悟,就连晏辉祖都拉着坐在他旁边的傅雪岩让给解释了半天,然后望着少年,发出会心的笑声。
陈十一臊的面红耳赤,直道去楼下招呼客人,狗撵兔子似的跑了。
……
一连三天,陈十一都在招待被魏王等人呼朋唤友、叫来捧场的勋贵子弟,也不知他们整天哪那么多闲工夫。直到司正大人和雨公公闻讯大驾光临,魏王这才不见了踪影。
这日,正是七月初一,几乎很少有百姓晚上在外面吃饭,都早早的回了家,夜市上也是行人寥寥。
陈十一打发了鞠弓、靖萃早点回去休息,店里就剩下自己和十二,打算等记完当日的流水,就熄了灶头,上门板打烊了。这些日子,白天要去衙门点卯当值,下晚回到铺子里帮忙,别说没能好好修习功法,连个大致的准备工作都没捞到时间做呢。
好在这几日生意已趋于平稳,回头再雇个帮佣,基本上就能将自己给摘出来,好好忙正经事了。
少年正暗自思忖着,却听得进店的脚步声响起。
陈十一没抬头,正打算招呼一声“打烊了”,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懒回顾!是面馆哎!”
“可是咱们身上没什么钱了,好像吃不起了……”
“要不你再去化个缘,顺便帮我化个红烧牛肉面,鳝鱼面也成。”
“啊?罪过,罪过……”
“啊什么,化缘不是和尚的本分么,有什么好罪过的?”
“你见过有哪个和尚化缘,会要肉吃的,还指明了,尽吃好的……”
“你去不去?”
“不去!”
“不去打死!”少女恶狠狠的说道,随即又唉声叹气:“咱们兜里没钱了,不去就真要饿肚子了。”
“还不是你又去赌,把最后一点饭钱都输光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先前手气好的时候,你不也喊着师姐多赢点?那时候你的佛祖在哪里?”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闭嘴,再念打死!”
陈十一站起身来,走到一大一小盯着柜台后面菜单牌子看的两个人身后,轻声说道:“要不鳝鱼和牛肉做成热菜,搭配阳春面,再来一管竹筒荷叶饭,小师傅就吃素面吧。”
少女回过头,刚想说“自己没钱,能不能赊账,再不行掌柜的收不收小和尚、可以把小和尚押给你”之类的话,却见一个戴面具的少年正微笑着站在后面,个子都比自己高了,旁边还蹲着一只漂亮的不像话的猴子,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杏核般的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忙不及的点头应道:“好的呀,好的呀!”
脸颊上两个俏皮的酒窝甜甜的,陈十一开心的招呼少女和小和尚坐下来,自己往后厨走去,心里美滋滋的:果然,七月是个好时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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