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弘新攥着陆修安衣服的手越发紧,小脸绷得板正,隐藏了所有内心的痛苦和哀戚。
羽蘅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牵住了他的手,将陆弘新带到其他妃嫔旁边去。
他只是个小孩子,不应该承担母妃犯下的错误。
陆修安叹息着长出了一口气,目光扫了已经绝望的徐妃一眼,终于开口。
“徐妃伪造圣旨,又惊扰父皇以致父皇故去,按律按法都不可恕。但本王念及十二皇弟,不愿让他同一日失去父母双亲……”
他稍一沉吟,“将徐妃罚入冷宫吧,终生不许出来,也不许见十二皇弟,徐家人一律不得在朝中任职,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王爷仁慈。”
“王爷厚德。”
“臣听王爷的。”
群臣一一同意。
只有徐妃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想朝陆弘新爬过来,嘴里不停念着,“弘新,弘新”,但却被禁卫军拦住,根本挣不开。
而站在羽蘅身边的陆弘新,听完了陆修安的处置,眼泪扑簌簌而下。他握紧杜羽蘅的手,没有抬手去擦,而是就那样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母妃,似乎想把她的样子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各嫔妃惊讶之余又庆幸睿王如此宽宏大量,望着已经驾崩的皇帝和曾经风光无限的徐妃不知该说什么。
皇帝终于还是死了,这座皇城,马上就要迎来一位新君了。
*
丧仪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内务府迅速取出白布和寿衣,分发给宫内所有人,钟楼上再次敲响了三十六声沉钟。
简茂带着人最后一次为皇帝擦洗身子,换上衣服,恭敬地送走这位老主子。
金丝棺椁摆到了勤政殿前广场,就像太后驾崩时一样,停灵三日后下葬。
依然是国葬,依然是跪灵三日,八十一个和尚还是日夜念经,陆修安也仍然白日忙着葬礼事宜,晚上还要去守灵。
只不过操持后宫和臣属女眷等事宜的人,变成了睿王妃,杜羽蘅。
而这一次,羽蘅觉得,这深广宽阔的皇宫,这春日初暖的阳光,特别冷,特别冰。
下葬的前一日晚上,陆修安又跪在皇帝的棺椁前烧纸。@*~~
他一个人默默的,一边麻木地把黄纸递进火中,一边在心中想着他与这位生父短短一二十年的纠葛。
年幼时每次跟叶老爷一起进宫拜见皇帝,陆修安都是懵懂的,他莫名觉得眼前这个明黄色服饰的男人很重要,很亲近,却又奇怪他们之间交集这么少。
等到十几岁他恍惚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却一点都没感到皇室的血脉在他的身体流淌,是一件多少难得的事情。
反而只觉得震惊,委屈,以及好奇。
好奇他的母亲到底是谁,为什么生下了他却没有留在皇宫,好奇他的父亲,为什么离他这么近,却不认他,好奇他为什么会生那么多病,遇到那么多危险。
后来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近距离的折磨,远远地离开京城,宁愿在各个小镇中逗留。
但却终究抵御不住血脉之间的联系,掩盖不住对父子天伦的期盼。
于是他决定去挣一个前程,用自己的本事挣来一个身份地位。
他独身入江陵,在云梦泽与一众秦桓党羽生死搏斗,身受重伤,不惜以自身为饵才抓到了一点破绽,撬动了秦桓遍布天下的势力。
回京后面对秦桓的围追堵截,他几乎没有抵抗之力,却正好碰到羌羯入侵,满殿臣子没有人敢出来担当此重任。
他秉持着本心,主动接下了这个担子,本是想尽自己一分责任,哪怕战死沙场,亦不枉自己是皇室血脉。
但没想到皇帝主动允诺,如果打了胜仗就承认他的身份,封他为王。
于是他又一次以身冒险,潜入羌羯境内,打探当年。
母亲家的旧事。
果然他查清了当年外祖家的冤案,又大败了羌羯,让他们俯首称臣,重振大晏威名。
但回京后,父皇却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曾经说过的话,也不再算数。
而是一直等到他被刺杀,生死危机,父皇仿佛才意识到他的重要性,封他为王。 @
那时,他以为他所期望的一切都已经得到了,父子天伦的亲情也已经近在眼前,却不想,那是他和父皇最亲近,彼此最信任的时候了。
接下来,他扳倒秦家,揭开端王的真面目,扳倒皇后,以为他的目标和父皇的目标一样,都要把秦家这个毒瘤从大晏的疆土上连根拔起。
没想到实际上,父皇的目的却与他南辕北辙。
他渐渐感觉到父皇对秦家的偏袒,对煜王的偏爱,那种明知他无能,秦家有错,都要保护他们的偏爱。
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这么矛盾地又要打压秦家,却不许别人动摇煜王,也无法跟父皇坦诚公布地谈一谈,但他绝对不能接受,父皇连外祖家的冤屈都不肯***。
于是他和父皇渐渐走到了对立面,从以前的父皇暗中扶持他,到了父皇暗中约束他。
但他依然,靠着自己的力量,闯过那么多难关,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拥护,也将秦家彻底扳倒,将煜王这样只顾享乐的皇子排除在了皇位继承之外。
甚至今天,他也彻底除掉了徐妃,这个父皇最后给他留下的隐患。
他的面前,现在是一条通途了。
父皇,如果今天您真的醒了过来,看到徐妃做下的这一切,看到朝臣对儿臣的拥护,看到儿臣离皇位只有半步之遥。
您会怎么想呢?
会生气吗,会暴怒吗,还是会妥协地立儿臣为太子,或者后悔没有早一点就扶持儿臣?
不过,不管您怎么想,这一切现实都已无法改变。
这一世,也许我不是个好儿子,您也不是个好父亲。
希望下一世,我们都有各自美满的父子天伦吧。
一滴清泪自陆修安眼中滚下,掉入了火盆之中,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坚毅,似乎这滴泪根本就不是他落下的。
而这滴泪之后,他把这十几年所有对父爱的渴望和失望都埋藏在心里,再也不想拿出来。
最后一张黄纸放入火盆中,陆修安静静地跪在原地,看着盆里的火苗慢慢熄灭,只余点点火星。
一个矮小的身影走了过来,默默跪在他的身旁,像之前一样牵住了他的衣服。
自从徐妃那日被送进冷宫,陆弘新就对陆修安夫妇很依赖,不仅时常跟着羽蘅,还经常要牵住他们才安心。
陆修安没有说话,两兄弟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父皇灵前,各自想着心事。
许久,陆修安才开口道,“弘新,以后你都见不到母亲了,你恨本王吗?”
陆弘新的声音嘶哑,带着哽咽,“我知道,母亲犯了很大的错,是睿王哥哥宽宏,才没有杀她。不见就不见吧,只要母亲在冷宫能活下去,我不见母亲也没事。”
话虽这样说,弘新还是又哭了起来。
陆修安轻轻叹了口气,“你要恨本王,怪本王,都是应该的,就算你长大了想报复本王,本王也能理解。只不过,本王希望你能光明正大的,不要像你母亲一样,用这种所有人都唾弃的方式。”
他在昏暗的火光中转头看向陆弘新,认真道,“你是大晏皇室的子孙,身体里流着的是大晏皇室的血,祖宗开拓这片基业靠的不是阴谋手段,我们这些继承守护者,也不应该靠这些。明白吗?”
陆弘新擦了擦眼泪,看懂了睿王哥哥眼中的深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继续为他们的父皇守最后一晚灵,准备迎接人生中下一个不平凡的阶段。
。
*
先皇的谥号,陆修安选了一个“平”字。
先皇这一生打败过羌羯,却也因宠信秦家,而又引起羌羯入侵之乱,且秦家把持朝政几十年,为祸大晏,这一点实在是先皇的污点。
一个“平”字,已算遮羞。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除了皇室宗亲,大臣百官,民间的百姓也自发前去送行。几个皇子皇女哭了一场,但都没有闹事,就连煜王,也只是淡淡流了几滴眼泪。
先皇入土为安后,陆修安携百官回了皇宫,按惯例要停朝三日,戴孝三年。
但陆修安,却一刻休息的功夫都没有。
因为葬礼已完,新皇登基的事,再也不能等了。
这三日停灵,胡备就已经数次提出此事,按惯例,先皇仙逝,新皇就要立刻登基,然后才能主持丧仪。
陆修安不知何故,却只是不置可否。
眼下葬礼已完,胡备带着群臣根本连家都不回,直接跪在陆修安处理政事的小殿里,请他登基。
但陆修安闭眼片刻,还是闭口不肯答应,只说请各位大臣先行回去休息,此事他自有计较。
直接跪不奏效,胡备就带领群臣写折子,一人一封,全是请睿王登基的。
短短三天的时间,陆修安处理政事的小殿里堆满了人高的奏折,帮忙的小太监都多了好几个。
他依然置之不理。
此刻,陆修安还是在殿中看折子,只不过他姿态闲散,斜斜躺着,大部分的折子,他打开扫一眼就丢到一边。
丢了几十本之后,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
而陆修安的对面,放着一张小几,陆弘新正坐在小几前看书写文章。
这是陆修安给陆弘新定的新规矩。
以后陆弘新每日都跟着陆修安,睿王看折子,他就读书,睿王随时提出问题问他,他都要尽可能地回答。
陆弘新歪着头看陆修安那不端正的姿势,心里想着这睿王哥哥怎么跟父皇那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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