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一迟疑,张了张口,正欲回他的话,侯承远迅速扯了扯我的衣袖,截口道:“这位是内子,娘家复姓上官。”
内子!我何时成他内子了?
我眼中半怨半惑地嗔了他一眼,向执失思力裣衽一礼。
执失思力脸色微变,脱口而出道:“上官!可是西域鸣沙堡的上官?”
侯承远道:“内子自小长在西域,却与鸣沙堡并无关联。”我在一旁点头附和。
执失思力脸色渐渐缓和,略带歉意笑对我说:“我等塞外之人,只要听到上官这个姓氏,第一反应就是想到鸣沙堡的上官世家,刚才若有失礼之处,望侯夫人见谅。”
说着,他侧身一扬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引着我们进了馆驿。
馆驿中的守卫军士并不算多,只有数十人,显得很安静,但是灯火通明,与围墙外的黑暗萧索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堂屋内还燃着灯,一条人影印在窗上,背脊笔直,昂首挺胸,似乎还能从影子的主人身上感受到霸临天下的气势。
我凝望着窗上的人影,忍不住暗暗叹息,昔日统领群狼,称雄一方的草原霸主,如今竟被困在这咫尺之地,此时此刻,他不知在作何感想,是在思念惨死的妻子,还是在缅怀往日的荣耀?
想到此处,又突然觉得昏黄的人影中彷佛还带着说不出的落寞和凄凉。
我很想知道,像他们这些习惯了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的男人,心中可会后悔?
执失思力默默注视着人影,眼神有些空洞,坚毅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悲戚的忧郁。
不知过了多久,侯承远缓缓道:“他每日都是如此望灯嗟叹至天明吗?”
执失思力又沉默了半晌,才黯然回道:“自从可敦身亡,大汗就很难入睡了,如今更是食不过一升,眠不过三刻。”
侯承远长长一声叹息,喟然道:“没想到一代枭雄也会消沉至此!”
我幽然一笑,“不管枭雄还是英雄,终究不过是一介凡人,他们需要爱人,也需要被人爱。他们的七情六欲比常人更为强烈,也承受着比常人更多的寂寞,他们永远不可能如佛祖静坐菩提树下,遥望星空而悟道,不假外物而得到欣喜,或许只有权势才能抚慰他们那颗高高在上、寂寞如雪的心。如今爱人已逝,权势成空,心就连唯一的慰藉也没有了,只能徒叹奈何!”
三人一时都沉默下来,颇有感触地怔望着窗上淡淡的人影。
漫漫长夜已将尽,夜雾凄迷中,似能看到天边曙光乍现,沉寂的天地间突然响起一阵很奇异的声音,连贯而尖厉,好像是觅食的野兽在磨着利齿,又彷佛是黑白无常手持索命的铁链在地上拖行。
侯承远与执失思力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瞧向了院门外,两人忽然飞身跃起,同时掠出了大门,我也急忙随着他们快跑出去。
门外的雾色更浓、更深邃,眼前只是一片茫然的白,奇异的声音持续地响着,由远渐近,过了很久,浓雾中才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身材也很高大,相貌同样奇异,琉璃色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像一头饿极的野兽,欲吞噬眼前的一切。颔下的长须已湿透,看来是在夜雾中待了很久,显得有些疲惫,但无损于他睥睨四海的气势。
他手中反握着一柄样式很奇特的环首大刀,刀身很长且厚重,刀刃垂至地面,每向前迈出一步,刀刃与地面摩擦产生的火星就会四溅而起,并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声响,仿若连刀也在悲鸣。
悲鸣声戛然而止,那人的身形已定住,他缓缓抬眸,扫过众人,如刀的目光比他手中的刀更锋利、更寒冷。
只被他瞧了一眼,我就已觉心惊肉跳,双腿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下意识地躲到了侯承远的身后。
那人定定凝注着执失思力,良久,忽然开口道:“交出可汗,饶你性命!”他的声音嘶哑也带着疲惫,却又似乎充满了力量。
执失思力眼睛盯着他手中的刀,沉声道:“阿史那思摩将军,你果然还是来了!”
阿史那思摩冷冷地逼视,“我的确来了,你怕见我?”
执失思力道:“怕?我问心无愧,为何要怕?”
阿史那思摩厉声道:“你辜负了可汗,背叛了突厥,如今还成了李世民的爪牙!”
执失思力正了正脸色,一字字道:“我执失思力一生最重承诺,从未负过任何人,包括可汗!”
阿史那思摩脸色铁青,厉声喝斥道:“你敢说你没错?!”
执失思力义正词严道:“我受可汗之命奉表降唐,领受左领军将军一职,自那日起,我便是大唐的臣子,我忠心事主,何错之有?”
阿史那思摩怒目圆睁,一时哑然,过了好半晌,忽而仰面大笑起来,朗声道:“好个忠心不二的执失思力,果然有我突厥男儿的盖世豪情!你我素有旧交,本将不想杀你,你走吧!”
执失思力道:“守卫昌河馆驿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走,将军若止步于此,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离去。但将军若要硬闯,我只好拼死阻止!”
阿史那思摩浓眉微蹙,眼中寒光迸出,冷声道:“你要阻止我?你难道忘了我待你的恩义了吗?”
执失思力目光流动,语气却越渐坚定,一字字道:“将军待我有义,皇上待我有恩,若两者不可兼顾,唯有舍个人小义而取国之大义,待阻止了将军,执失思力自会以死报答将军之义。”
阿史那思摩手中紧握着刀柄,赤裸在外的手臂因用力,已暴露出满臂筋络。他黯然垂首,沉默了很久,仰天长啸道:“李世民!李世民!你到底有何魔力?能让李靖、李绩、执失思力这样的人死心塌地的为你卖命!天不佑我突厥!”
啸声幽幽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中,余音不绝,恍若困兽绝望的哀嚎。
阿史那思摩横阔的胸膛起伏着,情绪似有些激动,半晌,他猛地呼吸一口气,单手提刀横在胸前,刀一般的目光盯向执失思力,睥睨间,杀意激射而出,凛然道:“最后一遍,要么滚,要么死!”
执失思力毫不犹豫地提刀上前,仰天而笑,“从第一次挥刀砍下敌人头颅的那刻起,死已变得不再可怕。今日我若战死,还能为我的部族带来生的希望,这样的死,我何乐而不为?而将军你呢?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为自己博个‘忠臣’的美誉吗?”
“住口!”阿史那思摩冷声道,“只要可汗不死,突厥就仍有振兴的一日!”
执失思力冷笑了一声,道:“将军是个智者,又何必自欺欺人?大汗的雄心壮志早已燃烧殆尽,一只没有了尖牙利爪的狼王还如何能统帅群狼?……
执失思力的话还未道尽,阿史那思摩的脸色已然阴沉下来,怒喝一声:“无论何时,阿史那氏的子孙都是顶天立地的王者!”
语声未歇,人已按捺不住飞身掠起,手中环首大刀已挥出,风声激荡,寒光破开雾气,直劈向执失思力。
执失思力神情凝重,双手紧握长刀,怒而相迎。他原是突厥大将,武艺自然不弱,这一刀击出,也是力道强横,声势浩壮。
听得“哐当”一声金鸣巨响,火星四激,两柄大刀已迎击在一起,刀锋相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若两头巨兽掀开獠牙在相互撕咬。
我屏息静气,凝神观望着眼前这一幕,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惊叹之余,又不禁为执失思力捏了把冷汗。
两人现阶段虽仍相持不下,但观各自的神态,孰高孰低已初见端倪。
只见执失思力脸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暴露无遗,似已卯足了全力,而阿史那思摩神态自若,仍单手持刀,那柄看似沉重的大刀,由他挥舞起来却似举重若轻。
突见阿史那思摩猛地泄劲收刀,快速向后跃出数尺,执失思力未及所料,仍全力运刀,收势不及,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地上斩了下去,“轰”的一声,竟硬生将铺在街道上半尺厚的青石板劈裂了数块,足见力道之强,无与伦比!
执失思力一刀斩空,中门大开,露了破绽,阿史那思摩瞅准时机,一个旋身又极速掠上近前,反手以刀柄击向执失思力前胸。
执失思力一惊之下,仓惶收刀挡在胸前,刀柄击中刀身,迸发出沉闷而冗长的撞击声,强劲的力道竟将执失思力铁一般的身躯击得飞将起来,直后退了数丈才勉力停住。
眼见事态危急,而侯承远依旧冷眼旁观,我不由得上前轻拽他的胳膊,忧心道:“执失思力将军怕是撑不了多久,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你为何不去助他?”
侯承远蹙眉凝注着执失思力,缓缓道:“我不是不想帮,而是不能帮,执失思力是草原上最高傲的雄鹰,他宁愿死也不会接受别人一丝半点的怜悯和同情。”
我嘎声道:“自尊难道比生命更宝贵?”
侯承远一字字道:“在男人的世界里,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更宝贵,你们女人是不会懂的。”
我心中泛起难言的苦涩,默然了片刻,淡淡道:“你们男人的世界我是不懂,也不愿去懂,也永远不明白,你们为了所谓的自尊、所谓的承诺,竟可以轻易的舍弃一切,包括自己的感情,甚至生命。我只知道生命只有一次,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是宝贵的,都不该轻易的舍弃!”
侯承远缓缓转身,目注着我悄声道:“你放心吧,真到了生死危急关头,我会出手帮他的。”
我微一颔首,提醒道:“你自己也要小心,我看阿史那思摩的武艺犹在你之上,而且心机深沉。”
侯承远微笑道:“他武艺虽高,但毕竟已是快五十的人,又与执失思力鏖战多时,所谓拳怕少壮,我虽没把握胜他,但他想杀我也不容易。不过,我真的很高兴。”
我疑惑道:“高兴什么?”
他灿然一笑,暖暖道:“你终于也会关心我了。”
我轻轻摇头,微笑着叹息道:“你正经一些,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一笑,又转回身去凝神观战。
数十招过后,强弱胜负愈渐分明,执失思力脸色苍白,一颗颗汗珠从额头涔了下来,流满了面颊,胸膛起伏频繁,看起来气息已乱,力气也似将用竭。
阿史那思摩手中长刀一抖,指着执失思力,傲然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执失思力淡然笑了笑,喘息着道:“将军给的机会已经够多了,执失思力心领了!但我还是想劝将军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将军应为突厥百姓的福祉着想,做大唐的贤臣,而非突厥的忠臣!”
阿史那思摩铁青着脸,怒火瞬间溢满了琉璃色的眸子,在凄迷的夜色中更显得狰狞可怖,厉声喝斥道:“好个大胆的贼子,竟敢让本将学你当个叛臣,本将要将你碎尸万段!”
“段”字犹在口中,他的身形已跃至半空,随即手中大刀化为无数长虹,带着凌厉的刀风,如暴雨狂澜般向执失思力地头顶倾泻而下。
刀势之猛,足以撕裂巨兽!
眼见刀光落下,我不禁耸然失声。
只听“当”的一声,执失思力的刀迎着刀影断成了两截,那柄样式奇异的大刀已砍在他的左肩上,鲜血如箭一般四射而出!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频频,却依然骄傲地笑着,就算在此刻,仍能感受到他那股彻骨的傲气。
他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刀柄,笑望着阿史那思摩那双被怒火浸染得血红的眼睛,缓缓道:“杀了我!”
阿史那思摩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冷冷道:“你就这么想死?”
执失思力吃力道:“我平生从不愿欠人,死在你手里,我欠你的恩义就算还清了。”
阿史那思摩眼中寒光闪烁,定定瞪着执失思力,凛然道:“好!本将成全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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