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山林间花开簇簇。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又切切实实地改变了一些什么,例如李安生的师兄,张记宽的话变少了,甚至在看到李安生睡懒觉后也没有再去打醒他,反而还给李安生掖了掖衣角。
然后粗衣少年又是一阵忙活,在近处摘了些山果,又去山脚草林间挖了几根野山药,有手腕那么粗,根须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清香扑鼻。
粗衣少年又费了半天功夫把火生好,给山药敷上一层湿草泥,放到火底烤了起来,做完这些时,张记宽这才想起来处理被草根扎伤的手,肿了大半。
而早就已经醒了的李安生又悄无声息地躺了回去。
青衣少年莫名地有些难受,他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的几句话会给师兄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嘴唇咬得发青,少年郎只能装睡,等着山药熟透。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张记宽用树枝把山药扒了出来,看着有些糊了的山药轻轻叹了口气,打打衣服上的泥土,换了张笑脸道“师弟,该起来啦。”
李安生不情愿地翻了个身,张记宽剥开一截山药的外皮,清香四溢,得意道,“有好吃的喔,再不起来我就吃完了。”
“喵呜~”
李安生身下的猫儿再也按耐不住,一跃而出,屁颠屁颠地蹿到了张记宽身边,扒拉过一块山药就啃了起来,吃的不亦乐乎。
青衣少年的身体却是轻轻颤抖了起来。
张记宽察觉出不对劲,走过去询问道,“好吧,师弟要是没睡好的话可以再睡会的,山药我给你留着,放心吧。”
李安生快速起身跑向火堆,“上当了吧哈哈,山药都是我的咯。”
粗衣少年哭笑不得,暗中倒也松下了一直绷着的那根弦。
吃过简单却是张记宽付出了极大心血的早饭后,两人就再次上路了,这次走了近两天,除了途中有一次张记宽撑不住两人歇了一会外,就一直在赶路,而李安生,则流水无声且自然般练了一路剑架。
直到出发后第二日傍晚时分,两人脚下原本狭长的山谷小径豁然开朗,植被也有青绿的梅子草全变成了嫩黄嫩黄的鹅趾稞。
夕阳洒在松软的草地上,就连草叶间的缝隙都被晚霞染得梦幻迷离,不远处的山峦像闺中待嫁的女娇娘,面带潮红,羞云半边。
据山海志记载,这一大片鹅趾稞是由一位神级农家匠人嫁接得来,这种鹅趾稞生活在温暖的江南一带,喜阳和水份,芽叶四季常黄,北方天寒地冻,就算鹅趾稞能捱过秋天和春天,也绝对会死在冬天。
而守岁山脉的这片鹅趾稞,根部包裹的是松软的天蚕土不说,又被农家匠人常年用青藤水浇灌,泥土早就充满灵气,俨然一块小洞天宝地,因此即使是在日暮天寒的守岁山脉,这片鹅趾稞也依然枝叶茂盛,深根固柢。
鹅趾稞地大概方圆十里,稞地最西方,与狗尾巴、猫耳朵等一些杂草接边的地方,盖着一座神庙,神庙后立着数十尊大小不一的木质神像,说是神像,更像是穿着花里胡哨的土著怪人。
神庙破败不堪,蜘蛛网都在神像头顶搭起了帐篷,门窗处更是早就已经面目全非,许是只供奉一尊不足半米高的小神像,神庙觉得大材小用吧,因此四周墙上还依依不舍地供奉着几道大裂缝,看样子堕落不是这一两年的事。
还剩一半的门板上还依稀可见几个大字,硬要合起来读的话就是“天狗吓月”,听起来倒也不像是某位山野大神的名讳。
李安生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呼,终于到夜游岭了,嘿嘿,有个歇脚的地方咯。”
张记宽下意识提醒到,“师父不是说让我们要小心这两处地方吗?”
李安生一头扎在了嫩黄的鹅趾稞丛中,草叶柔软无比,像是软绵绵的棉花,挠得人痒痒的,“不急,我先看看地图。”
少年忽然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也是有缘由的,李安生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爬山越岭找野味吃,时不时会来这边神庙,而少年每次只要在神庙周围,就算是绕远也会特地跑来磕个头。
李安生并没有见佛烧香,逢庙磕头的香俗,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少年对这座无名神庙很是有好感,就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牵引,格外亲近。
长此以来,李安生竟也在这里找到了一种家的感觉,不出意外,神庙里还堆着厚厚几摞稻草,那是少年下雨时回不去铺子用来盖床的,都是空心野稻杆,睡起来既不硌得慌还能抵御湿气。
李安生掏出黄皮纸,认真察看了一番,用双手抱住后脑勺,爽笑道,“嗯,再走上几天就可以进入小银穗山脉了,到了银穗山脉离当归湖就不远了,出了当归湖就能看见大夏的城墙了,呼,不容易啊。”
李安生卷起地图,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三两步跑进神庙,照例下跪磕头,日光耀耀。
李安生起身去打理案几上的尘垢,心怀虔诚,有紊不乱。
张记宽进来后同样双手合十,下跪磕头,和李安生相悖的是,张记宽正是属于遇佛烧香,见庙跪神的那种,敬重天道,尤崇神佛。
李安生又搬来一大捆稻草,板板正正铺好,解下剑囊就躺了上去,接连两日不停奔波,以及每天三更时分就起来修炼的守夜,让李安生精疲力尽,少年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因此当李安生躺下才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鼾声大起。
粗衣少年摇头笑笑,将稻草中大块的木头石块都挑捡出来,倚着墙角也渐渐入睡。
再用上小半个月,两人就可以出山了,是件好事。
可两人都没看到的是庙屋正中央供着的那尊桃木神像悄然睁开了黄金眼睛,四处打量一番,随后一身披麻衣的年青男子从神像中缓缓走出,犹如灵魂出窍,可是男子的长相实在不敢让人恭维,一只脚坡了不说,脊梁上还背了个大锅,再加上一张比千年树皮上的褶子还要多的老脸,若非男子十指青葱如茏,说是半截命在棺材里都不为过。
男子的两只眼球也全是白色的,从神像中走出来后伸出鼻子嗅了嗅,露出一口大黄牙,发出一阵干笑声,令人发指。
驼背男子弯下腰,身后那团疙瘩变得更大,苍白皮肤,极长指甲,一阵摸索,掏出一个大碗,碗底有着一圈圈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深黄浓痕。
随着驼背男子距离李安生两人越来越近,大碗诡异地抖动了起来,碗內竟似飘出阵阵土黄涟漪,诡谲神秘,又走了三两步,驼背男子姗姗停下,举起黄碗,碗口朝下,对准李安生,土碗散发出柔和的黄光,千丝万缕那种,一条条光线汇聚成了厚厚的光幕,这些光线才离开黄碗就上下游动,欢快不已。
驼背男子口中念念有词,千万条黄光像是接到了命令,冲开无形束缚,欢快地在李安生脸上窜来窜去,少年的嘴唇迅速干枯,不过一个弹指间竟是变成了薄薄一层白皮。
先是一道银芒冲进驼背男子黄碗,碗中滚滚涟漪无声消融,驼背男子惊诧之际又是一道青锋闪过,千万条黄光被生生割断,竟是传出了几十道刺耳的惨叫声。
驼背男子望向神庙门外,面色阴森可怖,枯唇颤动,“两位什么意思?”
神庙外半空中立有两位翩翩公子,一个身穿金衣玉袍,身上悬挂有数十枚各式翡翠金石,手中把玩着一支银笛,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出来是位豪门贵子,还是阔绰得能买下几百家山头的那种。
另一个少年就没这么引人耳目了,甚至有点寒酸,青瓷文衫,一把纸扇,再无他物。
驼背男子只打量了金衣少年几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寒酸少年,看似滴水不漏,其实中年男子内心早就已经垂涎千尺,恨不得直接一钵扣死那穿金戴银的少年,这阴阳殿二公子光是表面上的法宝,换成小玉钱都够自己用半辈子的了吧。
驼背男子忍住不去多看金衣少年,提醒自己千万别坏了大事,只是内心还是不由感慨着阴阳殿的财大气粗,三命之首,果然名不虚传。
寒酸少年粲然一笑,“看来王叔叔眼光还不错,你很聪明,我还没有烦你,你走吧。”
驼背中年人面露难色,像是在斟酌取舍。
金衣少年和寒酸少年相视一笑,前者徐徐开口,“我不想多说废话,我数三下你若还不滚,只好让王传山来给你收尸。”
驼背男子眼中狠光一闪而逝,旋即迅速换了一张嘴脸,“小的这就滚,两位公子别生气,既然是宁家主的意思,那小的马上滚得远远的。”
驼背男子收起黄碗,居然真的趴在地上滚了出去。
寒酸少年咧嘴嗔笑,“哥哥,你脾气变好了啊。”
金袍少年豪爽大笑,“我是阴阳家长子,一言一行代表的是整个阴阳殿,哪能太过霸道无礼。”
穿着青衫的少年这一刻好像真的显得有点寒酸了,因此一咬牙将心爱的纸扇使劲扔了出去,气得嘟嘴道,“哥哥教训的对,是宁然心胸狭窄了,宁然记住了,哼!”
金袍少年翻了个白眼没有再说什么,捻指吹响银笛,一段段绝美音律萦绕山间,让人陶醉不已。
鹅趾稞地百米处,驼背男子悄无声息地躺在草地上,瞳孔瞪得极大,往下看去,轻巧纸扇赫然沒入胸腔半截,血流成河,往上看去,一支银笛穿透整颗头颅,从太阳穴飞出,血浆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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