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生醒来的时候许烟正似笑非笑,面带春风地看着他的胸口,少年郎有些头皮发麻,可低头一看,几天前就陷入了沉睡的黑猫影子还在衣怀窝着,旋即就明白了些什么,也没有解释,站起来道,“小二,结账。”
出于常年的职业习惯,趴在酒驿门口瞌睡的店小二条件反射般就站了起来,将一块深灰抹布搭在肩上,也不管眼睛睁没睁开,就换上了一张能拧出花来的笑脸,“哎,客官,来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金白金白的,从马厮一角的格窗间走进来,酒驿的粗木桌子上,酒碗、酒壶、七拼八倒的铁筷,都被阳光滚上了一条洒金的花边。
马厮里的马儿甩了甩蹄子,打了个响鼻,走向笑魇如花的白发将军,将军道,“我叫许烟,嗯对,现在是许远,是你母亲的…妹妹的丈夫,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
李安生转动一圈脖子,软骨咯嘣脆响,“你跟我母亲很熟吗?”
已经改名为许远的大夏将军牵过马匹,笑道,“我就要去东南面的扬州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李安生拍拍脑袋,昨天酒喝多了,到现在头还有点沉,“我这趟出来不少时日了,回家看看,最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本来已经翻身上马的许烟严肃起来,正色道,“你不能再回燕城了,至少两年内不要再去,那里是凌云宗的宗门源地,这种山上神仙宗门哪怕在俗世上大打出手,搅乱风云,朝廷都很难出手管制的。”
李安生喝了碗白开水,爽入心扉,少年背上剑囊扬了扬手,笑比河清,“多谢许将军的好意,我不回燕城,你知道从这儿去黑铁城怎么走吗?”
许烟拉直了缰绳,目光中露出一丝疑问的光芒,“你也去黑铁城?”
李安生马上就明白了许烟的话,笑容可掬道,“大将军,再捎我一程吧?”
白发男子仰天大笑,粗矿声音如山丘原野,“与你这小子还真是有缘,上来!”
……
守岁山脉,长命铺门前有着两垄菜圃,还有棵苹果树,那两方菜圃是是李苦打春时撒下的一包菜种,苹果树是李安生小时候吃苹果随口吐出的果核长出来的,在少年的悉心照护下果树已经开花结果,碗口那么大的青苹果缀满了枝头,菜圃中也结满了水灵新鲜的瓜果蔬菜。
老人还是披着那件素色云衫,甚至连李苦喷出的血污都还在胸襟上沾着,李苦比起李安生走时气色倒要好了不少,脸庞红润润的,李苦身后不远处飘着一条海蓝色大鱼,大鱼上盘腿坐着一位海衫少年,少年一头蓝发,闭着眼睛,大大的鼻涕泡如梦如幻。
李苦摘下一根嫩绿嫩绿的黄瓜,放在云衫上擦干净毛刺,咬下一口,嘎嘣脆,“我们能不能不打,这是如愿佛和我的恩怨,与你们道家,无关的。”
大鱼张开嘴,吐出来一个个透明的泡泡。
老人哈哈大笑,吃着黄瓜,走到大鱼跟前,伸出沟壑纵横的手掌摸了摸大鱼的额头,后者轻轻蹭了蹭李苦,发出一声低咽,李苦吃完手中的黄瓜,精光爆射,“好,那我李苦今日就以佛宗天门弟子的身份和你道家正统一战,只是我有一个请求,我们去银穗山谷东打。”
大鱼上的蓝卷发少年第一次睁开了眼,赤金双瞳无比诡异妖魅,就像两个深深的金色漩涡,能吸进世间一切物,“被阿言看到了不好。”
李苦身形骤然腾空,双手负后,有如高高在上的神灵,“我们放开了打便是,阿言嚒,就算他想看也看不到了。”
赤金瞳孔剧烈颤抖,冥冥中有一道赤金火焰犹如大漠落日滚滚升起,“阿言他去了?”
李苦不再作答,身形化作一展白影向东南方掠去。
大鱼摆动身躯,化为一团墨蓝海浪游入空中不见。
须指间后,银穗山谷东部一道紫光直冲天际,密密麻麻的金色佛家梵文游绕在粗壮深紫光柱上,宛若蛟龙,紫光最盛的地方有老人仰天大笑,老人最后推动双掌,满天白云疯狂地涌向紫柱,使之整个银穗山谷上空万里的云朵都被吸进了紫光中,在某一刻整个天幕全都变成了巍峨壮观的紫红色。
最后一道极细极细的幽光从天柱般的紫光上划过,拦腰截断。
无声无息,紫光消散,幽光飘远。
这一幕惊出了无数个隐匿于守岁山脉闭关不世的修士,十几道白光从遥远的北方飞奔而来,却被上百位身穿深灰道士服的道家弟子尽数拦在了蛮荒雪原外,上千道凌厉的白光劈天盖地卷向守岁山脉,白光过后,先前仙风鹤骨的几百名道家子弟尸骨无存。
与此同时,行走于南瞻部洲的一位穿着金裟的光脚和尚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抬头望向几十万里之外的北方天空,和尚抬起长满青涩胡茬的下巴,眉间皱成了一道川,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如愿,如来,如来,如愿。”
忽然,这位名冠大半座天下的佛家金佛瞪圆了双目,“八百年了,也罢,也罢,我秀荷今日就放下袈裟,立地成佛。”
只见身穿金袈的光头和尚一个大鹏展翅,整个人已是到了千丈高空,身上袈裟尽碎,化作十万道利箭朝整座南瞻部洲域辖內的寺庙僧院嗖嗖而去,上万座佛殿之上的佛祖金像在一块纯金布条射入之后,轰然炸碎,崩做一地齑粉。
修了八百年佛道的秀荷和尚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疯狂大笑,笑得将要喘不过气来,而后直直向上冲,冲至天穹极高处,再也不能前进分毫,没了金袈裟的秀荷哈哈大笑,身上黑锦僧裤被飓风顶得猎猎作响,最后整条锦裤烈碎开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宽宽的布块变成布条,由布条化为棉絮,粉末。
南瞻部洲下某座小院,院门口有个稚童指着天幕大呼小叫,“爹,娘,快来看啊,天上有个蚂蚁在往下掉哎。”
等到小孩的大人出来,孩子先前所说的蚂蚁神奇地变得有酒杯那么大,随后有木勺那么大,瓷盆那么大,直至尸体砸在孩子不远处的一幢房子上,把房顶砸了个大窟窿,巨大的冲击力使得那家整个院墙也跟着轰然塌陷,孩子才嚅嚅道,“爹,娘,那好像是个死人……”
……
夕阳下一人一马的身影被拉得格外长,李安生站在槐树蔓出院墙枝桠的荫凉下挥着手,跟许烟告着别,直到一身血红的那个人和那匹雪似的白马消失在视线中。
这两日李安生在许烟那听到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例如某个妇人喜欢在深夜时坐在院中望月,望着望着不知不觉间就衣衫尽湿,有的是露水,有的是泪。
李安生不愿再想。
李安生不敢再想。
沈家一家已经被许烟灭门,少年还能怎么样,一一许烟并未告诉李安生,帝都还有个沈东河,说到底,那位大夏长洛王才是真凶。
李安生抬起头,透过发间洒进淡金阳光,映得少年的瞳孔都金灿灿的,少年敲响了身后的柴扉,院内有声音传来,“别敲了,门开着呢,自己进来就行。”
李安生走进去,会心一笑,宋天冬果然也在这里,少年郎寻视了一圈也没发现那个身影,不禁疑惑道,“月儿呢?”
正在扎着马步的宋天冬虎眉紧皱,道,“被人抓走了。”
李安生吃惊道,“我才走了几天,被什么人抓走了?为什么抓她?”
葛谷秋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安生,一脚把一张小板凳踢了过来,道,“问那么多屁话有什么用,你又管不了。”
宋天冬叹了口气,“不认识,说是什么东海琴宫的两个女仙子。”
李安生心中哑然,失声笑道,“我知道东海,还真没听过琴宫这个名字。”
这回倒轮到葛谷秋刮目相看了,满腹狐疑道,“就你,听说过东海?”
李安生没有理会他,对宋天冬道,“在我家乡最东边,从守岁山圆月崖上往东望,就能看见东海,但我不知道你说的琴宫在什么地方。”
宋天冬喜出望外,松下了架子,急道,“你能带我去东海吗?”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用到东海的,你把我送到你说的圆月崖就行,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李安生正要点头答应,葛谷秋在一旁冷笑了起来,“呵呵呵,就你现在连个架子都站不稳,别说东海,就算把你扔到琴宫楼殿外也是白搭。”
宋天冬脸上的欣喜之色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又老老实实扎起马步来,看得李安生有些纳闷道,“你不教他如何引入天地灵气,打开他的灵门,让他站马,意在何为?”
葛谷秋打翻了木墩上的茶壶,瞄了眼李安生,道,“你是怎么看出老夫也是修道之人的?”
李安生不顾宋天冬眼中的惊讶,感觉有些好笑,“你比我高出那么多个境界,看不出我是也是修士?”
葛谷秋拿起茶壶啜了一口,哈口热气,道,“可是老夫设的障眼法就算是与我同境的修士也很难看出来,除非和我一样是鬼谷派的人,你可不是。”
李安生心中一惊,再次向葛谷秋望去,浑身上下都缠绕着浓厚的彩色灵气,没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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