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众臣退朝,杨熙正心事重重地沿着甬道走向宫城之外,忽见郑崇尚书故意错后几步,等着他来。
杨熙恭敬地趋前谢道:“多谢郑尚书保荐,熙愧不敢当....”
郑崇笑道:“延嗣不用对我说这等客气话,选部尚书一职何等重要,我的举荐又算得什么?还是取决于那位的意思。”说罢他以手向上指指,算是坐实了此为天子圣断。
杨熙沉默片刻,迟疑道:“郑尚书是否可以为我解惑,为什么天子不咎反赏,让我担任如此要职?”
郑崇看着杨熙的眼睛道:“是何缘由,我也知之不详,但是肯定与若虚先生有关。当然,天子擢你做选部尚书,必然是信任你,要重用你,这点你切要记住。”
杨熙欲言又止,因为郑尚书所说,正是他的心结所在。因为有当年被刘子骏算计的经历,如今天子要升他的官儿,他便只觉后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在等待着他。
天子真的是因为信任自己,所以才重用自己么?
这份信任,又是从何而来呢?
郑崇见他神色不预,不由得压低嗓音,泄露天机:“天子命我举荐于你,这选部尚书乃是最低的一项职司,若不是王相执意反对,今日走出殿来的,便是杨仆射,甚至是比我的位子还要高的杨尚书了!”
杨熙大吃一惊,没想到天子提出要拔擢自己为尚书令、尚书右仆射,竟不是缓兵之计,而是真有这个打算,自己究竟何德何能?
终于看到杨熙这个沉稳少年露出惊色,郑崇不由得笑道:“莫要胡思乱想,如我所料不错,天子之后必会召见于你,你便向天子问个清楚便了。”
这边厢众臣退朝,那边厢一位内侍将惊魂未定的执金吾卿董晖喊住,道董贤有事相召。
兄弟二人在非常殿下首耳房内相聚,两人一见,董贤便怒道:“小弟,你今日太也莽撞了些!你难道看不出,天子是铁了心要拔擢那个杨熙么?你贸然出头,是觉得天子看我面子,不会难为你么?”
董晖本就胸无大志、才学疏浅,只是皮囊尚可,托庇兄长董贤的福荫,才得了执金吾的尊贵职司。他今日触了天子霉头,本就心烦气堵,让兄长叫到这里,上来又挨一顿臭骂,顿时心中火起,冷声道:“哥哥随时侍候天子身侧,这等事体怎么没提前跟我说起?现在触了天子逆鳞,才来说我的不是,倒是我让做哥哥的丢脸了!”
董贤听他说得混账,登时气得嘴唇打颤,嘶声道:“你....你说什么混账话!我天天侍奉天子身侧,不得归家,还不是为了董氏家族莫要失了天恩!我哪有功夫事事都给你分剖说明?之前我不止一次告诫你过,切莫惹到杨若虚,杨熙师徒二人!还要我怎么给你提前提醒?”
董晖犹自嘴硬:“那杨若虚老儿不是已经挂印离京了么?还要惧他作甚?没了杨若虚,那杨熙又有何可畏之处?也不知这孺子却是得了什么机缘,偏连天子都要青睐!”
董贤怒道:“住口!你可知那杨若虚...杨熙....”他虽然急怒攻心,但终于还是缄口不言,没有说出天子与杨若虚的那一番密谈真相。自己这个弟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给他知晓了那等机密,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
德不配位,必受灾
殃,此之谓也!
董晖见哥哥气结语塞,还以为他词穷理屈,不由得口出恶言道:“可惜我没有兄长这般好皮囊,喜欢的又是女人,不能如兄长一般侍奉天子枕席,哈哈哈....”
说完便扬长而去,独留董贤一人羞愤欲狂。
可是董贤天生性子懦弱,听到兄弟口出恶言,也是毫无办法,只得随他去了。
董晖浑然没意识到兄长对自己的维护有加,仍自气忿忿地,走出未央宫外。
沿着安门街往北而去,道旁是一座富丽堂皇的豪华巨宅,两阙对立,高门灰瓦,庭院深深不知几进,其中绿树葱茏,后院重楼高阁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豪奢大宅,便是皇帝特旨为董家建造的宅院,又加上董贤的岳父尤刊为将作大匠,靡费资财无数,造成这栋神仙楼一般的府邸。
董晖入得宅来,无数婢仆丫鬟便迎上前来,口称“大人”,为他开路扫尘,但他却无比厌烦地将众人赶开,沿着皇宫一般奢华殿宇,穿过居中大道直向后院走去。
董府后院一分为四,分别由董恭及三名儿子居住,靠着西边一座独立宅院,乃是独属董晖的住所。方一踏进院墙,便有莺莺燕燕一拥而上,有娇憨天真者,有狐媚艳丽者,乃是董晖几年里收的九房姬妾。
但是此时此刻,董晖看到这些逢迎上前,撒娇撒痴的女子,心中更感厌烦。
这些庸脂俗粉,怎及得上丹青姑娘那般恬淡清灵、冷艳內秀?
他之所以一时起意,将那暖玉楼的金桂姑娘掳掠上船,软磨硬泡,伺机用强,也是因那金桂姑娘眉眼态度,有几分丹青小姐的神采。
但是他凭借金吾之尊,倜傥之貌,别说丹青小姐没有拿下,连在金桂这个小娼妇处都碰了个钉子,怎能不让他愤怒欲狂?
如果教他知道那日没有拿下金桂,竟也是杨熙从中作梗,现在甚至连本人都在杨熙宅内,可能更会气得急火攻心,立刻点兵杀上门去也未可知。
他赶开莺莺燕燕,只在庭院之中闲走散闷。
虽说是庭院,但董家院落奇大无比,纵只有四分之一的后宅,也勾半日走动。他走了一时,忽见前方客舍杂列,隐于青树之间,这里正是他招揽豢养门客游侠之处。
见到他来,众门客也是一拥而上,阿谀奉承之辞便如不要钱一般流水价送来,让董晖原就不开心的脸上更罩了一层寒霜。
众人见他不快,都是纷纷退后,住嘴不言,无人来触他的霉头。
但偏偏一间寓舍之前,传来重重一声冷哼,一位面黑口方,双目有神的壮硕汉子忽地立起。
“宽信公子是官家贵人,瞧不上我等,我等又何必在此羁留?”那汉子大声嚷着,行动间忽忽带风,立时便要扬长而去。
董晖心中一凛,连忙扯住那汉道:“壮士且留步!在下不是瞧不上列位,实是心中有事,所以才神思不属,简慢了诸位,在此与壮士赔个不是了。”
董晖虽然无甚才学,但是斗鸡走马、玩乐耍子却是一把好手,未发迹时终日价与一班闲汉厮混,当然知道这些游侠门客,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儿,越是刺头的,越得曲意逢迎,这样方能显出礼贤下士的态度,管教众人归心。
所以这般刺头儿
门客,养还是要养上几个,却是万万不能太多。
今日发作这人,姓朱名诩,乃是张掖游历来的游侠儿,很是有些武艺。他游历长安时被董晖招揽,延为门客,虽不缺吃喝,但日日只随着董晖玩乐,他又不似那般门客一样谀辞如泉,所以过得很是气闷。
今日看到董晖这般态度,郁积多时的火气顿时爆发,老子不在你这里呆了行不行?
但没想到董晖竟然这么客气,不仅出言留他,而且言辞恳切,给了他大大的面子。
游侠所好者,无非名声与面子也,既董晖如此说话,朱诩这一步哪还迈得出去?
只见这高傲汉子回身过来,抱一抱拳道:“宽信公子若有心事,何不对我等来说?咱们日日吃着公子,用着公子,却不能为公子分忧,显是没把我等当作知己,这才是我生气的地方!”
董晖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忽地一动,登时又惊又喜,再拜道:“朱壮士果然有国士之风,倒是董某小瞧了阁下!既如此,请借一步说话!”
其他门客见这朱诩三言两语便得了董晖信任,不觉又妒又羡,目送他们两个并肩而去。
董晖与这朱诩来到一间静室之前,先与一名小厮耳语几句,然后到那室内相对坐地。
不一会儿那小厮飞奔而来,将一个沉重包裹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之上,然后掩门退出。
朱诩见董晖向他伸手示意,便打开包裹,顿时吃了一惊。
原来包裹之内,沉甸甸的全是金灿灿的金饼,足有百两之多。
朱诩惊道:“公子这是何意?”
董晖笑道:“既然朱壮士有意为我分忧,那我还真有件事,要劳烦你去做!这些金子,便是给壮士的酬劳,若事成,还有厚礼!”
朱诩愤然起立道:“朱诩蒙宽信公子赏识,若有所用,万死不辞,何用这些虚礼?”
董晖双手下按,示意朱诩坐下:“我以金酬君,并不是看轻你,而是做了这件事,恐怕你便在长安无立锥之地了,这些钱钞权作盘川,能让你无论到了哪里,都能过上饱暖日子!”
听董晖这说法,便是他要去做杀头的勾当了。但是朱诩身为一名好勇斗狠,名声最重的游侠儿,往日也不是没有斗殴决死,杀人害命,哪里害怕这些?他浑然不惧道:“听凭公子差遣!”
“好!”董晖击案而起,“在下有个仇家,有他在一日,我便寝食难安一日!但那人也与我一般是朝堂官员,明面上对付他有些难处,朱壮士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从此能得安寝?”
明面上对付不了,那便要暗中刺杀了!
朱诩面露凶光,将那一袋金子哗啦揣入怀中,低声道:“既公子有所托,朱诩敢不应命!只需告诉我这人姓甚名谁,形貌如何,家住何方,管保三日之内,为公子解决心腹之患!”
董晖又喜又忧,兴奋的同时又有些害怕,口中却道:“朱壮士千万小心!”
朱诩如何不知他的顾虑,只是放声笑道:“无妨!事成之后,我便离开京城,纵事有不成,就算拼了性命,我也绝不会让此事牵连到董公子的身上!”
说完,便大踏步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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