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杨熙一直在翻阅官员的考绩和稽勋档案,也一直在等候天子的招唤。
但是不知为何,天子却一直没有相招,仿佛完全忘了他这个亲手擢起的选部尚书。
杨熙也不想其他,专注公务,却发现身为这选部尚书,确实能了解许多旁人很难知晓的秘事。
比如今日有司隶前来录档,乃是孙宝孙子严蒙赦,由大狱之中被取出,官复司隶校尉原职。
杨熙对这孙子严印象颇深,知他日前在朝堂之上,为蒙受冤屈的中山一族仗义执言,因此惹恼了傅太后和天子,将其免官下狱,直至今日。
天子虽将孙子严下狱,但心中岂不知这位老臣一心为公无私?其实心中早有懊悔,却碍于祖母之命,直到今日才觅个由头,向傅太后请命,道是三朝老臣,不可轻忽待之,以免寒了满朝文武之心。
傅太后虽然深恶孙子严之行,但如今中山国已除,也欲与天子缓颊,便允了天子之请,将这孙子严放出大狱,官复原职。
杨熙一看这孙子严的考绩档案,顿时目瞪口呆:好家伙,这位老臣历经三朝,起起伏伏的次数都要超出一手之数。
这孙宝孙子严发迹于竟宁年间,因通五经而任郡吏掾,得御史大夫张忠赏识,擢为议郎。先帝鸿嘉年间,任益州刺史,到任第二日便亲身入山缉捕盗贼,只凭一言便让那贼酋悔过,解散贼众回归田亩,赢得益州吏民交口赞誉。
但孙子严此举却惹恼了一人,便是广汉太守扈商。这扈商乃是故大司马王音之侄,正欲带兵入山剿灭群盗,却被孙子严此举打乱了计划,气得他入朝弹劾孙子严,称他与群盗勾结,方才纵走贼酋。
这孙子严性子刚烈,却不是任人揉捏之辈,当即在朝堂之上免冠自谢,言若自己勾结群盗,那地方太守扈商任由群盗肆虐,乃是比贼酋更可恶之乱首!最后两人一被免官,一被下狱,也是极限一换一了。
后来天子感念孙子严忠直骨鲠,拜其为冀州刺史,调任丞相司直,这便是一起一伏。
在相府当直期间,这孙子严也没闲着,主持查办了红阳侯王立通过门客强占百顷良田一事,直接导致了大司马王商故去后,王立不得接任大司马一职,而让曲阳侯王根接任。这孙子严在王氏外戚如日中天之时,连接得罪了王氏五侯其二,也是绝无仅有了。
后来之事便如杨熙所知,孙子严调任大司农,经常与先帝硬项争辩,为上所不喜,又因为收容淳于长门客大侠杜稚季,终于受到牵连,免冠丢爵,连宅院都被查封。这又是一起一伏。
直至新帝即位,才又被重新起用,任了谏议大夫,迁任司隶。可这位老臣初心不改,骨鲠如初,在中山篡逆一案中仗义执言,顶撞当今,非议太后,被当庭免官下狱,又是一起一伏。
如今其人终得赦免,杨熙打心眼里高兴,这样的忠臣能够回到朝堂,才是大汉之幸!
可是同样
被拔擢的不仅是这孙子严,还有许多善于巧言令色之辈,阿谀奉承之徒,比如那待诏黄门李寻、夏贺良二人因知历数、善天文进幸,皆被天子亲擢为中侍郎。这种天子拔擢的官员,选部自然无权置喙,除非其人官声履迹有什么污点,否则便只有录档登记而已。
杨熙记起天子即位之初,便罢乐府,裁撤星官方士,以示励精图治之心,但如今却又因为历数天文而拔擢佞幸,看来是尝到了治理天下、捭阖朝堂的不易,终于求助于鬼神符瑞之事了。
这让他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国之将乱,必有妖异。天灾降世,宗室遭劫,旧日的鬼魂在暗处行动,跳梁的小丑在殿堂起舞,自己这个有着多重身份,怀揣诸多秘密之人,真能在这乱世之中,保得一方安宁?
这一夜他返回杨宅之时,惊讶地发现一辆马车停在门首,竟是有客人上门。
能够在自己不在家时进入杨府的客人,整个长安城也并无几人,杨熙走入堂中,果然看见吕节正在堂中等候自己到来。
“吕节!”杨熙大踏步走向这位曾经的下属,大笑道,“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吕节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这不是听说头儿又升官了,特来表示祝贺!”说着便将手中一个精致木盒递了过来。
杨熙下意识地一缩手,因为他又回忆起去岁他即将大婚之前,吕节送来礼物,匣中却被百家盟的鬼人塞满毒虫的经历。
吕节见他如此,不由得笑道:“这次保管没事,没事!”说着将那木盒打开,里面却是一座小小铜炉,做工精美,玲珑可爱,堪为案头清供,显然吕节为了挑选这等礼物也费了不少心思。
杨熙这才将礼物接过,埋怨道:“你我之间,还需如此虚礼?此前我返回长安,你暗中帮我渡过难关,我却还没感谢于你。”
吕节赧然道:“头儿莫要说这话,那时我也是害怕引火烧身,才不敢明里相助,但肯定也不能任由头儿带着个孩子,到处奔波逃命啊!所幸在京中当差日久,也认识几个游侠儿,总算帮上些忙。”
杨熙低声道:“悄言!此事莫要再提起。如今虽然那场风波已息,但若不小心露了马脚,你我二人都要遭殃!”
吕节却笑道:“头儿大可宽心,如今我也算是长安城中,三辅地界的一号人物,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能知晓,必不至于栽了跟头。”
杨熙知晓这吕节久在京兆府当差,又因袭了自己五官曹的职司,如今由吏变官,更是经营得意,如鱼得水,不由得笑骂道:“你是却地头蛇了,如今却还来寻我作甚?”
吕节被他看穿心思,不由得讪笑道:“果然不愧是头儿,却知道我的来意。话说今春我那浑家又怀了个孩儿,不久便要临盆,还不知是男是女,我自觉在京兆府当差这些年月,除了一栋宅子,也没积下什么积蓄,若是再添一个孩儿,家里吃用又要增加,怕是俸禄要不大够了。
如今头儿做了选部尚书,能否带携属下也攀攀高枝?”
吕节说得直白,显然是冲着杨熙这个选部尚书要官来了。
话一出口,吕节只觉心中七上八下。他原本是不愿向杨熙开这个口,无奈妻子樊氏知道杨熙任了这选部尚书,非要逼迫他前来试试。他拗不过妻子,终于舍了面皮,亲登杨宅而来。
大不了被拒绝便是,自己舍身费力为杨熙做过不少事情,该不至于为了这一番话,真让两人关系生分了去。
但杨熙却没有立刻拒绝,而是若有所思,沉吟良久。
大汉一朝,官员薪俸并不丰厚,特别是中低层次的官员,俸禄更是微薄,比如吕节为比三百石的小官,月俸只有三十余斛,虽比当初任属吏之时翻了一倍,但也远远算不上富裕,他以此为由来求官职,本也说得过去。
而且此人虽然行事有些畏首畏尾,但心地不坏,大事当前亦不乏勇气决断,便是个领兵都尉或是郡县长史也能做得,郑尚书早就跟自己说过,要举贤不避亲仇,自己更不会因为他开口要官,便因此看轻了他。
之所以没有开口同意,杨熙其实有另外的顾虑。
良久之后,他才慢慢开口道:“你可想好了?虽然咱们曾是上司下属关系,但还不算太过明显,若是我将你荐上更高的位子,那时候全天下皆知你我乃是一党,咱们荣辱休戚便是绑在一起了。我居于此位,亦是诚惶诚恐,不知多少人从旁觊觎,如果有一日我遭了劫难,你也怕是逃脱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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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节一呆,顿时大喜过望,听着头儿的意思,竟是同意给自己安排个更高官职了?他沉浸在喜悦当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荣辱休戚,什么潜在风险,只是一叠连声道:“谢头儿提携,谢头儿提携!”
杨熙苦笑道:“你且不要高兴得太早,虽然京中职缺较多,但都被各方势力紧盯,说不定给你擢个官职,便要挡了别人的进路。得罪人事小,结下仇怨可就麻烦大了。”
吕节正色道:“这点觉悟在下还是有的,若我能任了要职,必不忘头儿的提携之恩,必与您同仇敌忾!”
杨熙听他表达忠心的言语,更是无可奈何。自己承诺提拔吕节,并非没有私心,但是一切还是建立在吕节有这份才能的基础上,怎么到了吕节这里,则像是自己在拉拢人心,纠结同党呢?
可能这便是天子让自己做这个选部尚书的初衷吧,希望他能够纠起一党,崛起为朝堂上新生的一股势力,让那些想要把持朝政的外戚、内官、宗室、儒臣能够有所戒惧,让这大汉国祚不至于滑向崩溃的边缘。
杨熙又想起郑尚书说过的那句话,当今天子虽不是文、景、孝武,但也是天下至尊。天子之谋,乃是阳谋,即便明知已在局中,却不得不拼尽全力,做好这个选部尚书,绝不能眼睁睁看那些跳梁小丑霸占朝堂!
忽然之间,他心念一动,已经想好了欲拔擢吕节担任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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