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天气渐渐回温,隐约有了几分春意萌动,但身上衣衫仍是不敢清减,生怕一不留神就着了春寒。
容怜近来兴致都不怎么高,像是同这迟来的春日一般,半清未明,倒也不是身上顽疾又重了,只是因为他还在青城,他还在容家。
年节早已经过了数十日,容寻见容怜身子骨要比往日好上许多,眉眼间的潋滟隐约带着几分关楹杉的模样,倒也舍不得将他再送回花楹镇去了。
这叫容怜越发郁闷起来。
午间的一方庭院幽深,悄静无声,偶尔从庭院假山石缝间爬出的青苔里渗出一滴水珠,揉了一角青色,摇摇晃晃,欲坠不坠,半晌才终是撑不住,滴进池子里,带起一阵寂寥的涟漪,并不如何醒目,几尾锦鲤悠哉地摆动着细长的尾翼凑过来嬉戏。
春困秋乏,这几日天气绵郁,倒是有些叫人好眠。
容怜便是受了这欲醒不醒的天气影响,昏昏沉沉的,午间习了字后便小憩起来。
关楹杉仔细同容怜掖好被角,收好了桌上的字帖,没惊动侍候的婢女,自己进了院子里的小厨房,给午睡的容怜煮了一小盅梅子甜羹。
便是放在屋外的小炉上煨着,等着容怜睡醒取来食用,酸甜可口,醒神再好不过。
腌渍过的梅子,酸酸甜甜的气息很快被小火揉碎,散在空气中,带着几分青涩而隐晦的春意。
关楹杉坐在门边,守着炉上的甜羹,也守着容怜午睡,手里捏着一只绣绷,在一块布料上仔细绣着花式。
那是块玄青色的锦缎,纹理细密,暗光波动,雍容华贵,并不适合容怜也不适合她,倒是格外适合容寻。
她在给容寻做衣服。
待在容家的时候,她总像是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也无所事事。
她并不懂江湖里那些打打杀杀的纷争,也不会一星半点儿武功,她柔软的手指提不动刀剑,只能提笔捻针,在容寻外出的时候,找些繁琐的小事打发打发时间。
虽然容怜觉得这样类似于等待的日子着实无聊了些,但未尝不适合关楹杉。
她温婉而含蓄,她只是想与人无争安安静静地留在爱人身边,哪怕只有大把大把无聊的时光虚度,但,只要能在爱人归家时捧上一杯热茶,温存几句,她便觉得这样静谧的日子,平静而安稳。
她从来不抱怨。
许多委屈,她绝口不提,也不知道该说是心性坚忍,还是愚钝不明。
于是,她不提,有些人便理所当然地忘了。
容寻忙于为容家在外奔波,顾不上细细理会女儿情长的弯弯绕绕,关楹杉不提,他便也下意识觉得那些事——无关痛痒。
无非是几个恶劣的玩笑。
有时候最叫人无可奈何的,大约便是不痛不痒,一笔带过的无力,迟迟顿顿地拖着,叫人生了厌。
更别说那些心怀恶意的人会忽然良心发现,察觉到自己的过分。
春节家宴上的闹剧便是这般,就好比是在路上偶然捡到一个华丽精致的锦盒,盒子上镶着光华璀璨的珠宝,叫人好奇盒子里装了什么。
然而,心怀期待的打开,里面却是装着一捧发了霉的种子,平白无故便败了兴致,却只能自认倒霉的叹口气,扔了它,擦干净被弄脏的手。
不痛不痒的几句好话,便是将关楹杉受的委屈全都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就像放在角落柜子上的那株小盆栽,远远瞧着仍是翠绿喜人,走近些,才惊觉,这不经意之间,已经蒙了尘。
○
午睡过后,容怜醒了过来,被子翻动的声音惊动了关楹杉,她回过头对上容怜的视线,便是笑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衣料往床边走去。
她伸手理了理容怜睡乱的头发,温柔问道:“睡得可好?”
容怜本是想摇摇头,这里的床太软和了些,他还是更习惯睡关姥姥铺的床,然而,他只是小声地应了一句,嗯。
关楹杉笑起来,扶着他坐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两下他的背脊,像是拥抱又像是安慰,每次容怜睡醒,她总是习惯做这个动作。
像被顺了毛的小猫,他刚睡醒的浮躁被安抚了下去。
刚要同关楹杉讲讲方才的梦,忽的从外面长廊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伺候的婢女便候在门外,局促地请示道:“夫人……”
关楹杉仔细替容怜套上外套,问道:“怎么这般急,出了何事?”
婢女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关楹杉,略显不安地回道:“族中的女眷夫人们前来拜访夫人。”
关楹杉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扭头看向婢女,“你说谁来了?”
“……族中各位女眷夫人,还有……还有几位女长老夫人也来了。”
关楹杉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沉默了片刻才道:“去请进来吧,再去备些果点茶水来。”
婢女见关楹杉应了,也算是如释重负,赶紧应承下来,退下了。
容怜歪了歪脑袋,看着关楹杉,想起方才梦里时分,他似乎是失足跌进了河里,冷冰冰的河水叫他心里发慌,想求救却怎么都浮不上水面,那触感太过真实,叫他现在仍觉得有几分心悸。
给容怜收拾好后,盛了一碗甜羹给他,一群容家女眷也被请进了屋子里,他端着碗,远远坐到了窗边。
待茶水果点布上,彼此略显僵硬的客套了几句,在关楹杉礼貌疏离的笑容里,终是仓促地表达了她们的来意。
一群女眷竟是来邀关楹杉一同去参加过几日的春神祭。
春神祭,顾名思义,春乃是一年伊始,迎接春神,祈求万物复苏,福泽四季。
说起来可轻可重,轻的是历年素来都有举办,算不得是个什么重要节气。重的是,今天是第一次。
关楹杉自是意外至极,素来容家女眷都不曾亲近她,这次倒是亲自来邀约,真的叫人意外。
关楹杉想不通其中缘由。
容怜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喝着梅子甜羹,模样瞧着有几分乖巧。
像是根本没在听她们讲话。
然而,素来静谧的院子忽的被这群不请自来的人占领,总归是叫他有些不耐。
她们像是以往都无事发生,笑意盈盈地拉着关楹杉攀谈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脸上天生有副面具,叫人分不清真假。
他抬眼瞧了眼那群甚为喧闹的女眷们,盼着她们快些离去,却不经意看见了坐在最外圈的那位女长老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
容怜认出那是容祁诚的母亲。
他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看向了关楹杉。
关楹杉有些笨拙地附和着,她不太会应对这样的场面。
不知怎么,他忽的在心底默念起来,不要去,拒绝她们,不要去。
阿娘,不要去。
关楹杉犹豫了片刻,在诸多双紧盯着她的眼睛里有几分局促不安,她抿了抿唇,轻轻点了下头。
“嗯,自是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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